林宣义飘飘然,一步跨进一处所在。
呵,这是什么地方,高大巍峨,富丽堂皇。抬头一瞥,天花板上是纵横交织的射灯,电视摄像机镜头嵌在其间。
往下看,东大厅由几千架“吃角子老虎机”拥塞着,摇柄“哗啷啷”乱响,钱币“叮铃铃”汇成最动听的音乐。
西大厅则雅静安详,上百台绿绒桌面上正在赌扑克牌。发牌手清一色的标致年轻男人,合体的黑色西服,醒目的鲜红领结。接牌的赌徒们也穿着不俗,一个个屏神敛气,窥一眼手中的底牌,赶紧盖在桌面,又偷看对方的神情。
南大厅和北大厅是摇骰子听宝以及眼花缭乱的轮盘赌。每一桌的“桌长”或庄家在某个时候都会突然飞起一声职业性的喝叫:“赌注下定,不得翻悔——”像是仙界之音,给已下注的赌男赌女带来上帝庇佑的福音,又似地狱的鬼嚎,使人每根汗毛都想象着十几秒钟后的失败而不寒而栗。
给赌厅的紧张气氛增加一点柔和色彩的,是穿梭游动于赌徒和赌具之间的“小妹”,小妹们一律二十二岁以下,清纯窈窕,娇嫩柔媚。小妹们的职责是给赌客们递上揩汗的香水毛巾,应某位赌先生或赌太太之邀帮他们买烟递茶端咖啡。小妹们的打扮颇暴露,紧身泳装,饱满的乳房间被挤出一道深深的乳沟,玉白的大腿轻捷地划动出令人艳羡的肉光,一大半臀部勒在狭小的泳衣外面,上面还坠一个装饰性的毛绒绒的红色兔尾巴。
林宣义很吃惊,这间赌厅不是他平常打工的那间赌厅,他打工的赌厅在台北西门町一条鱼龙混杂的街面上,地面几层是健身房、歌廊、咖啡屋,地下室才是赌场。他打工的赌场叫“仙女跳”,弄不清老板为何要取这么个不伦不类的艳名。“仙女跳”赌场设备低档,空间狭窄,汗臭屁臭口臭和女士们的脂粉味交相揉和,令人作呕。而这间赌厅场面阔绰,设施一流,堪称高档娱乐世界。
林宣义飘飘然往里走,刚行两步,一个很磁性的声音叫住了他。
“先生,欢迎您的光临。”
林宣义抬眼一望,不由浑身一阵激灵。天啦,这不是好莱坞的当红女明星拉杰斯小姐吗!拉杰斯三年前在《太太好做》中饰演一个温柔娴熟的未婚妻角色,而成为全世界男人的梦中情人。她是什么时候跳槽的,到这家豪华赌厅当了领班?
“小、小姐,”林宣义有点结巴,漂亮美人的存在犹如一颗重磅炸弹爆炸,使她周围的男人因此而器官受损,反应迟钝。“你、你是这里的小妹吗?”
“不,”拉杰斯嫣然一笑。“我是今天的值班经理之一。”
“啊,得罪得罪,我冒犯您的尊严了。”
“先生您太客气。先生您怎么尊称?”
“免尊,我周围的人都叫我阿义,嘿嘿,你也叫我阿义好了。”
“哦,阿义先生,感谢您光临此地,您的到来,使这间大厅蓬荜生辉。我能为您效劳什么吗?”
“哦,哦……”
林宣义简直就要醉倒在地了。拉杰斯婉转的声音赛过黄莺娇啼,拉杰斯口中的气息如兰麝芬芳。
“我来,来看看,”林宣义漫无目的地说。“我不知道您在这里经营娱乐档,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飘到这里来的。”
“阿义您开玩笑啦。”拉杰斯一笑,两排贝齿灿然生辉,她竟亲切地省掉了“先生”两字,这更使林宣义受宠若惊。“阿义你到这里来,不就是想玩玩儿吗?”一边说,她一边伸出双手,十指纤纤,动人地做了一个熟练的洗牌手势。“阿义,你会得到你想得到的一切的。上帝特别钟爱到这里来的先生女士。阿义,你也是上帝,你是我们的上帝,我们这里全体职员,上至董事长下至那些漂亮可人的小妹,都是你的仆人,我在此代表‘里维茨赌场’全体同仁,衷心感谢你的光临啦!”
拉杰斯小姐弯下高傲美丽的头颅,深深向林宣义鞠了一躬。
两声大钟在林宣义胸腔里敲响,音波浩瀚,震动他的灵魂。
第一响:这里竟是美国拉斯韦加斯赌城中有名的里雅茨赌场,全世界想发巨财的赌徒们都把这儿奉为心中的圣地,林宣义今日有幸,也踏进它气度非凡的大门啦!
第二响:在银幕上倾倒无数男人的性感女星拉杰斯小姐,在这里口称是他林宣义的“仆人”,向他鞠躬,这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尊荣。他一个大男人,大学电子系毕业五年,至今穷光蛋一个,别说有头有脸的淑女名媛看不上他,走在夜晚的西门町红灯区,连拉客的野鸡有时都懒得向他投一个假惺惺的秋波。还不是因为穷,兜里没有鼓囊囊的钞票。嗐,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他憋了几年的气,却在这里得到了平复,一个名扬四海的好莱坞女明星,主动向他致敬啦!
他浑身燥热,仿佛一万只蚂蚁钻进他的劣等西装,在皮肤上作痒。他看到拉杰斯小姐的胸脯随着鞠躬在红色高级套装下颤动,衣服虽然不是小妹那种袒胸露怀式,但他看到过她在银幕上欲遮欲露的两个大波,他估计得出它们在那套红色礼服后的形状。
这女人要是我的女友,那该多好!
呸,我在做白日梦!
林宣义一下清醒了,为心中的奢望暗自脸红。他尽管穷困潦倒,发财欲炽烈旺盛,但还不失为有自知之明。
我他妈不能失态,他想,我大学毕业,不是街角落出生的飞仔。
“小姐,您太客气,”他做出优雅状,向拉杰斯还礼,“我不是某国政府要人,亦非阿拉伯王子。我到此,是随便走走,观光一下,多谢小姐殷勤恭迎。”
“阿义你太谦虚了。”拉杰斯靠近来,双手自然地扶住他一只手臂。“到我们这儿来的人,就是这里的主人。”
“主人?”
