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四,金陵有话传来。燕王妃即将临盆,请燕王回府。次日,王妃诞下一女,是为燕王嫡长女,身份尊贵,燕王亲自起名玉英。
“妾身替玉英多谢王爷赐名。”徐华云支着身子靠躺在床头大枕上,含泪笑道。
“你多多休息。凤阳还有军务,耽搁不得。等你出月,我再遣海锋护送你们来中都。”朱棣说着便起身向徐夫人告辞,出门走了。
徐华云看着他出去了,腮边滑下泪来。
陪嫁丫鬟温茹上来给她擦泪道:“王妃,切不可伤心落泪,奴家听府里的老嬷嬷说月里落泪会落下病根的,往后遇风就要见泪的。不好看。”
徐华云赶忙拿了手绢,自己别过脸去细细擦拭,嘴里却苦笑道:“为人妻者,好不好看又有什么打紧。”
徐夫人道:“王妃,说到底子嗣当然最是要紧。但您年纪还小,成婚半年便有身孕,已是福分。这头胎无论男女只要平安降生,往后就更容易了。您何必现在就灰心。”
另一陪嫁丫鬟温菀也道:“是啊,咱们王府里连一位侧妃都没有,全京城都知道王爷对您那是敬重爱重。”
“母亲说得极是。原是我不该如此丧气。只是王爷……只看了玉英一眼,便要回凤阳了。”徐华云低声道。
徐夫人看了一眼温菀,转念一想道:“话虽如此,怕只怕他在凤阳已有了别的心思。”
徐华云道:“为妻者,妒,乃是大忌。若王爷真有看上的,便领进王府里也罢。”
“你要快快地养好了,回到中都去,抓紧时日,多延子嗣。你是妻,只有你生的才是嫡子。”徐夫人拍拍女儿手背,怜爱道。
一连两月不见,自上回端午过后,朱橚、朱桢和朱榑都曾再来过,便是朱樉和朱棡两位亲王也时常来。只有朱老四没再来,元芜却也从不过问。七月二十四日打烊后,元芜也同往日一样在后院盘账。近日姜易生回家探亲,院里无人,夜里静悄悄地有些吓人。元芜不知朱老四只身前来,沉默着靠在后院角门外等她开门。元芜盘完账回去正一开门,便和他差点碰上头,唬得一跳,差点失声叫了出来。
看清了是朱老四后,元芜便道:“为何你……”
“什么?”朱老四皱着眉,边一步步靠近,边说道:“不告知、不进门、不出声?”将元芜一步步逼退回院中,朱老四反手关了院门。
朱老四见元芜一身疲惫,便不忍再为难道:“上回的信你可收到了?为何你从没提及?这两个多月,你真沉得住气。”
元芜点点头道:“收到了。”
“你对薛瑞是怎么回事?”朱老四一直徘徊,这两个月翻来覆去如鲠在喉,终究还是问出来了。
“薛瑞是我和木香的救命恩人。我敬重他,想报答他。”元芜答道。
“你待要如何报答?”朱老四拿戏谑的目光瞧她。
元芜道:“他,不收银钱,不要宅邸,油盐不进。我还真拿他没有办法。”
朱老四听她讲来越听胸口越痛,冷笑道:“他是油盐不进,那是因为他早就想好要什么了。你自问,难道你心里不清楚么?”
元芜脑袋发胀,叹了口气道:“我与他相识多年,彼此以礼相待,并无逾矩之处。殿下想说什么?”
朱老四的脸慢慢抵到元芜眼前,越靠越近几乎要碰到元芜的鼻尖,仍紧锁眉头道:“以礼相待,并无逾矩之处。以何礼相待?”
“不过……友、朋、之、礼。”元芜抬头迎着他暴躁的目光,不退反而身体更近了半步,冲着朱老四淡淡道。
朱老四深深看着她,如此坦荡、镇定和清晰。她的脸很近,近在眉睫,身体也很近,夏衫轻薄迎风撩拨朱老四的手背。过了立秋的晚风拂过她的衣襟、青丝和眼睫,连这晚风都欺他不能。但是,为何他不能?
