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还没亮,芸娘便梳洗打扮完毕,将小厨房早备下的肉包馒头端回房,打了洗脸水,先拍醒木香,擦手净脸,正换衣物,元芜听到窸窣声,也摸黑下床,到院里打水洗漱。三人用完这一顿早点,天将蒙蒙亮。各自背上包袱,随人流到前院与众人汇成一道,再依着次序走出院门。
门外是黑压压一列一列的官兵,领头的看不清面容,骑在马上,身着盔甲,配刀。跟着一顶皂色蓝呢四人软轿,再后面就有一队轻骑,左右各两列步兵随行。明氏宗族及元芜木香都在这重重步兵包围之中,跟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向前行。
一路唯有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和马蹄声不断,却未闻半句人语声。元芜紧紧抱着木香,芸娘依在身旁,俨然一家三口情态。一路疾步穿巷过桥,到一处地方,停了一刻钟,仿佛身后多了些许人语声,初时熙熙攘攘,后听得一声呵斥便也消停了。接着仍是过桥穿巷,行了有一个时辰,此时天已大亮,看得前方是一钟鼓楼,走近见是城门口,上书:太平门。
出了这太平门,便算是出了皇城。走了约一个半时辰行至河畔。此时已近隅中,日头渐骄,河面停了一只大福船,和元芜在汉中府时所见的客船相仿。后听到左右官兵都接连跪下,听得是前面太监在宣圣旨。元芜、芸娘和木香三人也跟着跪在人堆中间,严习就在她们身后。后按着次序点名,遂登舟而去。先从燕子矶沿长江而下,到镇江,再从镇江往运河上行。
一上船,明升知元芜十分怕水行,便遣人带芸娘、元芜和木香到上层来住。到明升隔壁房中,元芜将木香嘱咐芸娘照顾,自己便吃了一颗药丸,躺在一张木板上沉沉睡去。直到半夜才醒,饿得头晕,摸见脑袋旁边有个帕子,里面像是裹了两个馒头。元芜知是芸娘放的,便悄悄吃了起来。因是夜间,房里的窗户都关上,房里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水势平稳,元芜觉得倒像在普通房中,并没有那么害怕。吃完馒头,便好些了,靠着墙又眯了一会儿,药性还没过去,渐渐又睡去。
一睁眼已经天亮,听见芸娘在给木香穿衣,元芜也坐起身。芸娘因明升嘱托,房内白天也不大开窗,只留一条小缝透光。见元芜也起来了,便取笑她道:“元姑娘,你这怕水行的毛病我已耳闻了。这几日,我不仅要照看这个小的,还要照看你这个大的。”
元芜道:“你可要保重,否则我也活不下去了。”
芸娘道:“有人替你想了好办法。白日里,你只管吃药,吃了药且睡,我们就开着窗该干什么干什么。到了晚上,你再醒来,我将这窗关了,你自己摸黑去那桌子上点灯就好。”
元芜道:“我昨晚已经睡了,今儿白天是肯定睡不着了。”
芸娘呵呵笑道:“这个我也有办法,我将这帕子蒙在你眼睛上,这样你可不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元芜见天气闷热且关着窗屋里昏暗,便说:“待我洗漱了,你就给我蒙上吧。”
芸娘道:“那我给你打盆水来。”
之后几日,白天元芜便吃了药睡着,人神不知;到晚上再起来点灯,拿灯照着方看见芸娘和木香都睡在另一张木板床上,自己一人却十分无聊。
捱过去十日,今日是初九了。嚼了点干粮,四下里静悄悄的,见桌上有一册书,拿到灯下一照,是李太白集,便随手翻看起来。看了几句,竟心驰神往。转念一想,太白诗虽好,却总爱夸夸其词。口里不禁念叨:“千里江陵一日还?若真如此,我早该到北平了。”
“那是太白从白帝到江陵,途径三峡,自西向东顺水而行,若遇一路恰又顺风,路程虽不到千里一点,但日夜兼行确是一日可还。”
是明升的声音从角落传来,元芜拿起灯盏往那里照了一照,见他坐靠在原先芸娘和木香的木板床上。正要问,便听见他说:“她们在我那间,已睡下。”
元芜听他这样说,深夜里也不便折腾,以免吵醒他人。便不答话,仍是看那集子。
明升隐在暗中,倒有几分自在,说道:“再有七八日……”明升心想着的是:便是别离时。到嘴边说的是:“就到北平了。”
有一会儿都未听见元芜搭话,便又道:“听闻,元末年间,那里仍是繁盛之地。川陕豪商,吴楚大贾,飞帆一苇,径抵辇下。”
“又是在哪本杂书里看来的……”元芜便觉得说话也无妨,因见不到他面目,心里没有那么厌烦,且旧日的情谊总还是在的,又想分别在即也是自己联合彭太后要诓骗了他的。
听元芜搭话,明升暗地里笑了,只是她看不到,于是又道:“被明军占领后,说是并未损坏旧都,却不知是否荣华依旧……你,可还记得那个燕王?”