“对,主人。这些吃角子老虎机,这些轮盘赌,这些扑克牌,等等一切都是你的。你可以任意玩弄它们,用它们变戏法。你变的戏法当然不是杂耍班子那套庸俗不堪的母鸡变山羊之类。你是举世罕见的聪明男人,你的外表多么清朗,你的眼光睿智深邃。你只要运用起它们,它们就是你的奴隶,会乖乖向你奉献你所渴求的一切:别墅、娇妻、天文数字般的存款,一百辆世界名牌轿车组成的私人车队。”
“!我不是在发神经吧?”
“不是发神经,这很正常。”拉杰斯小姐猩红的嘴唇慢慢凑近林宣义的右脸颊,一股股香喷喷的热气拂得他心旌摇荡。“上个月,有个从意大利来的穷光蛋,用裤兜里仅有的两个银毫子,赌成了百万富翁。你猜这个幸运儿总共用了多少时间?”
“多少时间?”林宣义喃喃,感到拉杰斯丰满的胸脯正在他手臂上轻轻擦动。他听不清女明星讲的什么,他觉得身体内一座火山岩浆涌动,酝酿着将要到来的猛烈喷发。
“亲爱的,”女明星依偎着告诉他,“只用了十个小时又二十七分钟。”
“我的上帝!”
“亲爱的,来吧,拿出你的钱,为什么不试一下呢?赌运不可能都在赌场这边。看啦,”拉杰斯引导着林宣义扫视大厅内各个角落,乳房在他的手臂上挤得更亲热。“这座大厅,每天人来客往,川流不息,少说也有上万人光临,谁敢小看他们中的任何一位呢?即使他或她眼下穿着寒伧,脸带菜色,可谁又敢肯定,一眨眼功夫过后,他们不会摇身一变,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公司的老板、船队的总经理、航空界的巨头呢?”
“是是,”林宣义不由自主地跟着女明星唠叨,“谁又敢肯定呢?”
“因此阿义,拿出你的钱,走到随便哪个台面前。你赌的不是区区几个筹码,你是搏你今后的幸福,是自己创造后半辈子辉煌的人生!”
“我,我私下里也这么想过。”
“那就赶快来呀,拿出你的所有积蓄来!”
“可我……”
阿义嗫嚅踌躇,实在羞于向迷人的拉杰斯申明,他的裤兜里一共只有三个硬币,每个面值新台币一元。这三个无足轻重的小金属片,连给身旁的女明星买一管劣质口红的小礼物都不够,怎好意思在如此豪华的大厅里参赌。
“来呀,亲爱的。”女人不屈不挠地用弹性十足的胸脯挤他。有多少来赌厅观光的老实男客,恐怕都在她的性感劝降下打了败仗。要在如此美丽的女郎怂恿下意守丹田不为所动,除非他是圣人下凡。
林宣义明白自己绝非圣人,他无法不为所动。
他的右手在裤兜里把三个金属小片紧紧攥在掌心。他捏着它们,感受着它们表面每一丝微小的变化,由冷到热,由身外异物到与你血肉相联。林宣义最能体会出这些微妙变化,因为他在“仙女跳”赌场当“信号兵”,月薪二万,换算成美金,不过八百多元,一大半回家交嫂子,落得自己支配的,进几次廉价的民歌餐厅就完。林宣义不能谈女友,因为身上经常没钱。他不能到国外观光旅行,因为身上没钱。钱!钱!钱!成全多少懦夫软蛋,也困死多少英雄好汉!林宣义太知道金钱的伟大,也太怕丢失金钱。
我这是怎么晃进里维茨赌厅来的?
思绪回到了开头阶段。林宣义怎么能够在这里参赌?堂堂男子,一表人材,身高一米七五,五官端正,齿白唇红,豪情冲天地摸出所有积蓄,往赌台上一敲,喝一声,“我全部梭哈!”结果负责换筹码的小姐数了数,不过等于一角多美分的资金,不笑掉整座赌厅人们的大牙才怪。
“阿义,”拉杰斯磁性十足的声音又响了,“还在犹豫什么呀。大好光阴,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不要白白坐视生命的流逝哟!”
林宣义吃惊不小,好你个金发女人,你把我们东方格言也背得滚瓜烂熟。看来不赌不行了,那将更丢一个大男人的脸。可摸出等于一角多美分的新台币,也使他感到汗颜。
“阿义。”拉杰斯娇滴滴地催促他。“你是勇敢的东方男子,你不会使一个从来就崇拜东方文化的西方姑娘失望的,是吗?”
“那当然,当然……”
“上呀,阿义。”
“上,上……”林宣义右手颤抖,三个金属片在掌心里捏得热汗涔涔。
“你怎么?”拉杰斯的笑容从脸上隐退了,代之以不解和惊讶,“阿义你脸色苍白,鬓角带汗,你被吓住了吗?”
“没有没有,我是兴奋,大战前的兴奋!哈,我阿义什么场面没经过,岂有被吓住之理!”
“你换筹码了吗?”
