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老送走了客人，一屁股塌在椅子上道：“请神容易送神难，醉死我了！”小召道：“还有一尊大神。”八老抬头看了看，看见了老太婆和鹊儿，挠头道：“明明是一个老神一个小神。”小召指了指门背后道：“还有你爹！”八老道：“先把秀才哥哥背进去，再来送三个神。”八老把马周拖起来，半扶半抱着往后院走。老叫化儿忙跟上来道：“把我儿送哪里去？”八老道：“送你儿去洞房。”老叫化儿道：“我也要去。”八老道：“不懂事！你儿要进洞房，你去看热闹？”老叫化儿可怜巴巴道：“怕他跑。”八老对小召道：“把他打出去！”马周喃喃道：“不要打！造孽！”八老道：“难道让他跟你去洞房？”马周道：“要是真赖着不走，给他洗洗，睡我那间房。”八老道：“他命好，你今天结婚，我听你的，不打他，我们快进去吧！去晚了小心掌柜姐姐罚跪。”马周道：“跪就跪，我乐意跪，她不叫我跪，我也给她跪。”八老道：“贱！”马周道：“你不懂！我爱她，疼她，捧起来含起来都不够，我要把她当菩萨供起来。”八老道：“以后再供，今天晚上想捧就捧想含就含。”小召劈头一掌拍在八老头顶上。老叫化儿忙拉住小召道：“不许打我儿！”小召吓得大叫道：“脏死了，不要碰我！”
八老转身出来，对老太婆和鹊儿道：“老神，小神，我们回家。”小召道：“你爹怎么办？”八老道：“不管他，等我们出去了，你关门就是。”八老和老太婆、鹊儿来到街上，老叫化儿跟上来，问八老道：“不闹，我们去哪里？”八老道：“回家。”老叫化儿道：“好。”八老道：“你不要跟着我，我回我的家，我的家不是你的家。”说完扶着老太婆往前走。老叫化儿仍旧跟着。八老走了一段，回头看见老叫化儿还跟在后面，对老太婆道：“怎么办？甩不掉。”老太婆道：“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鹊儿道：“领回去，睡一晚，明天再说。”八老想了想道：“听鹊儿的。”
几个人摸黑慢吞吞回到王家庄，八老取了一捆稻草，在柴房里胡乱铺开了，安顿好老叫化儿，自己困倦已极，倒头就睡。次日早上起来，抹了一把手脸，便要回城。出了院子，才想起来老叫化儿还在柴房里，叹了口气，又折返回来，摸进柴房，哪里还有老叫化儿的影子。八老急忙回屋，呼喊老太婆道：“奶奶大事不好，叫化儿不见了！”老太婆从房里踱出来道：“不见了不是正好？”八老道：“好什么，快看看家里有没有丢东西。”老太婆一拍大腿道：“难不成是个贼？快叫鹊儿起来。”八老叫起鹊儿，三个人各自回屋里翻看。老太婆最先出来道：“东西都在。”鹊儿也从自己屋里出来道：“一样不少。”八老道：“我去外面看看。”不一会儿窜回屋里道：“少了一样！”老太婆道：“什么？”八老道：“狗不见了！”老太婆恍然大悟道：“千算万算，没算到是个偷狗贼。”鹊儿道：“我去看看。”
八老也来到院子里。鹊儿绕到屋后，赫然看见老叫化儿端坐在那棵合抱粗的桂花树下，黑犬乖乖地蜷在老叫化儿的脚边。鹊儿不由得扑哧一笑，回到前院，对八老道：“一惊一乍，大清早不让人睡觉。”八老喜道：“找着了？”鹊儿指了指屋后。八老忙掉头走过去，来到老叫化儿身后，只听老叫化儿慢慢悠悠念道：“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八老道：“你做什么？”老叫化儿浑似没听见一般，仍旧痴痴地坐着。八老走到他前面，看见他脸上泪流成河。八老慌忙道：“你哭什么？”老叫化儿接着念道：“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八老道：“一定是想起了什么伤心的事，虽然我听不懂，但是看见你这个伤心的样子，我也很想哭，你还是不要念了。”说完把老叫化儿扶了起来。八老道：“我要回添平，你去哪里？回不回添平？”老叫化儿道：“你去哪里，我跟你去哪里。”