元芜脑中印出朱老四那狡黠笑容,缓慢问道:“他……又如何了?”
明升道:“他的封地便在北平。皇帝还将旧元大都赐予他作府邸。因此事,朝中一度有争议。”
元芜紧接着问:“这有何争议?”
“居前朝旧殿的都有过哪些人?你是读过几本史书的,难道还不明白么?”明升想起那几本史书还是他给的,又笑道:“皇帝还封燕王同母胞弟为吴王,日后就藩吴地。吴乃自古江南富庶地,离京师咫尺之遥。皇帝虽早已立下太子,但这里面的心思就让人难猜了。”
元芜不知他怎么一下扯到这里来了,但那史书也比不得这现世的新闻听来有趣,便问:“那日听了个七七八八,你又如何助得着他?”
明升道:“想谋事,无外乎银钱、人马。我看他现在,还用不到我,暂且留我日后再派用场。”
元芜道:“瞧着他年纪尚轻,竟已存了这份心思了?”
明升道:“此时他存没存,不打紧,他母亲已替他存下了。看只看他将来……”明升停顿了,没有说下去。
元芜问:“将来如何?”
明升道:“将来……会不会,动了这份心思。”说着明升便闭目睡去了。元芜听见他呼气声渐起,便看回诗集,只是心头又想到了那一个他。
其实元芜不知,明升白日里就已经在这里,盯着她呆看了整日。又靠坐着等她醒来,到了下半夜自然睡意昏沉。
此后几夜仍是如此,明升讲得多,元芜听得多。大多关于燕王吴王兄弟俩的事,听说他俩从小都离了生母碽妃:燕王教养在马皇后膝下,吴王更是生来就抱到孙贵妃跟前。马后虽育有二女三子,却仍对燕王关怀有加;孙贵妃宠冠后宫生四女,却无子,因此对吴王十分宠爱。他两个虽是一母同胞,却并不十分亲厚,反与各自养母所生儿女更亲密些。
明升知道元芜留在北平,若与燕王真有那缘分,则不期而会。燕王已然对元芜上了心。如遇见了,便是天赐那缘,教他如何能不去求那分。只是明媒正娶的亲事他却做不得主。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要让元芜趁早明白得透彻才好。不论她将来……夫君……何人,只要一世待她好,护得她周全。只愿她恬淡平安,也不枉她从前那些奔波苦楚。
明升难道不曾想一个女子带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娃,如何嫁得好人家?一则这是她的意愿,他便遂了她的心;二则他确也存了一份私心,木香身上毕竟有他一半儿骨血,只要木香在她身边,那她必会有想到他的时候。
八月十四夜,元芜醒来见是芸娘坐在灯下打着瞌睡。她连日照顾木香、元芜还要侍候明升,辛劳了。此时她坐着等,想是有人托她办事。她本可以一入夜便摇醒元芜,却巴巴坐等了一个多时辰。元芜便起身走过去,轻轻拍了她两下,她醒了,睡眼惺忪道:“元姑娘,你醒了。我竟迷糊了。”
元芜沏了一杯水递给她,温言:“你连日里辛苦,是我拖累了。幸而再有一两日就到了。”
芸娘接了,竟听不得她这话,用帕子掩面。元芜也不免心中不舍,却怕伤心,岔开这话,浅笑道:“找我有事,何不早些叫醒我?”