“没、没来得及。”
“好,我领你去。”
不觉间,阿义软绵绵被拉杰斯领到兑银台。兑银台在赌厅沿墙有几十个之多,雪亮的铝合金与钢化玻璃组成的玲珑阵地,客人的各种世界性货币交到柜台小姐手中,立刻被丢入一个气动闭封通道,高压气流将金钱冲入赌厅地下层的中央收储间,电子计算机在各个钱币出入门自动计数。每时每刻,赌场老板一按自己办公桌上的终端显示屏,都知道有多少财富正在流往自己的金库中。
“阿义,出手呀。”拉杰斯亲热地规劝。
柜台内两个迷人的少女亦一齐望着他笑。她们金发碧眼,高级真丝衬衣和深色绸裙包裹着修长身材。她们坐在那儿即使不动,也使兑银台外的赌客感受到一阵阵春风扑面而来。
林宣义不能再装熊了,三个女人,六道热辣辣鼓励的目光,他不能让她们失望。
他把捏钱的右掌从裤兜抽出,贼似地用眼角余光瞟望四周。还好,没有闲人注视这里,人人都在赌台旁全神贯注搏战。
他把手臂高高举起,运足力气,“啪”地一下掼在台面上。
“我豁出去了!”他咬牙切齿,脸颊肌吓人地咬成铁疙瘩。“我知道这玩艺儿早晚是你们老板的口中食。”
他把手掌撤开,三个圆圆的新台币在金属柜台上,孤零零地像遭人遗弃的流浪儿。
没有人嘲笑他,到底是举世闻名的里维茨大赌场,员工的素质也是超一流水平。两位小姐收了新台币,兑给他三枚黄澄澄的特制金属筹码。
“先生,祝您好运。”她们一起唱歌般地说,还一起诚挚地颔首向他致以敬礼。
晕然中,又被拉杰斯牵着走。
现在,女明星的大乳房不再挤压他的右臂了。三个小筹码,不值得一个世界级影星在他身上大动干戈。
林宣义被拉杰斯随便领到大厅边廊前一台“吃角子老虎机”前。
“阿义,”她口气平淡,不再有职业性声腔以外的柔情。“你就在这儿搏吧。上帝和好运与你同在。”
我只希望你与我同在。
上述这句话只是阿义心中所想,但不敢口中所出。他很清楚,一个仅有三个筹码的赌场小喽啰,绝没有资格继续纠缠一位光辉照人身价万金的当代佳人。
拉杰斯向他点点头,转身离去。林宣义看见,女明星的腰肢和屁股突然十分惹眼地扭动出万般迷人的风韵。原来,玻璃自动门外又走来一伙赌客。看那些人的外表包装,至少都有个好爸爸在纽约或者伦敦开银行,所以值得拉杰斯用最风骚迷人的扭屁股步态去欢迎。
“唉——”
林宣义心里叹一口气。不怪拉杰斯娇颜千变万化,只怪自己阮囊羞涩地位低下。
现在,他面对的只是一台吃角子老虎机了。这种赌具,全世界任何一个稍微发达的国家里都能看到它的踪影。它方便,简单,只要有一个人,只要这一个人兜里有一块硬币,就可以开赌。赌客不必面对如狼如蝎的竞争对手的怒视,不必承受失败后围观者和庄家眼中的讥诮。你在这里面对的只是一台不会说话的机器。赌赢了,它的大嘴会“哗哗”向外淌钱;赌输了,你尽管默默地走人。
林宣义把三个筹码在手掌上翻来覆去地看。他突然生发奇想,要是他自己能在家里加工制造这些筹码该多好,想做多少有多少,用一个大大的航空箱装着,到这里慢慢赌,不信赌一万次不赢它一、二十次。输光了也不怕,回家又做就是。
不过他明白这全是幻想。他在“仙女跳”赌场当马仔,知道一些赌具知识。许多赌场的筹码都是在设备精密的造币工厂里定做的,一些大赌场的筹码上甚至铸有密码暗号。你把假筹码往赌博机器的投币口一扔,警灯鸣叫,红光乱闪,不出几十秒,你会成为赌场保安手中的阶下囚,其后的日子不用想象也使正常人冷汗直冒。
林宣义收回遐想,把注意力集中到吃角子老虎机身上。
我现在还不是一文不名,他想,但再过两分钟我就会是。
输钱的现实是每个赌客都明了于心的,没有哪个正常人会以为赌场会经常输给赌徒,如若那样,谁还敢开赌场?谁家赌场还会大把大把赚钱赢利?
但另一方面,每个跨进赌场的赌客又心存一份侥幸:万一别人都输而就我一人赢了呢?或者:万一我过去都输可偏偏今天就赢了呢?
这就是人性的悲剧所在,就靠了这种乞求“万一”之光笼罩的惰性心理,千万人战“死”赌场,人财两空。
林宣义此时也不服气地盯着吃角子老虎机,心中是每个处在此种境况下的赌客必然都有的惰性心理:万一我这次赢了呢?
对!万一他妈的赢了呢!
他的手抑制不住颤抖。他再次回顾身后,整个大厅里人人都在忙于扼住命运的喉咙,做争取幸福的英雄。美丽的拉杰斯小姐与那伙富有的年轻人在一张“二十一点”赌台边眉来眼去,打得火热。
林宣义回过头,在赌机的操纵台上按住一个小红钮,黑框里,一个个相继跳出阿拉伯数字,当显出“10”时,他猛地松开手指,数字固定了。
一比十。这是老虎机赢比的最高上限。
也就是说,等一会儿他开赌时,如果赢了,老虎机将会吐出十倍于下注的筹码还他。至于赌客输了,只会损失每一盘投入的筹码。
这使赌博看起来对赌客很有利,因而更刺激一般想靠侥幸发财的中、小赌者的胃口。
林宣义把三个金属圆币在手中拨拉了半天,他决定一个一个地下注。他可不敢一次就输成身无分文的流浪汉。
这台吃角子老虎机是芝加哥娱乐机械公司制造的,铭牌上说明,赌客在投注后的两秒钟内,必须用台面上的操纵柄连续摇出三个数字,如果筹码此时在机道行进中触碰光敏元件后显出的三位数与赌客摇在荧光屏上的三位数字完全相符,则赌客大胜。如果三位数字中仅有两个数字相同,双方持平,老虎机将退出赌客的筹码。如果仅有一位数字相同,或没有一个相同,则赌客输,筹码被老虎机没收。
又是一个看似优待赌客的措施。可林宣义早就根据计算后知道,若想筹码随便碰出的三位数字与赌客敲上去的三位数字相同,其概率仅有十数万分之一。若想有两位数字相同,概率也差不多是万分之一。
也就是说,赌十几万次,或许能碰上一次大胜。赌一万次,或许能碰上一次持平。
而最经常的,是输,是被名符其实的“吃角子老虎”吃得灯干油尽、一贫如洗、含恨离去。
可是,万一呢?万一就在我手里碰上那个千载难逢的“大胜”了呢!
赌客的心理就是这样,明知“输”的泥淖等在前面,可偏偏以为“赢”的麦秸秆握在手中,能帮助他支撑到胜利的彼岸。
老爸老妈,求你们的在天之灵保佑!
林宣义选出一个筹码,凑近老虎机的投币口。他的父母在他儿时就先后去世,他跟着哥哥和嫂子长大。不过到了这种时刻,祈求父母的亡灵庇佑似乎比祈求上帝和观世音更有安全感。“可怜天下父母心”,即或是在拼斗如战场的赌场上,父母也会比上帝多关心自己的骨血子嗣。
往荧屏上摇什么数字呢?
