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允庭自长亘冒险回来,兄长每日是越发焦虑。他将自己关在书斋内,起先还会进食,不久前是连婢女递进去的饭食也不动了。直到五日后,林纪安从往南方进茶叶的路上奔回,兄长才急切地出了书斋与之商讨。
他二人坐在大堂之上,只见到允深愁眉不展,而纪安尚能镇定自若,在恳切地劝慰他。听他们谈话间,似乎本来期望的目的没有达成,又或者是他允庭的举止出了什么差错,才导致了现在前后两难的局面。
允庭静静地站在大堂门外,半个身子掩在门柱后。听到后来,他心思愈发混乱。当初兄长将去到玉楼的行动一点点地交代过,全因兄长怕被人认出,才不得不让他去冒这个险。现在想来,会不会是觉得他允庭仍同孩子一般,不能信任,兄长才那样为难?当日允庭追问每一步的缘由,兄长却闭口不言。是不能告诉他,还是根本不能信任他?允庭有些气愤,他明明都照着完成了,既已平安返回,为何还不能得到信任?还是不能被当成守护过允家的人,得知冒险背后的真相?或许,就是因为那唯一的变故,因为他的心软,没将蘶儿杀掉反而带回来了?所以,他仍是不能被信任的?
忽然,有什么扯他的衣角,允庭陷入沉思里面,这小小的力气竟拽得他险些没站稳。允庭的气愤不禁从眼睛里表现出来,他一回头,刚要开口呵斥,却看到是蘶儿,那一双大大的眼睛里快着起火来,她急得额上都出了汗。
允庭被她一拽,从自己的胡思乱想中跳脱出来,看她这副焦急的神色,他只好赶快问了一句:“怎么了?”
“南星姐姐不见了!我找了好几圈都不见!”蘶儿眼眶里已有泪珠打转。
“她一定是上街去买东西了,你别急,没事的。”允庭蹲下来,轻轻捏了捏蘶儿的肩膀,想安抚住她。
“她说过今日上街一定带我,她不会走了都不和我说……”她急得满脸通红,生怕允庭不信她的话。
允庭脸色慢慢地沉下来。是的,南星说过带着她,不会不作数。他知道的。
“她不见多久了?”允庭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再多一点的慌乱都只能是拖累,他得冷静下来。可他还是觉得心里发慌,南星在他的底线上,是绝对不能失去的人。当底线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时候受到践踏,他还是难以像父亲那样沉着自如。
“有一个多时辰了!你快去找找,你想想办法啊!”蘶儿急得跳脚。
允庭听了,立刻冲出了院子,往街上跑去。
蘶儿急跑着跟在他身后,气喘吁吁地喊:“你跑什么?你知道去哪里找吗?”
允庭只得停下脚步,伫立在大街上,来往的人们看着他不知所以。去哪里找?怀安虽然不像长亘那样人员混杂,但是从南往北的人口贩子也是有的,由西向东的浪荡无赖也是有的……去哪里找啊……
忽然,这条街的另一头传来一个妇人的哀号。
“我的女儿啊,我就不该带你来北边……在哪里都逃不过一样的命运……”
允庭跑向声音的方向,看见一个约有四十岁的女人趴在地上,身上还系着褐色的麻布围裙,俨然是当家的主妇。此时人已经哭得失去意识了。允庭将她扶到旁边的石头上坐着,蘶儿已经机灵地从身后的院子里拿来了一杯茶水。这女人缓慢地苏醒过来,蘶儿便递上了水。她脸上布满了泪痕,颤抖的手接过了水先洒掉了一半,又将剩下的一半一饮而尽。
等到她缓过了神,允庭急忙问:“大婶,你的女儿怎么了?”
“我的女儿……”女人一听,心里立刻难受起来,眼泪又流了满脸,“我的琴儿啊!做娘的没有能耐,让你受苦了!为娘的就知道躲,躲有什么用啊!人能躲得了命吗?”
“你先别急,你先说说怎么了?”允庭嘴上叫人别急,自己反倒站起了身,仿佛听到一点线索就要再跑出去。
“我的琴儿今早说想吃青团,可这冬日的北方里哪里有艾草啊!我劝不了,只能上街去转转……”女人说不下去,只能顿了一会儿,才接着说,“结果我在街上远远看见一个像我家琴儿的姑娘,我还以为是来叫我回去的!我还想呢,这孩子总算懂得我这个做娘的苦心了,我刚要过去,就看见几个穿着破布袄子的无赖围了上去。我就想,我的琴儿才不会招惹那些流氓地痞,一定是我认错了。我就回家里来啊,结果我的琴儿,她不在家里!她一定是穿着过年新做的袄子出门去找我了……我在街上看见的就是她!都怪我……”
那女人又号哭起来,听得人心里悲沧。
允庭将女人扶进院子里坐下,安抚她别再哭了,这才又回到街上。
他努力使自己镇静,但心里一直有悲哀的念头冒出。那是南星,昔日允庭从贩卖人口的恶棍手里救下她,她还只有十二岁。他没法儿再等下去了,只得又跑回云斋去寻求帮助。
姐夫和兄长还在谈话。允庭径直冲进大堂,一拱手说:“请兄长姐夫出出主意吧!”