朱老四转念,歪嘴一笑,便以迅雷之势低头在她鼻尖上轻啄了一下。元芜本睁着眼,但当他的吻落下来时,不自主便紧闭双眼,旋即睁开。他倒遂了愿,得意着笑。那含笑的目光像是赤夏的烈阳,耀眼、灼人。
元芜便由惊转怒,提起拳头想重重捶他一拳,却被他抓住手腕不能动弹。便抽回手,提起裙子踹了他腹部一脚。元芜不同于一般弱女子,还是有些气力的。朱老四见她是真生气,便任她踹了那一脚,元芜用了十分力气,朱老四被踹得后退了半步。踢得他肋下火辣辣地疼,不由蹲下来,半躺倒在地。元芜见他如此,像是真疼,便停下踹打,改为疾言厉色道:“你性虽放荡,当守礼法。便是不守礼法,也当放尊重些。”
元芜训着训着便不再说话,蹲在地上哭了。想起在北平时的境遇,当初为何没能将那刘大公子多踹两脚,后来倒要感谢做局之人,装作若无其事地将此事掩藏于心了。多少的委屈,从前找不到人发泄,如今却再也不忍了。
朱老四见此,强忍痛起身去安抚道:“怪我怪我,是我唐突了。你委屈了,再打我便是,别再自己难过了。”
“你怎可罔顾我意愿,如此轻薄于我?”元芜挥手拍打他身上四处,朱老四由着她打,皮肉虽吃些苦痛,心里却高兴着。她虽平日里潇洒于世,到底是姑娘家,于男女大防上,终究还是警醒的。
哄了好一会儿,元芜才平静了。朱老四道:“我送你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朱老四一直弓着身子。走到家门口,元芜想着自己下手确实重了些,便道:“你进来,我让木香给你看看,别是内伤,落下了病症可不好。你还要领兵打仗的。”
朱老四心头一暖道:“这不好吧,这是薛先生的宅子。”故作不好意思情状,却嬉皮笑脸道:“你我虽坦荡,但若撞上了,却也尴尬。”
元芜忙道:“既是坦荡,又有何惧。况且,他今夜当值,应是住在片帆堂了。”
朱老四便嘻嘻笑了两声,跟着元芜进了宅子。元芜走在前头提着灯,脚步轻快,朱老四在后面跟着费劲道:“我说李掌柜,你……你慢些。”
元芜见他脚步吃力,惊道:“你平日来去如风,是我方才将你重伤了?”便疾步过去扶他。
“你方才说,我罔顾你意愿轻薄于你。若我……”朱老四咬牙皱眉,似苦痛非常道:“若你……心里愿意,那还算我轻薄么?”
“若只是一厢情愿,自然勉强不得,徒增伤害;但若是……”夜黑,虽提着灯,也不同于白日里,脸上一点点颜色当是瞧不出来的。元芜便放胆道:“若是你情我愿之时,那另当别论。”
“好,那我……便、等到我情你愿之时。”朱老四龇牙咧嘴道:“方才我吓着你了,我向你赔罪。”
“你既已挨了打,算赔罪了。”元芜道。
元芜将朱老四搀进自己院里,唤出木香来。两人将朱老四一起扶进元芜房里的床上躺着。
木香一见他面色,听他口里哀叫,想是身上有重伤。便问道:“燕王,是何处疼痛?”
元芜便上前替朱老四宽衣解带,掀开衣衫露出腹部,却见他腹部虽有些红,却倒还算轻伤。最触目是他胸口上黑紫一片,仿似一个掌印,还有颗颗细密血珠沁出。
木香道:“燕王,您胸口可是中了一掌?”朱老四点点头。
木香对元芜轻声道:“恐怕这掌上有毒,此处离心脉太近。姨,你去点一盏油灯来,一炷香,再烧上一锅热水。我先用银针封住要道。恐怕情况堪忧,叫丁鲤马上去请师父来。”
“我去。”元芜夺门而出。
朱老四眼见元芜奔出去了,心想还是免不了要尴尬了,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元芜点了灯和香,又烧了水来,将朱老四上衣尽数褪下。木香把了脉,已经施针封了穴位。此时,薛瑞先疾步进来,丁鲤跟在身后背着薛瑞的药箱。
薛瑞诊着他脉象虚浮,脉位低沉。木香虽封住他的穴位以防毒血扩散,却致心气有所不足。木香看了一眼那炷香道:“师父,这会儿已经过了半刻钟了,只怕要将鸠尾、期门和章门三处穴位松一松,否则气血不足。”
薛瑞点点头道:“松一瞬,再刺入,反复三次。”又对元芜道:“右足弓起垫高三寸。”再对丁鲤道:“三棱针,竹罐,油灯。准备放血。”
薛瑞道:“元芜,你去端盆凉水来溶血。再去拿最好的红参片让他含在嘴里。”
元芜按着薛瑞说的做,又问道:“先生,他现下如何?”