“815”。
三位数一下跳入脑中。两年前的8月15日,曾是他大学时同校的张玉音小姐终于与他挥泪分手。大学里,张小姐读艺术系,是校合唱团首席花腔女高音,与一表人材、嗓音条件同样优秀的合唱团男高音部的电子系林宣义一见钟情。可惜,毕业后,林宣义为职业奔波,一直未能觅得高薪体面工作,小小一个台岛,竞争空前激烈。最后为了糊口,在哥嫂逼迫下,竟到“仙女跳”赌场当了专司监视警方稽查人员的“信号兵”。
“815”,一个使人潸然落泪的日子。
但林宣义不信凄苦潦倒的时光会永远困住他,他要在这台老虎机上翻身,要赢它个日进斗金。叫“815”变成光辉灿烂的纪念日!
他左手把圆币塞进投币口,一放,右手立刻在操纵柄上摇下三个数字。
荧屏发亮了,“815”三个数用黄色标在屏幕上部。能听到圆币在老虎机内一路“叮叮”滚下去。接着“咔噔”一下止住了。
荧屏下部再亮,红色数字显出“603”。
吃角子老虎上方两个酷似眼睛的荧光灯眨了几下,荧屏上两组数字消褪,代之以一行英文:
“本盘结束,谢谢光临,欢迎再战,祝君好运。”
妈的,无一个数字相同。
林宣义拿出第二个圆币,往投币口一送,右手“呯呯呯”连摇三下手柄。
荧屏上部出现“815”三个黄字。
立刻,随着金属币“咔噔”一声停住,红色数字也出现了,“013”。
两组数中,仅有一对“1”相同。“老虎”的眼睛眨巴两下,再一次打出“本盘结束,谢谢光临,欢迎再战,祝君好运”的安慰话。
尽管这是赌吃角子老虎的最常见现象,林宣义还是不愿相信。他的心尖传过一阵针扎似的疼痛,他明白他等一会儿将会万念俱灰地离开这个大厅。他说不定还会在门口碰上拉杰斯小姐,女明星表面上决不会露出一丝奚落和蔑视,相反,根据许多大赌场的惯例,她会送他一笔离开这里去最近的城市的出租车票款,以显出赌场方面厚道的“人情味”。
该死的赌场,虚假的面孔!
该死的吃角子老虎机,吃死你个王八蛋!
林宣义的胜利奢望不复存在,什么他妈的“万一”,与赌场较劲,赌客只能是输,没有神话中的“万一”!
他对第三个金属币看也不看。他没有兴趣看它。它不代表他的期望,不会给他带来幸福。它是赌场方面的奸细,它在世间出现的唯一目的,就是掏空每一个敢于触摸它的男女的腰包。可笑的是成百上千的狗男女,明知道它是笑里藏刀的敌人,还一次次如痴似狂地买下它,亲近它,抚摸它,向它倾吐心曲,祈它施以恩德,帮赌客们从赌场固若金汤的银库中挖出一捆捆钞票。
赌客们全都有眼无珠,但没有人唾弃这枚圆溜溜冷冰冰的金属物,人人都心甘情愿做睁眼瞎。
林宣义被沮丧彻底笼罩,他此时的动作毫无激情,只是一种机械的过程。他把金属币往投币口里一丢,另一只手懒洋洋地晃动着摇柄。他一直等到筹码在老虎机肚内的滚动嘎然止息,也没有抬起有气无力的脑袋。
就在这时,一阵突发的金属滚动声惊醒了他,只听见“哗啦啦”的响声过后,一堆黄灿灿沉甸甸的金属筹码落在眼前的塑料框中。
出什么事了?
林宣义迷惘地抬起头,不看犹可,一看着实吓了一跳:老虎机的荧屏上,两对不同颜色的“815”数字辉煌无比,伴随着短促的电子音乐声,另一排闪光的小字在屏幕上熠熠出现:
“赌运昌盛,洪福无量,乘胜追击,胜利重光!”
我赢了?难道我真的赢了?!
胜利感袭遍林宣义全身,比先前的沮丧感还令人难以承受。心脏的剧痛再次出现,非但像针扎,还像受烈火热油的煎熬。
我赢了!我遇到“万一”了。感谢老爸老妈,两位老人家不忘儿子世上受苦,暗中鼎力相助,儿子也不忘双亲之大恩大德,祈求两老冥冥中照应,再助儿子一臂之力,今后每年的此日此时,儿当盛设祭坛,燃旺香炉,以三牲大礼,拜谢老爸老妈在天之灵!
林宣义胡思乱想中,终于接受了赢钱的事实。如今,他有了十个金属币,根据先前在兑银台换币时存入电脑的档案,他三元新台币相当于一角八美分,因此三个金属币,每个代表着六美分的金价。
而现在,他有十个金属币,他有六十美分了!
哈哈!
林宣义猛地回头环视身后,没有任何人注意他的胜利。不,有,头顶上方天花板上隐蔽的电视摄像监视镜头逃不过他聪明的眼睛,他很清楚,坐在赌场大楼某间中央控制室里的工作人员已注意到了他,不过他们决不会把他放在眼里因为他若继续赌下去,立刻会输得一败涂地。
嘿,我他妈偏不信!
一股豪情涌上林宣义心头,手中有十个筹码,怕什么,即使接连赌输七个,还有三个是本钱,刚好持平。话又说回来,连这三个都输光,也才损失一角八美分。在外面的自动售货机里买一份三明治都要五十美分,区区一角八算什么。
回过头,定定神,心里又把父母的亡灵唤一遍。左手拿定一个金属币,往投币口一送,右手紧张地连摇三次手柄,手指僵硬得差点打成“816”。
金属币滚动停止,荧屏上两对数字一闪:
“815”对“815”!
胜利音乐奏响,出币口“哗啷啷”的筹码滚动声如上帝亲切的歌唱。
又是十个金属币!
林宣义忽然觉得肚里空虚,双脚软绵绵如踩在云团上。胜利得来太容易,反让他有大难临头般的骇怕。
这是怎么了?十万分之一的概率,我总共打了四次,就碰上两次,这不成了百分之五十的胜率了?
是阴谋吗?
不像。赌场会以送钱给赌客做为阴谋的内容吗?傻瓜才会如此低能!
那我为什么连赌连胜?是手气?是命运?是吉星高照、心想事成?是,只能是这个解释。据说一个人一生中能碰上这样的运气不会多于两次,大多数人一辈子遇不到,而我今天遇上了,老天爷,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我已经有十九个金币了,即使连输十六个,也刚好总体上输赢持平。
但万一这十六次中又赢了呢?
哇!不敢想,真正的不敢想!