林纪安眉间一皱,说道:“什么事情这样慌张?快说吧,别顾忌了。”
允庭见姐夫如此敏锐,说道南星失踪,又接着将那妇人的话说了一遍。
与允深交换几个眼神之后,林纪安开口说道:“假如南星和那位姑娘是被同样的人绑走,那么一定不止她们两个。怀安城不大,你二位也很熟悉,有什么地方是能待下这许多人还不会惹人怀疑的?”
“旅店?假如是跟这些上街行凶的恶徒串通的店主,想必能够设法置办一个关人的房间。”允深说道。
“不妥。旅店里人多眼杂,若是被人发现一定会被举报到官府去,圣上设置了奖酬,专门给举报人口贩子的。这样太危险。”
“那,如果是经过怀安城的商队呢?他们拐了女子定要运出城去啊。”允庭问。
“对!你先待我想想,最近有什么商队经过……”片刻,纪安想起了什么,猛地起身说:“是从南方运棺木来的!他们带了许多具完成的楠木棺材,要卖到边境去。那里没有这么好的木材,所以这单生意一直很好。前几天有个来我茶馆喝茶的伙夫,说他们运来的棺木都被别人买走了,价钱还比运到长亘能挣得的都高……”
“那你可有听说他们把棺材停在何处?”
“这……我就不知道了。”纪安叹了口气,并未在意允庭的称谓,稍后他又说道,“不如你快去向我说的这几个伙夫打听一下。我知道他就住在城门西头的酒奢客栈里。”
允庭听了,转身要走,却又再回头像允深拱手说:“兄长,请借佩刀。”
允深看向弟弟,那一张脸在记忆中一直带着稚气。此刻,弟弟的脸上并无表情,是那样冷静,只是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烈火静静地燃烧着。他将腰间配刀解下,递给允庭,交代了一句:“小心行事,尽量果断。”
“是。”允庭答道,转身跑出了云斋。
在大堂的两位还未坐下的时候,蘶儿又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像两人拱手问道:“请问公子去到何处了?”
“你不必跟随,留在府中即可。”允深答非所问。
“请告知!”蘶儿坚持着。
“他往城西的酒奢客栈去了。”纪安回答道。看到允深轻轻摇了摇头,他没多作言语。
“多谢!”蘶儿说罢,转身跑出了云斋。
“你为何要告诉她!允庭心软,她是只会添乱的。”允深站起身,带着急切说道。
“这孩子就是从玉楼带回那个吧?”纪安看允深点了头,接着说,“这孩子,我看绝不是普通之辈。你看她拱手作揖虽像汉人,但你我都能看出来,她必有胡人血统。”
“她是在长亘这一边城长大,有胡人血统并不稀奇。”允深驳道。
“可你见过能行如此标准礼节的胡人吗?”纪安皱眉。允深听了他的话,立刻明白了其中暗示,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
酒奢客栈,酒可赊,亦可奢,意为只要花得起,多么贵的酒都有,若你喝了酒却要赊账,那这账便是会跟你一辈子的,除非还账或人死,否则不会罢休。可见这伙夫必定多赚了不少跑腿路费,才会来这样的地方消遣。
允庭将兄长的佩刀握在手中,一步跨过了客栈的门槛。父亲教导他,一入陌生地方,必先掌握周围局势,此话父亲重复了许多年,已成为他与兄长行动的习惯之一。于是,他并未急着进入,而是先向着大堂用饭饮酒的客人们环视了一周。只见大堂内桌椅摆放松散,桌与桌之间尚有两臂的距离。此时大堂内有三桌客人,正面对着大门的一桌坐了四五个人,大白天里推杯换盏的好不喧闹;另有两个人似乎被他们吵得烦了,躲进了角落里,正满脸厌恶地瞥着中间这几位;再远一些,大堂对着正门的那面墙上开了个窗,窗下摆了一张只能同时坐一人用饭的小几案,一个一身白衣干净利落,袖口裤脚都用红线束起的男子坐在那里正小口酌酒。
此时客栈大堂里跑堂的陪着笑站到允庭身边,问道:“这位贵客,有什么需要啊?要不您先坐下,”他将手臂伸直,指向窗前那桌与喧闹的那桌中间的空桌,“那边还有个雅座,您看如何?”