八老道：“我很忙，你不要跟着我。”老叫化儿道：“你忙什么？我帮你。”八老道：“你到底是谁？家住哪里？”老叫化儿想了想，抱住头道：“想不起来！你不要问我，想得头疼！”八老把他带到前院。鹊儿道：“你不吃了早饭再走？”八老道：“吃不得，掌柜姐姐和秀才哥哥新婚，店里就剩了小召支撑门面，我不回去不行。”鹊儿道：“他呢？”八老看了看老叫化儿道：“不管他，先带走，半道上扔掉。”八老转身要走，老太婆在背后叫道：“八老，站住。”八老停步。老叫化儿道：“不是八老，是不闹。”八老道：“什么不闹？八老。”老叫化儿急道：“就是不闹！”老太婆道：“这人有些古怪。”八老道：“一会儿像个好人，一会儿又疯又傻，记得念诗，不记得自己是谁。”老太婆道：“在家里吃了早饭，鹊儿陪你一起去。”八老道：“我不回去，生意做不了。”老太婆道：“天天做生意，一天不做又怎样？钱赚得尽？”八老道：“不开门就得罪了客人。”老太婆道：“我不信你们太平粉馆不开门，添平城里的人都要饿死，再说你一个人回去，和那丫头片子，两个人能把生意做得起来？”鹊儿拉了拉八老，八老会意，忙道：“好，听奶奶的。”
八老问鹊儿道：“爷爷的衣服还有没有？”鹊儿道：“烧尽了。”八老看了看老叫化儿道：“我的衣服，也将就穿得。”对鹊儿道：“烧一大锅热水。”鹊儿道：“你要给他洗澡？”八老挤了挤眼睛道：“好歹叫我一声儿，闲着也是闲着。”鹊儿道：“等他回了叫化儿窝里，告诉别的老叫化儿，都来认你做儿。”八老道：“你以为你跑得脱？我的每一个爹，都有你一半。”鹊儿道：“你的爹，有人认，不用我认。”八老道：“什么意思？你不是我妹妹？”鹊儿道：“我是你妹妹，你爹不是我爹。”八老道：“我爷爷是你爷爷，我奶奶是你奶奶，我爹却不是你爹，是什么？”老叫化儿道：“不是爹爹，就是公公。”鹊儿闹了个大红脸。八老对老叫化儿道：“你又不疯了！”
八老把老叫化儿剥得干干净净按在洗澡盆里。老叫化儿一边往自己身上浇水，一边兴高采烈念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八老道：“这一句好歹能听懂一半，说水开始是清的，后面是浑的，你这一身，只怕有几十年没有洗过，又脏又臭，再清的水，也要被你洗成了泥汤。”说完走到窗户边上，大声喊道：“鹊儿，一锅水不够，还得烧一锅！”鹊儿脆生生应道：“好！”
八老帮老叫化儿洗完头，又帮他搓身上的黑泥。老叫化儿怕痒，一边扭捏着一边嘿嘿地傻笑。八老故意在他腋下挠了挠，他把八老推开，掬了水往八老身上撒，八老急忙窜到一边。热腾腾的水把老叫化儿泡得红光满面，老叫化儿诗兴大发，摇头晃脑念道：“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八老道：“这个好，这个简单，我全都听懂了。大儿在锄草，二儿在编鸡笼，幺儿在剥莲子吃。”老叫化儿高兴道：“对！”八老道：“还有一个老头子派三兄弟砍柴的你会不会？”老叫化儿道：“会。从前有个老人家，养了三个儿子，给老大取名叫年纪，给老二取名叫学问，给老三取名叫笑话。有一天，老人家让三兄弟上山去砍柴，到日头落山的时候，老大砍了一把，老二两手空空，老三却收获颇丰。老人家一番清点之后，摇摇头说年纪有一把，学问半点没有，笑话却有一大堆。”八老拍手哈哈大笑。老叫化儿变脸，呜呜地哭了起来。八老道：“好，又疯了。”老叫化儿道：“落拓名场五十秋，不成一事雪盈头。”八老道：“什么意思？”老叫化儿道：“头发都考白了，打死也不考了。”八老道：“好了好了，动不动就哭，羞不羞！”