林宣义不敢想就干脆不想。他面对老虎机,深呼吸一口气。他把一个筹码投进去,右手摇出“815”。顷刻,一阵金属碰击声,十个金属币又滚进塑料框。
神了,今天真正的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投币,一摇,滚出一堆。
再投币,又摇,又是一堆……
林宣义就这样投,就这样摇手柄。他眼中没有任何视象,只有“815”光辉闪烁,和一堆一堆的金属筹码滚出来。他耳里也没有任何声音,只有金属相互撞击的叮噹声如仙乐奏鸣。
他成了一架投币和摇手柄的机器。到后来,他干脆不用扳动手柄摇出“8”“1”“5”三个字,他只需投币后在老虎机台面上猛砸一拳,屏幕上即刻就会闪现两组吉祥幸福的“815”数字。
金属币从塑料框中溢出,在他脚下乱滚,再逐渐升起来,盖住脚背,漫过膝盖,漫过大腿,堆上肚脐……
他忘记了饥饿,忘记了时间,他连续不停地投币擂拳,接连奋战了二十二个小时。
他的身后早已是人山人海,赌场的安全人员不得不在他身后三米远的地方设置了警戒线,十几个彪形大汉手挽手组成一道肉墙,阻挡着狂呼乱喊的疯狂的赌徒们的冲击。
里维茨赌厅大门外人群络绎不绝。才半天不到,整个拉斯韦加斯全城都传遍了一条惊人的口播消息:一个东方流浪汉在里维茨大厅赌疯了,他如果不是上帝的使者就是魔鬼本人,因为他用妖术降服了一台吃角子老虎机,他已连赢三十八万美金而无一次失手!人们扶老携幼,要来一瞻流浪汉的丰采。里维茨赌场两个大厅,十五个小厅全部停赌,一千多当班工作人员的半数被紧急调到以那台老虎机为圆心的地点周围,维持秩序,疏通人群,免出意外。
林宣义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赢进四十二万美金之时,赌场七楼一间豪华会议室里,里维茨赌场紧急股东代表暨董事会召开了,那些平常温文尔雅、大腹便便的绅士先生们,此时神色慌张,手足无措。
“难道就让这个东方流浪汉如此无休止地赌下去,直到把我们赌场吃垮为止吗?”
年迈的董事长提出的问题,引起全场强烈的吼声:
“不!阻止他,阻止那个流浪汉!”
“我知道必须阻止他,关键是用什么办法?”
立刻,全场噤若寒蝉。
根据州政府娱乐法规定,各赌厅不得以任何借口或理由拒绝和阻挠正在赢钱的赌客无限制地赌下去,否则赌场方面将被视为违背了公平竞赛的要义,而被处以马上吊销营业执照的惩罚。
鸦雀无声里,设在会议室南墙上的大屏幕监视画面中传来“叮叮噹”一阵悦耳金属声,那个该死的东方佬在围观者疯狂的欢呼声中,又赢进了一捧金属币。
“先生们,”董事长使劲敲了一下会议桌,“他正在鲸吞我们的财产,他是我们在座所有人的敌人!”
“天啦,”一个中年董事揪着自己黑色西装的衣襟,“他不是在赌,他是在公开抢劫,我们的现金会发生问题。”
根据娱乐法的严格规定,每个大赌场的金库中每天都备有2000万美元的现金以供兑现。虽说纵观古今世界,从未发生过一个赌徒赢走了整个赌场的现金储备的奇迹,但今天这个东方佬吃钱的速度,和永不会输的前景,还是令会议室里每个人都发起抖来。
“这个恶棍有特异功能,”一位董事忽然如梦方醒,情不自禁地在额头上一阵乱拍,“他懂得东方的神秘符咒,他可以指挥石头跳舞,还能骑着扫帚飞升蓝天!”
“荒谬!”董事长大声驳斥,“是我们这台吃角子老虎机的电路出了故障,肯定如此,别无解释。”
“对对,”绝大多数清醒的董事和代表一致同意,“必须让他离开那台机器,电工才能立刻检修。”
大型屏幕上,金属币发出叮噹撞击,围观者的欢呼铺天盖地,那个流浪汉又赢了。
“办法!想办法!”董事长双臂乱舞,“我们承受不了坐以待毙的压力,我首先就会控制不住!”
“办法!办法!”几十个人的脑袋左右乱扭,互相督促,又相互摇头。
“我看是不是这样。”发言者是总经理部的总会计师,他有一个秃顶的脑袋和五十岁的计算天才都会有的大大的眼泡。“硬来是不行的,会导致违法被人起诉,说不定州娱乐委员会的便衣稽查正混在围观者中等着看我们的笑话。只能来软的,春风化雨,不露凿痕。”
“讲。”董事长撑起上半身。
“讲讲……”全体与会者都撑起上半身。
“拉杰斯小姐不是在大厅里当公关经理吗?”总会计师胸有成竹。“她的美色和手腕不是倾倒过千万男人吗?让她出马,只有她能让流浪汉停下来,而赌场又不会冒被人抓住把柄的风险。”
“好!”董事长一擂桌子,“叫拉杰斯来!”
十分钟后,吃角子老虎机旁的林宣义感到鼻子里飘进一股沁人的幽香,接着,一种富有弹性的柔软的异物贴住他的右胳膊。
林宣义的心里像喝进了蜜糖水,男女异性间的电流传播,不用眼看,就明白是一位漂亮的青春女性贴住了他。
“阿义呀……”
耳听娇滴滴的呼唤,林宣义更是情绪亢奋。但他眼下无法答理迷人的电影女明星,他正在往老虎机里下注。现在下注不是一次一枚金属币,而是一次五十枚,一次一百枚了,只要投币口能连续吞下,他就不停手地往里喂,然后只等“呯”地一拳砸下去,黄澄澄金灿灿的光明就会耀花在场所有人的眼睛。
“阿义,你硬是一阔脸就变,不认老朋友啦?”女人的莺声燕啭中带了娇嗔。
林宣义的头脑稍有降温。此话有理。男人对身旁光彩照人的佳丽不闻不问,是缺乏修养和风度的表现。他林宣义虽然在台湾是穷街陋巷中一介贱民,可五年前毕竟读过堂堂大学。他是知书识礼的人。
“小姐你好,”他忙里偷闲,愉快地回眸一笑,“请问有何吩咐,林某甘愿效劳。”
“哟,哟哟。”女明星不管背后人山人海的视线,亲昵地用胸脯撞撞他的背,把猩红性感的嘴唇几乎凑到男人的脖颈上。“阿义呀,东方有句格言:吃水不忘掘井人。你还能记住你今天的好运道,最初是谁给你带来的吗?”