芸娘喝了一口,笑道:“你睡得那样沉,死猪一般,我可不敢摇。”
元芜听她这样说笑嘻嘻两阵,给自己也沏了一杯水道:“你有何不敢?”
芸娘道:“我怕……我怕只怕那西子……托梦予那猪,万一魇起来、白白拱了我。”
元芜噗哧一笑,一口水几乎喷溅出来,呛了。芸娘赶紧替她用帕子拭了。咳嗽了一阵方好了,元芜道:“好哇,你竟几时变得这样爱玩笑,差点要了我的命。”想西子这缘由定是明升告诉她的。
芸娘忙道:“你命大着呢,哪那么容易要得。”说着从袖中取出两个小瓶一赤一金递给元芜:“这是彭老夫人让我给你的。这两个瓶身是一赤一金,里面各有一颗丸药也是一赤一金。她说先吃那金的,吃了后,立时呕吐,后咳嗽颈肿,过一夜则高烧。不妨碍性命的,只是难受些。等她差人将你送去医馆时,你再吃了那赤色的,过一日便可消解了。她既放你走,还赏了你那些金,必不会着意害你。”元芜听着是这个理,便也没有细看就收好了。
因见木香睡沉,不想挪动。两人便同躺在另一张木板上,芸娘在里,元芜在外。两人悄悄说了一阵子话。不几时,芸娘便眼皮沉沉,睡去了。元芜听她无话,又不动了,便轻手轻脚掀开罗衾,起来点灯。
次日,八月十五中秋月夜,岂料乌云蔽月。彭太后、明升和陈理等至甲板待了半个时辰,却见乌云压得更低了,不出明月反倒起了邪风。众人都离家远行,见此景不免心中凄凉。至亥时,便都散了,各自睡去。
元芜醒来后,自是不知道那事件,心中惋惜未能与木香芸娘一同赏月。木香倒有来日,只是不舍芸娘。仍是起来点灯,喝水。拿灯慢悠悠晃到另一张木板床上,见是明升靠坐着,吓了一跳,便回座,不睬他。在灯下边吃着干粮,边翻那集子。恰看到《古朗月行》中四句: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蟾蜍蚀圆影,大明夜已残。
不知突然想到什么,明升迈步过来拿了桌上那灯盏道:“坐着别动。”便脚步轻盈出得门去了。举着那盏灯,明升悄悄走到外面栏杆处,仰头张望,仍不见。走至下层甲板处,往回望,不知何时早已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河面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半盏茶的功夫,便见他回来了,兴冲冲道:“方才一行人苦等了半天见不到明月,此刻它出来了,也不枉我独坐等了这大半夜。你想不想叫上木香和芸娘一同去看看?”