允庭点了点头,过去坐下了。跑堂的连忙倒上了茶水,刚要开口问喝什么酒,被允庭一抬手打断了话头,顿时愣住了,向柜台那边的掌柜的看去。掌柜的瞥了允庭一眼,并未作声,仍旧算着账,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
允庭示意跑堂的靠近些,便说道:“我本无意破坏你家生意,可我有急事非问不可。既然你见人多些,那我问你,你看这些客人里,哪个是跟商队来的外地人?又有哪个是运重物的伙夫?”
那跑堂的没忍住往身后那桌看了一眼。没等他开口,允庭便站起身来,换上一脸笑容,走到那一桌旁。
“怎么,今天兄弟几个兴致这么好,这才过晌午,酒都下去四罐了?”
一人想将允庭推开,嘴里嘟囔着“你是哪里来的”之类的话,只是他已不胜酒力,拳头打在允庭身上像棉花一般毫无作用。
“是啊!坐下!坐下喝!”另有一人满脸通红,此时喝得是兴高采烈,竟欢迎允庭和他们一同饮酒。
“是啊!一块儿喝!出了怀安城,上哪里去找这样的好酒!我们哥几个这趟算是不少挣,哪怕喝到天黑,那剩下的也够回家给媳妇的啦!”另一个醉汉附和道。
“什么生意?这么来钱?也跟兄弟我说说呗!”允庭顺势坐下,笑着问。
“切!我们这运棺木的,是福分有亏是钱袋也亏!还不是碰上怪人把我们的棺木买了去,还傻傻的给我们许多银子,叫我们别泄露出去!”
“什么人这么奇怪?有什么好隐瞒的,兄弟,你跟我说说吧!我不告诉别人!”允庭接着问道。
“哎,我说小兄弟,你这可就打听的多了!”那醉汉半睁着眼睛,盯着允庭。
“是吗?你只要告诉我你们在哪里交接的就行了……”
只见那醉汉忽然睁大了眼睛,借着酒劲的蔑视神情全数变成惊恐。其他同桌的伙夫有两个在划拳,一个在旁边叫嚷。谁也不知道,此时这个醉汉的手臂皮肤紧贴着一把削铁如泥泛着青光的刀,那刀刃传到皮肤上的冰冷足以让他酒醒了一大半。
“在……在城外荒村再往西走五十里的一个破庙。他们说那里地方宽敞,他们要运走也方便。我们根本没费力气将货运进城……”这伙夫战战兢兢地回答。
已经在城外了?那么匪徒也不必为出城而担忧了。本来允庭考量着,许多棺木在进出城的时候必定会被要求打开检查,就算不是货物而是要往城外埋葬的死人棺材,也定要有证据才不会招来怀疑。因此,或是一具一具运出去,或是趁深夜守城的疲乏了糊弄过去,总归都有些时间。但照这伙夫的话来说,南星随时都可能被带走,可能就在这一刻,南星已经在城外,又或者……他将那许多惊心的猜测收起,思量着这事情中的奇怪之处。既然要用棺木作为伪装,又为何已在城外呢?既然不止南星一人,那运人出城必会引起怀疑。这一来一回,将留下许多痕迹,简直等同于自投罗网。这些匪徒的行为简直自相矛盾。
允庭一边想着,一边将刀收回刀鞘,快步走出了客栈。
站在柜台后的掌柜瞥了一眼他的背影,轻轻地点了点头,露出一副赞许的表情。刹那之后,他仍旧低头看着账本,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南星今日并非一定要上街,只是被蘶儿央求一定得带她出去玩儿,这才拿过了仆人手里的采买单子。单子上有不少东西是得赶在早市结束之前去买的,比如羊肉,早上的最新鲜,放到中午太阳一晒尘土一扑怎么都不好了。南星想着先去街上转一圈,如果能置办的就先买来,等到晚些时候带蘶儿出去也好空出手给她买点心。于是,她使唤一个得力的小厮跟着,先上街去了。
刚拐过弯到中心街上,南星便听见有人吆喝着“刚出炉的桂花饼”。
怀安虽在西北,实则城里住了不少因南方水患兵乱而逃来的难民。他们慢慢改去南方的口音,却仍旧变着法儿地做着南方的食物。夫人也是如此。想来公子该想念夫人的手艺了。南星想着,走上前去,顿时闻到桂花扑鼻的香气。
“老板,你这桂花新鲜干净吗?”南星问。实际上她明白这桂花实在不错,闻也闻得了,只是张口就买总不太划算。
“保证干净!是刚送到的新鲜桂花,您买两个吧!”