林宣义停止了操作,回答得毫不犹豫:
“是你。没有你开头的又拉又劝,我不会去兑银台换来三个筹码。”
“哈,阿义你真不愧男中俊杰!”
“你也是女中巾帼。”
“彼此彼此……喂,”女明星忽然神秘地压低了嗓音,先前的笑意被如今的紧张所代替。“阿义,你说我是不是有先见之明,我让你参赌,说你有好运,你后来果真就大赢?”
“不错,你聪慧伶俐,能给人指引迷津。”
“那么阿义,你现在必须听我的另一句话。”
“什么话?”
女明星骇怕地望了望左右和后面,黑压压的人群在保镖组成的肉墙后此时也波澜不兴,一片神秘的安静。
女明星勾勾右手食指,林宣义不由自主把耳朵凑到她热香气流撩人的嘴唇上。
“你得立刻洗手不干,”女明星微弱而急促的话语刚好能让男人听清,“否则你会大祸临头。”
“为什么?”林宣义如坠五里云雾。
“事实证明我有先见之明,相信我,阿义。你赢得越多,危险越大,在这里呆的时间越久,杀身之祸越近。上个月有位中年太太,也像你一样手气紫红,好运不可阻挡,但她怀抱二十万利市刚走出赌厅大门,就被一股劫匪乱刀砍死,落得个人财两讫。阿义,不是我危言耸听,我敢打赌,你在这儿赌了一天一夜,方圆几百里内的劫匪都可能得到消息驾机乘车赶了来。你已成知名人物,知名人物与无名鼠辈比起来,谁的危险性最大,当然是前者!”
这妞儿说得不错,林宣义冷静着想。
他下意识地回过头,人群立刻波涛涌动:
“赌啊,继续下注啊!”
“东方佬,赢下去,把他妈里维茨赢个底儿朝天!”
“对,然后给我们哥儿几个也分几个个,我们他妈为你助阵呐喊吼破了嗓子,我们哥儿几个也是有功之臣!”
林宣义赶紧转回头,眼光直直地盯住柔媚地依偎他的女明星。她说得很准,危险就在身后的人群,我赢了钱可能会走不出这个大厅。
林宣义觉得有寒气从脚下升起,先前因为兴奋而出的热汗,此刻变得冰冷潮硬,浸得脊梁剧痛。
他准备放弃续赌,立即撤退了。
就在这时,他看见女明星千娇百媚的脸上,似乎滑过一丝行骗后的得意。这是什么意思?她在为什么而踌躇满志?
一颗火星爆在脑中,刹时照亮思维的机器。这洋妞是赌场雇来的经理,她的所作所为,不会不替赌场方面着想。为赌徒谋计算划都是欺人之谈,她原先劝我参赌和如今要我抽身都他妈只有一个目的:为了赌场的利益!
“走呀,阿义,”女明星紧紧贴住他,把他的右胳膊拽住往外拉,“我会叫几个安全人员送你去机场的,你走得越早越没有后顾之忧。”
“不,”林宣义硬硬地叉开双腿不动分毫,他还要赌一把,不是与机器,是与赌场的人。谁叫他们派这个洋妞来糊弄我,临走之前,我得要他们尝尝一个东方人的厉害。
“小姐,”林宣义悄悄耳语。“我要与你们的头儿说话,要最高职别的头儿。”
“你怎么啦阿义,难道你不怕一一”
“我不怕,我知道是你的老板怕,他怕我把他的赌场赢垮了。”
“如果你这样想,那你就错了。”女明星不再装嗲,正正经经露出她的职业模样。“你是赌不垮赌场方面的,二千万美元现钞,用一台老虎机下注,你赌个十天半月也吃不完。而当你肚饿离开老虎机去进餐时,赌场方面完全可以悄悄换掉这台机器,等你重新回到它面前,你会输得一败涂地,把你的全部老本都蚀光。”
后面的观众不知他们两人神秘兮兮地在说什么,不耐烦的喧嚣由小变大,汇成轰轰作响的风暴。
“快赌呀,下注呀!”
“那个婊子干什么在那儿拉客,要脱裤子到赌厅外面去脱!”
“……”
林宣义不为喧嚣所动,甚至眼里含着了笑意。
“去叫你的头儿。”他重复说。“要快。”
女明星碧蓝的眼睛与他对视,长长的眼睫毛微微颤动着。
“好吧。”她终于让步,“你会倒大霉的。”
拉杰斯从一个保镖手里要来他的无线移动电话,在按键上揿下一组数字,接通后,把它递给林宣义。
“库珀董事长亲自与你谈。”她说。
林宣义接过来,稍有点紧张。
“喂,我就是那个操纵老虎机的东方人,我叫林宣义。”
“林先生,”电话里库珀的声音喉音很重。“祝贺您赌运宏昌。不过您已连续劳累二十多小时,为您的健康着想,您是不是应该休息一下再干。来日方长嘛,哈哈,不要为一时利益而伤了终生受用的身体。”
“您是要我就此罢手?”
“随您怎么理解,我可是为先生的安全着想。”
这就有点明显的恫吓味道了。林宣义感到心火勃燃,先前的一点紧张早就烟消云散。
“库珀先生您应该明白,”林宣义在满耳嗡嗡的喧嚣中提高声音,“赌场方面阻止赌客正在赢钱的行为是绝对违法的。”
“不错。可我要告诉您,您使用的那台老虎机出现了电路故障,我们有责任加以维修。”
“那是在我自愿放弃参赌以后你们才能干的事。在我不愿躬身退却以前,这台机器将为我效劳。”
库珀在电话那头喘着粗气。“您吃饭时总会离开老虎机,您无法在它面前连续站立四十八小时。”
“我会叫随便哪个观众给我买快餐到老虎机面前来,我给他大笔佣金,他会跑得比兔子还快!我边吃边干,我不能放过到手的机会。”
“您会打瞌睡!”库珀抑制不住地在电话里大喊,“您会去洗手间拉屎拉尿!您总有离开的时候!”