元芜听他这样讲全无私心,当然想,只是若叫醒木香定有一番哭闹,不免吵醒他人。便说:“只叫芸娘吧。”
明升将灯盏递给元芜道:“你去吧。”
元芜去了隔壁房摇醒芸娘,小声道:“去看月亮。”等着芸娘匆匆绾髻披衣,过明升这边来。
明升见芸娘来了,对她道:“出去若往下瞧就能看到水面,你将元芜的眼睛用帕子蒙上。你牵着她,跟我走。”对元芜道:“你扶着芸娘。到了外面,只往天上看,它就在你头顶稍偏你右手面。”
三人按着明升说的,轻轻慢慢挪着。走到一处,忽感凉风扑面,元芜眼上蒙着看不见。芸娘附耳道:“前面是那日我们上来时的梯子。”一步一阶下了梯子,行十步,转过身。只听得芸娘低呼一声哇,那声音听着欣喜。芸娘道:“我现要解开这帕子了,你抬头。”
却见元芜眼帘一掀开,正对着那白玉盘。霁风朗月,星河欲转;夜色粼粼,云帆猎猎。元芜站在三人中间,紧攥着芸娘的手。浩帆之下,三人如粒,皆仰头并肩而站。三人心下都知道,至此一别隔海相望,又如何能望得见呢。待月移西下,仍恋恋不忍舍。见东方既白,方回去了。
第二日,不知几时,芸娘来唤醒了元芜。元芜见仍关着窗,点着灯,窗边的小缝却透进光亮。周围又闻人声,想是白天。芸娘见她清醒一些了,便一面予她束发,一面说道:“现已近申时,上面说已到通州了,让我们整理行装准备下船,再有一个时辰就到北平城了,今夜大家入宿北平客栈。老夫人还让你将下船时便服药,有医馆的人已经打点好等在船边,只等你一发病就将我们送到医馆。等会儿你穿好了,我们一齐到下层去。你不用看别处,只抱着木香低头看她就是,我和严武左右夹着你走。现下各人正整理行李四下走动,我们也没那么点眼。”
来到下层,到原先的小间里坐下,来时不曾细看,现下元芜顿感逼仄得多,这里一间只有上层四分之一,且没有窗户,只有一张木板床和一个小机子。捱着一个时辰过去,芸娘道:“我给你去倒水来。”芸娘去了前面,一会就倒了一碗水回来放在小机子上。元芜抱着木香,腾不出手来,只等芸娘回来替了她方好取药。
元芜心里还有些紧张,没想到的更有:取下金瓶上的塞子,滚出来的却是一粒赤色,米粒大小的东西,无味。元芜、芸娘面面相觑。忙再开了赤瓶,倒出来的却是一颗黄豆大小的金珠,气酸辛。
“这先吃金的,是先吃哪个金的?”元芜道:“若是吃错了,可会上天?”
“你先别吃,我去问问。”芸娘道。
此时,两人都感到脚下船身一震。顿了一会儿,待船身平稳了,芸娘便出去,却一弹指便退回来了:“已经到了,马上就要下船。人都挡在门口,我过不去。”
元芜道:“这还没口号下船,这是哪里来的人?”
芸娘道:“你不知道,这么大的船,除我们明氏和归德侯的陈氏族人外,还有其他五六十乘客。”
元芜道:“现在可如何办?彭太后让我这时候吃,我若不吃,可是会错失了她一手安排?你们在北平恐不久待,再另行和外面的人谋划谈何容易。既吃不死人,我也略懂些药理,气味辛的,通常是解表发散所用,应是解药。我便先吃金瓶里那粒赤色的。”
听着外面起号了,人声熙攘,元芜心下慌张,赶紧将金色药丸收入红色药瓶,两眼一闭就将那米粒大小的吞了,胡乱灌下一碗水,便抱起木香出去,和芸娘随人流往船头走。芸娘本欲阻拦,却又不好阻拦,忐忑不定,回头看了一眼严武严习都跟在身后,遂安心些。
一个个上岸倒快,正一一点名,元芜却还没发病。前头彭太后远远给芸娘递了眼色,元芜心里也打鼓,难道自己吃错药了。
突然,元芜开始剧烈咳嗽,喘不过气,像是给人扼住咽喉,从胸前猛击了她一掌。紧接着,胃里翻上来一种诡异且令人作呕的气味,像是葱烂掉的味道,元芜立刻呕吐起来。而后,眼前的大地,人物和天空都蒙着一层烂漫红,仿佛夕阳落到西察合台沙漠边缘时的晚霞。元芜后仰着,见天色渐渐越来越暗。疑是三魂不聚首各自散天涯,人事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