八老帮老叫化儿穿戴停当，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把老叫化儿领到老太婆和鹊儿跟前。老太婆眼前一亮道：“这才像个人。”鹊儿道：“不止像人，还像他爹。”八老啐道：“像你爹！饭熟了没有？你爹饿了。”吃完了饭，八老和鹊儿往城里面赶，老叫化儿亦步亦趋跟着。八老小声对鹊儿道：“我们分头走，看他跟哪个。”鹊儿道：“不用试，一定跟你。”八老道：“试一试。”鹊儿道：“不试，万一跟我，我怕。”八老道：“我停下歇一歇，你先走。”鹊儿道：“干嘛要歇？你不急了？”八老道：“脚那么小，等会儿跑起来，你跑得动？”鹊儿道：“真要扔掉他？”八老道：“你不舍得扔？”鹊儿道：“你扔得掉？”八老道：“狗子都跑不过我，他跑得过我？一定扔得掉。”鹊儿道：“好，我在城门等你。”八老道：“直接去粉馆。”鹊儿去了。老叫化儿道：“我儿，走不动了？”八老道：“走不动了。”老叫化儿道：“爹爹背你。”八老道：“你背得动我？”老叫化儿道：“从生下来，背到五六岁，都是我背，怎么背不动？”八老道：“我二十了。”老叫化儿笑道：“又调皮！你今年几岁，我不知道？快到爹爹背上来。”八老道：“好，又疯了。”走了一段，八老捂住肚子道：“疼。”老叫化儿问道：“怎么了？”八老道：“肚子疼得厉害。”老叫化儿急道：“怎么办？”八老道：“不要紧，肚子疼，一泡粪，我拉一拉就好了，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方便方便。”老叫化儿道：“我和你一起去。”八老道：“你看着我，我拉不出来。”老叫化儿道：“你小心一点，不要让刺扎着手脸，看着脚下，不要踩到长虫。”八老道：“好。”说完装模作样捧着肚子钻进了路边的树林。
八老一溜烟跑回城里。
李芷兰风风火火从厨房里钻出来，一头撞到八老身上。八老瞪着眼睛道：“李芷兰，你疯了吧！”李芷兰莫名其妙地看着八老道：“你才疯了，你全家都疯了，你的疯爹爹呢？终于脱手了？”八老道：“还不知道是我的爹爹还是秀才哥哥的爹爹，如果是秀才哥哥的爹爹，就是你的爹爹，你才疯了，你想钱想疯了，一天不做生意赚钱，你心里难受？”李芷兰道：“不止心里难受，全身上下都难受，现在生意这么好，关门一天，得损失多少钱！秀才上京要钱，你娶媳妇要钱，我生娃娃要钱，要钱的地方掰着手指头数一双手数不过来。”八老嘻嘻笑道：“一晚上就能生娃娃，秀才哥哥这么厉害？”李芷兰一巴掌扇在八老头上道：“把他灌得分不清东南西北，摇摇晃晃进去，我躺在床上，他连哪是头哪是脚都分不清，生什么娃娃！”八老道：“那你今天还做什么生意，快去。”李芷兰道：“去什么去，没看见一屋的客人，放着白花花的银子不挣，青天白日我去生娃娃？”八老道：“他不出来？”李芷兰道：“不许他出来。”小召冲八老挥了挥手。李芷兰看了看小召又看了看鹊儿道：“你是愿意陪那个下厨，还是愿意陪这个打杂，自己选。”八老道：“这两个我都不选，举人老爷一个人在里边一定无趣得很，我去陪陪他。”李芷兰道：“月钱还要不要？”八老变脸道：“李芷兰，你敢扣我月钱！”
老叫化儿气喘如牛出现在粉馆门口，看见八老，喜出望外，冲进来一把抱住。李芷兰问八老道：“谁？”小召也走出来，好奇道：“又认了一门亲？”鹊儿走过来，小声道：“爹。”小召恍然大悟道：“昨天那个？”老叫化儿问八老道：“肚子还疼不疼？”八老不好意思道：“不疼了。”老叫化儿道：“总是喜欢乱跑，差一点又被爹爹弄丢了。”李芷兰对老叫化儿道：“叔叔好！”八老道：“什么叔叔，不要乱认亲戚。”老叫化儿道：“对，我不认得你。”小召道：“明明认得，昨天一进门就抱住秀才哥哥喊儿，后来又抱住这小子喊儿，叔叔，这是昨天的新娘子，你的大儿媳妇。”八老忙道：“他时好时疯，你不要捉弄他。”老叫化儿道：“没有大儿小儿，只有这么一个儿。”摸了摸八老的头道：“就是这个，名字叫做不闹。”八老扭着身子道：“放开。”老叫化儿道：“放开了你又跑！我儿乖，听爹爹话，不要乱跑。”说完顿了顿，一字一句念道：“不闹不闹，我儿不闹，不吵不闹，乖乖睡觉。”八老听见这句，没来由的心里一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