“是的,”林宣义不紧不慢回答,他觉得能把一个大人物逼得失态走形,亦是自己有能力的表现。“我睡觉和拉屎时,我将以我的名义委托一个观众代我操机。我不准备走啦,我要做您的赌场的东家,我要控股百分之五十一,我要坐上您的董事长位置,哈……”
他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他看到身边的女明星和身后的观众停止了喧嚣动作,一起睁着惊奇的目光审视着他狂傲的表情。
库珀在电话中的嗓门却变小了,变细了,变柔和了。
“林先生,”他温文有礼地说,“这事我们可以达成一个协议,您不会吃亏的,您走出这个大门时,已是财大气粗的阔佬。您难道不担心在这里呆久了,会发生意想不到的意外吗?拉斯韦加斯的犯罪率在全美国也算首屈一指,您要珍重您自己。”
“这话我信。”林宣义清楚,他刚才玩弄大老板库珀,实质上是在为事情的发展做铺垫,女明星拉杰斯与库珀的警告都不是无稽之谈,他得在占到一定便宜后马上功成身退。“您说我们之间可以达成一个协议,您扳价吧。”
“我为先生的直率心存钦敬。从助手发来的电脑数据看,您已赢得五十万。我在此数上再给您加一倍,请您放弃那台老虎机。”
上帝呀!林宣义心里大叫,我成百万富翁啦!这才一瞬间时间呢。
“您在开玩笑,库珀先生。”林宣义不能让语调中漏出一丝欣喜,反而冰冷如铁。“我在这里雇人轮流操作,至少可以赢上五百万。”
“林先生您……好,再加五十万,我可是蚀老本啦!”
“五百万!您一共给我五百万。我没要您一千万已经很体谅您的难处了。”
“林,您这是做梦!”
“好,那我不再有功夫与您协商,我要关电话了。”
“等等,……林先生,三百万,我只出得起这个数了,董事会给我的权限已经到顶了!”
“五百万!”
“三百万!”
“我们不谈了,再见!”
“林,三百五,……不不,四百万!”
“五百万,一文不少!”
库珀的嗓音似乎变成了哭腔,“那……就按您说的办……”
林宣义装模作样地微微鞠躬:“OK!”
二十分钟不到,林宣义拿到了五百方美金的支票,凭它,可以在美国任何城市的银行和世界上五个金融中心里随时兑成现金。
他去拉斯韦加斯机场,可以说,总统车队出巡也不过如此威风了。防弹轿车,摩托仪仗护卫。夹道观看的群众排成十数里人墙,欢呼声响遏行云。
啊,再见了,里维茨!再见了,拉斯韦加斯!
林宣义站在飞机滑行道上,身后是赌场为他个人特意单独包租的一架“赛斯纳”型四座小飞机。他要飞往旧金山。他不坐航空公司的旅客飞机,因为对半千万富翁林先生来说,人多意味着不安全。
他向飞机走去,在即将跨入舱门的时候,他感觉到身后有些异样。
林宣义回过身,视野里,一辆红色的“野马”跑车发疯一样冲向这边。没容他想明白会发生什么事,一声刹车声尖啸,跑车猛停在距他三步之遥处。
一个全身红色套装的金发女郎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呼啦”一下扑到他身边。
“林先生,林阿义,救救我……”
他不禁深感莫名其妙,这不是千娇百媚的好莱坞女明星拉杰斯小姐吗?
“小姐你怎么了?”他抓住她的肩膀,为她明丽的脸颊上一道道紫红的印记大惑不解。“发生什么事了?”
“阿义……”拉杰斯人未开口泪先流。“就因为当初我拉你参赌,我得罪里维茨赌场的所有高层管理人员了。你看你看,”她指着自己粉嫩的脸颊,“库珀老畜生竟然能动手扇我的耳光。天啦!我活到二十四岁,还从未遭到过如此轻蔑的侮辱。我在这儿呆不下去了,他们要把我卖到妓院以示惩罚。库珀说到做得到,那个老畜生……阿义,只有你能救我!”
“我?能救你?”
“是的,你能救我,我要跟你到东方去!我爱你,阿义,自从我在赌厅里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被你东方人特有的含蓄、温雅、睿智所吸引……阿义,我爱你呀,我不是无缘无故拉你赌吃角子老虎的,因为我喜欢你。我知道那台老虎机电路出了故障,我不告诉别人,只让你去赌,我是想让你发财。让英雄和财富在一起,就像宝马与好鞍在一起……阿义,我要跟你走,英雄与财富在一起以后,还应该英雄与美女在一起。阿义,我真心实意地爱你呀!”
林宣义的身上糊满了女明星的香脂口红和眼泪,女明星鳗鱼般柔软的身体几乎全部倒进他的怀抱。
这可能吗,她不是为五百万美元而爱我的吧?
他正要开口审问,跑道那头一阵轰鸣,三辆黑色“福特”轿车箭一样驶来,呈半月形围住了“赛斯纳”小飞机和他们。七、八个彪形大汉从车里钻出,佯笑着,慢慢向他们逼近。
“天啦,”女明星脸色苍白,惊呼一声,双臂勾紧林宣义的颈子,“他们来抓我了!”
“站住!”林宣义一手搂住女明星纤细的腰,一手勇猛地挥舞,“你们想要干什么?”
“林先生,”为首一个穿西装的红头发壮汉开口了。“这不关你的事,我们奉老板的指示,要把这婊子带回去。”
林宣义脑子里飞沙走石。这么说,拉杰斯小姐是真的受到威胁了,她求助于我不是仅仅只为五百万钞票而来了。
“你们站住!”他大喝,一边搂住女明星往飞机面前慢慢撤退。“拉杰斯已经私下与我订婚了,你们无权抓走一个赢钱的赌客的未婚妻,否则我将向州娱乐委员会控告,你们的赌场会立刻完蛋!”
“林先生,”汉子们一步步不停顿地慢慢往前走,“我们相信你说的或许是事实,可惜的是,在你的伟大预言还未实现之前,完蛋的倒先是这个女人和你!”
小头目一挥手,人群飓风一样刮到跟前。女明星被几双有力的铁臂钳住了,林宣义死抱住拉杰斯的腰不放。呵,英雄救美人,我今天也演一出古往今来唱不完的爱情戏。
拉杰斯在人阵中尖叫嘶喊,身体扭得像一条蛇。
林宣义紧紧抱住不松手。
“放开!放开!”汉子们的喝叫声如雷贯耳。
“不放,不放,这女人是我的!”
“放!”
“不放!”
不知对喊了多久,忽然一阵劈头盖脸的拳头耳光揍到林宣义脸上,他眼前泛起万点红光,各种几何形状的物体在空间飘来飘去。但他仍不松手。我是东方骑士,他昏头昏脑地为自己鼓劲,我用爱情的力量拯救一位西方美妞。拉杰斯比大学的张玉音丰丽迷人,讨她做老婆,在台北亲朋好友前当然会脸上有光。
“放开,你放手!”