薛瑞看了她一眼道:“似一种江南剧毒,应是提炼自射影之虫,掌中带针,针尖淬毒,毒入肌血。再晚一刻,命毙。幸好木香及时封了要道,护住心脉,尚有一线生机。待我放出毒血后,若五更能醒转便可,若过了五更仍醒不过来,便难说了。”
十几处穴位放血时,薛瑞额头汗珠颗颗沁出,手上却仍稳如磐石。四人折腾到后半夜,都累了。
薛瑞叫丁鲤和木香都先去歇了,明日还要去医馆坐诊。薛瑞见元芜趴在桌上一动不动仿佛昏睡过去了,许是近日姜易生回乡,她这些天累了。他便轻手轻脚出去到药房煎药去了。实则元芜万分忧惧,但眼下只有忍耐和等待,心中暗暗祈祷朱老四醒来。
鸡鸣,元芜见朱老四仍未醒,元芜来回踱了几步。双手忍不住颤抖,给朱老四换了一片红参,便又坐下支着肘盯着他。薛瑞端着药进来放在盅里温着。见元芜枯坐,薛瑞道:“四更了,燕王此事绝不简单。你若今日不去茶馆开张,恐会引起猜疑。”
元芜并未看薛瑞,失神道:“先生所言甚是。现下还早,我同平日一样等到五更天再去。先生一夜辛苦,且先去歇会儿吧。”
薛瑞轻轻搁下药道:“过了五更,我再来换你。”说完便低头出去了。
平旦,朱老四浑浑噩噩地睁开了眼,胸口仿佛压了块巨石,一呼一吸之间都痛得不得了。元芜听到他哼哼,便一个激灵冲到塌边看朱老四缓缓睁开了双眼。
元芜俯身问朱老四道:“可要喝水?”朱老四摇头。
元芜皱眉道:“你可还好?我去喊薛瑞。”
朱老四急阻道:“别,等会儿。”血气上涌,疼痛难忍,朱老四说完便咬牙□□起来。
元芜背着他立在那里悄悄落泪,口里气道:“既知自己已受重伤,为何还要……延误诊疗良机。可知再晚一刻你便要命丧黄泉,哪里还有闲情在那里嬉笑。”
“我本就以为自己在劫难逃,才想着、最后、来……瞧瞧你。”朱老四气力全无,艰难笑道:“本欲与卿举杯共饮长江水,奈何风云诡谲,瞬息......瞬息万变。”
元芜席地坐在塌前道:“殿下之心竟错付了。”
朱老四小心翼翼缓缓吸了口气,又缓缓呼出了口气道:“元芜,你既明明看得清楚,为何全装不知。”
“殿下错爱。”
“你蒙了多少人的错爱。爱既是爱,便无错。唯有愿不愿罢了。”
“我于红尘里涤荡,身染烟火气息。江湖之大,我如过江之鲫,摔摔打打,不免心灰意冷。”元芜默默垂泪道:“心中蒙尘,双眸混沌。”
朱老四一字一顿道:“左不过我愿、我盼、我待。”说着,锥心之痛袭来,眉头紧皱,身躯紧缩。
元芜见他如此,便道:“切莫再开口了,说话也是耗损元气。我去请先生来。”
薛瑞立在门外听了有半刻钟,听元芜如此说,便推门而入。稍作惊讶状道:“殿下醒了,可喜。快将这碗药喝下,清余毒,生气血。可要通报皇城,请人来接殿下?”
元芜慌忙转过身背对薛瑞擦脸,却正对着朱老四忍痛对她挤眉弄眼。让人是又气又笑。元芜回转身对薛瑞道:“有劳先生,我须去茶馆开门了。”又对朱老四道:“以免引起猜疑。另外,殿下可要带信给陆通?”
朱老四摇头道:“不必,昨夜遇袭,有人引开了陆通和本王另一名贴身侍从。二位照常即可,越寻常越安全。陆通自会来。”特地对薛瑞道:“今日先生相救,来日本王必重谢。”
薛瑞道:“燕王言重,我先扶你起来喝药吧。”又转头对元芜温和微笑道:“你先去吧。”
开张后大半日都心不在焉,元芜想着回去再看看朱老四情形如何,奈何又不能抽身。过了晌午,薛瑞差了木香来跟元芜转告:“姨,师父让我跟你说燕王无碍了。那个陆通也来了,还带了另外两个人,看上去凶神恶煞的,现就在我们院里。这几日让咱们两个别回院里了,晚上就在你店里歇息。”
元芜说知道了,让木香回去回话了。
本章上半部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