南星又看了一阵,直等到摊主说“才十文一个”,她才豁然一笑说:“给我包上两个吧!不,三个!挑热乎的啊老板!”
“好嘞!”
于是包着三个桂花饼的纸包到了南星手里。桂花的香气混着糖心的香甜,让南星不觉笑了。
“姑娘南方人吧!一看就是在江南生养的,怎么说的来着,倾国倾城!”
南星将钱递给他,一步不让地回说:“老板识得不少女子的样子?怎不见出来个老板娘帮衬些啊?”说的那摊主脸一红,再不敢打趣她。
南星仍旧冲他轻轻颔首表示离开,然后继续沿着街道往市场里面走。
南星也有一面是不希望公子看到的样子。她温柔清雅,体贴入微,但这背后的代价是沾染了市井气息,是对人心的利用。当日从长亘返回,南星上前与商队领头的那人交谈,公子只知道她善于商议,却不知她用的是笑容和柔弱。在南星的记忆中,公子总是爱憎分明不予遮掩,而如今长亘一行,她却察觉到了变化。她不能责怪公子也无需责怪流年,她只能怨自己察觉得太晚。自兄长赴京任职,公子便渴望着承担起那一份责任,但责任这回事总是说来轻巧,南星能够体谅其中艰难。
她心中明白得很,为今之计,不能向后看。她从公子身上看到他过去的少年意气,这的确令她心痛。但她哭过了,且是在公子面前,她的难过就该收拾起来,不能再挡住以后的道路。
南星走着走着,就快到街市的中心处了。身边的人也越来越多,他们都是从怀安城各个方向来的,在这一处集市或购得所需或赚得所需,再按来时路返回家中。南星看见了前面的卖肉铺子,想要叫跟着的小厮上前去买肉。只是当她回头去看的时候,那小厮已经不见了。
“昌吉?”南星往背后人群方向喊了一句,一瞬间并无人回应。她想着大概是到哪里去凑热闹了,也并不在意,独自往前走去。
南星走过了卖肉铺子,那前头排着的队伍让她放弃了卖肉的想法。忽然,似乎声音的传达需要如此长的时间一般,身后忽然有人回应道:
“我在这里!”
南星回头一看,正是昌吉。他站在街对面的一家当铺门口,冲她挥着手。然而,奇怪的是他只在那里招着手,并不向她走过来。南星感到一些不对劲,但分辨不出,她于是仍向昌吉走了过去。
街上的人很多,十分喧闹。那间当铺倒是清净,像是没在迎客一般。南星越发觉得蹊跷,那当铺里空荡荡的,连掌柜的的身影都瞧不见……
忽然,南星转身向后跑去。她看见昌吉背后站了三四个从没见过的人!
“你去哪里啊?我在这里呢!”昌吉又喊了一句,语气逐渐变得生硬冰冷。
南星竭力跑着,但人群总是阻着她。再回过头,那几个人已经追了过来。
她想起昌吉是刚到怀安来的外乡人,没人担保找不到东家,只能到云斋来碰碰运气,干了几天活人倒是利索,便被留下了……可是,所谓的外乡人,所谓的碰碰运气,究竟是一面之词……
终于,南星还是被人拉住了。她听见拉着她的人理直气壮地喊道:“跑什么!拿了钱不给东西,有你这么典当的吗?”
周围人来人往,没有一个人怀疑其中蹊跷,没有一个人驻足为她讲个道理。
南星没有开口辩解。
这不是她第一次遭人绑架,她深深知道,辩解只会使得喉咙嘶哑在该求救的时候发不出声音,没有人会相信她的话。
可是这是在怀安啊……这里有她的家,这里有将她从过往时候的悲惨遭遇里拯救出来的人……
南星被那几个人围将着,拖拽着往当铺里走去。桂花饼掉在地上。南星被簇拥着,没办法回头看。
不回头也是好的,她想。有些很久以前的记忆在眼前这相似的情景下被召回了,它们以及那种悲哀感受又回到南星的心间,仿佛从未离开过。
就在她被拽到当铺柜台之后,她看到那里已绑了一个男人和三个姑娘。那个男人该是当铺真正的掌柜。就在这四个人围坐的中心位置,摆放着一方棺材。棺材盖子开着斜在一旁,旁边地上放着打钉的锤子。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将她推进了棺材里。尽管她奋力地挣扎,叫嚷,那盖子仍扣了下去。
在棺材被钉上的同时,她听见一个人咬着牙气愤地说道:“看你这次怎么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