怎么,狂喊的男声仿佛变成了女声,难道是拉杰斯在喊,她不喜欢我了?
“放开、快放开……”
真是女人的声调,并且十分熟悉。哇!想起来了,是嫂子的声音。嗨!怎么会是那个母老虎呢!迷人的拉杰斯小姐怎么会有嫂子那种粗砺瘆人的雄性化喉咙呢?
林宣义艰难地动着脑筋时,一记更猛烈的敲击落在头上。
倏忽间,拉杰斯不见了,七、八个彪形大汉不见了,“赛斯纳”小飞机和整个拉斯韦加斯机场全不见了。
他在一个黑洞中沉降,先是极快地滑落,然后是迅速地飞升。洞的尽头出现一星针尖大的亮光,一眨眼变成丽日蓝天。
林宣义眨眨眼,使劲摇头,清醒了过来。
他真的正抓着嫂子的无袖汗衫不放。嫂子蓬头垢面,眼泡浮肿,眼角有黄酥的眼屎。嫂子站在他的铁架床前,使劲地扇他的脑袋,嘴里是鞭炮爆炸一样的诅咒豪骂。
“死阿义,你挺尸挺到日上三杆还不动哇!什么英雄美人,什么拉杰斯,拉你的臭狗屎去吧!昨晚上叫你不要灌黄汤,不听,喝他娘的两斤猫尿,醉成这般熊样……快松手,还抓住我的汗衫子干啥,想非礼哇?”
林宣义脑袋炸痛,赶紧丢了捉住嫂子的双手。嫂子汗衫里一无遮拦,两个又长又蔫的“冬瓜奶”在里面自由自在打秋千。
呀,是没法与拉杰斯小姐美丽的胸脯相比啊!
林宣义一歪头,看见蚊帐里贴的一张电影宣传画,穿火红夜礼服的美国当红女影星拉杰斯,正在上面对他娇媚地笑。
他明白了何以会在梦中与她邂逅的原因。
“起来!”嫂子命令。“长嫂如母,原谅你刚才的下流行为。快洗把脸去上工。你好大胆,懒床懒成这副模样,这个月的工薪不想要了哇?”
布幔子那边,传来哥哥林宣忠的咳嗽,他半年前在基隆港被一包货物压折了脊椎骨,如今半身不遂,只能躺在床上帮嫂嫂往一堆堆童衣童裤上钉假商标,由无牌无照的嫂嫂每天傍晚弄到西门町去,在娱乐观光街的黑市上卖钱。
“阿义,”哥哥终于停住了恼人的咳喘,“嫂嫂说得对,上工要紧,快,去吧。”
“嗯。”
林宣义彻底清醒了,一看屋中央方桌上的老式座钟,离他接班的时间还有半个钟头。他不敢再怠慢,在铁皮屋顶搭成的棚寮里用冷水抹了把脸,套上圆领文化衫,穿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低头就往门外跑。
“阿义,”哥哥在后面喊,“在街上买个便当吃啊。”
“吃吃吃,”嫂嫂粗砺的声音跟着追,“牛高马大一汉子,一月才挣那几个吊命钱,吃屎呀。睡觉还不老实,早上催他起,他差点儿把我的奶子都揪掉。嫁给你林家做媳妇,算是倒了八辈子霉!”
林宣义最听不得嫂子鸡叫鹅叫,双手捂耳,小跑到街上。
行在中午的阳光下,林宣义不再迷糊,他步履轻捷,眼光专注,只是那个发财的梦境还不时在眼帘前晃一下,拉杰斯小姐性感的乳房仿佛也仍在手臂上哪个地方热乎乎地烙着,使他忍不住心荡神迷,独自发笑。
公正地评价,阿义是个长相不俗的后生仔,一双剑眉,一副凤眼,下颔坚实,鼻如悬胆。只可惜命运不济,住在欧帝威大厦后面迷宫一样杂乱的贫民窟小巷里,二十五岁,空有电子系高材生的文凭,只能在西门町“仙女跳”赌场中当地位低下的马仔。
穷则思变,困窘的生存条件束缚不住活跃的青春思维,阿义好想让生活脱胎换骨。不说出将入相,也勿论富甲全岛,只要三餐有鸡鸭虾蟹,出门能驾一辆自己的小汽车,一年去一次夏威夷海滩,拥着女友荡舟在碧蓝的海面上消闲,就生也有幸,所求也足了。
可现实无情。这不,每天中午去“仙女跳”打工,连双层巴士都不敢坐,为的是省几元车资。全靠双腿奔命,洒一路青春,也洒一路忧愁。
说“洒一路忧愁”那是夸张,阿义自认是个乐天派。阔佬们有钱算什么,他们大多也有病。阿义没钱,但阿义身体好。阔佬们妻女成群,但太太勾引野老公,丈夫在外养外室,爱不成爱,情不成情。阿义没钱娶老婆,但阿义也省了老婆偷人的烦恼。
阿义会解脱,除了上述乐天达观的认识,其余观点也俯拾皆是。看见坐豪华“奔驰”的男女从身边驰过,他担心他们会出车祸。撞见歌舞厅中有富豪左拥金右偎翠地出来,他已预见到那人在性病诊疗所痛得鼻孔歪扭的丑态。警察耀武扬威,他说他们早晚会挨贼人的黑枪。嫂子高声斥骂他,他觉得只当是孙子辈的人犯上作乱。
总之,阿义靠了无师自通的精神胜利法,在低层市民的生存空间里保有一份心理平衡。
但夜静更深,两杯白酒下肚,还是要做令人惬意的白日梦。呵,拉杰斯的身段够他妈窈窕,那台老虎机也够他妈讲义气。
五百万啊,整整五百万美元!
被蠢笨如牛的嫂子搅得一分也没拿到手!
阿义穿过西门町豪华地段的主要大街,踅入一段街面不宽、但两边门庭花哨、一间间娱乐排档望不到头的马路。
中午的这里,红男绿女不多,阳光晒着水门汀地面,空中弥漫着一种慵懒的气息。晚上这里则是另一种情景,阿义知道,要在台北的夜生活里尽享声色犬马之乐,那就非要到西门町这片地域来不可。
“仙女跳”的广告霓虹灯映入眼帘了,阿义看看表,三脚并作两步向那里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