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一忍吧，人的坏脾气只有在事务万分繁忙的时候才会这样爆发。曦媛努力使自己冷静，她做了几遍深呼吸，抬头仰望巷陌顶上那片天空，它被电线切割成一截一截，像蚕的身体，但它似乎比上次见到的时候更白了些，就像蚕食桑叶之后身体会逐渐变白一样。
曦媛不愿去想那些恶心的小蚕，她蹬上单车，向前骑去。
在她的记忆里，铁道附近有一大片树林，林子里有许多不同的树，其中就有桑树。
犹记得在很小的时候，一到秋天，爸爸就会带着全家到铁路边的小公园里去玩。公园里有一条带状的溪流，溪流间零星地分布着巨大的岩石。曦媛还记得肌肤碰触到溪水的感觉，冰凉得很惬意。十岁那年，她曾和妹妹在林间相互追逐打闹，一不留神掉进了水中，那时的水流比现在湍急，爸爸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竹梯，将它横放于溪面上，顶住一块大石头，曦媛紧紧地抱住竹梯，才没有被摔得浑身是伤。
曾经的时光是那样幸福。严肃而不失和蔼的父亲。秀美温柔的母亲。但是那种美好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了。往事在曦媛的脑海里燃烧成一块黑幕，黑幕中隐约有两只蝴蝶在翩跹起舞，它们发出萤火虫般的光芒。如梦。
曦媛猛地刹住了脚。“不要，不要！”曦媛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她的思维总是稍不留神就会被卷入梦境。在巷陌的拐角处，她再一次看到那只巨大的“蝴蝶”——破败的围墙上损坏成蝴蝶翅膀形状的壁灰。她突然对那片破损的墙面产生出莫名的恐惧。
怎会有这样的幻觉？她定定地望着眼前的“蝴蝶”，心中充满恐惑，那种神经质正在进一步恶化。
曦媛经过H中学大门时，有种想往里走的念头。H中学是曦媛的母校，她早就想再回母校看看，然而时间一长，也便无所谓了。今天，那种念头来得特别强烈，仿佛在路经校门的那一瞬，里边飞出个什么东西，直钻曦媛的眼眶，然后曦媛的心就一直被牵动着。
但是，曦媛仍旧没有进去。她想在夕阳落山之前采回桑叶，毕竟她要去的是一片少有人去的树林，太晚回家，对于一个女生来说太不安全。
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太阳把冬日的严寒融化，融化掉的温度似乎比先前的寒意更浓。
曦媛来到铁轨边，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了叮叮当当的声音，如果猜得没错，那八成是来自拾荒老头手中的摇铃。
太阳底下，铁轨开始颤动，它们抖动出亮闪闪的两道金属光泽，宛若一对刀光剑影在延伸向未知的前方。双轨被一次又一次呼啸而过的庞然大物蹭得锃亮，它们在碎石与碎石之间时刻准备着比翼双飞。红白相间的火车从远处疾驰而来，撞击铁轨的声音叫这天地旋转颠倒，原先那些冷冷的摇铃声也便被埋葬在这一阵嘈杂之中了。
然而，嘈杂的声音里，似乎还夹杂了几声异样的“噗噗噗”，听起来就像蝴蝶在扇动翅膀。曦媛心生诡异地环顾四周，却没有看到任何蝴蝶的踪影。
曲会终人会散，嘈杂更会在这一阵颤动过后恢复死寂。或许还会恢复摇铃声。
但却没有。
此时，有几只麻雀很勇敢地停在铁轨中央的小石子上，不畏随时都有可能丧生的危险，似乎在寻觅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林曦媛推着单车穿过铁轨。大概是在过铁路的时候，单车的轮胎发出“嘶——”的声响——它被铁路旁锋利而坚硬的碎石片扎破了，留下一道口子犹如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咧着嘴在笑。
曦媛很快便找到从前那片树林。这个地方跟十几年前没有多大区别，只是她发现儿时的溪流不见了，并且有一种阴寒的气息像幽灵一般在蓊郁的树林间穿梭，继而化作一只冰冷的手在背后抚摸着她的长发，更时不时地撩起她的衣摆。曦媛的长发仿佛受了这股幽风的指示，幸灾乐祸地飞到曦媛的胸前乱舞着。随即，风改变了它的方向——准确说，应该是它的源头——仿佛是从冻泥里吹上来，它故意将发丝吹乱之后贴在曦媛的脸上，扰乱着曦媛的视线。
曦媛把头发向背后甩去，但这样做根本无济于事，风儿兀自将长发拂向曦媛的眼睛。她索性将头发扎成一束。然而这些动作仍旧无法阻止幽风将那些长长的发丝吹到她的脸上。一种作茧自缚的感觉将她笼罩着，使她透不过气来。
“噗噗噗……”
曦媛听到头顶上再一次传来那种异样的响声，胸口不禁一阵憋闷，她的脑海里出现化蝶的情形，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体内部是不是正在起变态反应。我是不是已经疯了？不，不要……
“扑、扑、扑……”
这一声完全不像是蝴蝶扇动翅膀的声音，而像是从人的嘴里念出来的，一字一顿。风在林间乱窜，背后竟然传来一阵女人细小的笑声。
这是什么声音？曦媛定定地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她屏气凝神，任凭冷风将自己的长发吹乱。她侧耳细听周围的动静，偏偏只有树木被风吹动发出的“嗖嗖”声。那一声笑还在曦媛的脑海里反复重现，曦媛迅即转过头，后面除了随风摇曳的灌木，别无它物。
曦媛抓狂也似的拨开眼前的发丝，艰难地将摘下的桑叶放进车篮子里。
她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曦媛牵着受伤的单车，正要回头，突然看到林子边上多出了一块平地。平地上放着几块半截的大石头。那是什么地方？曦媛努力回想此地当年的样子，原来的溪流变成了平地，这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平地上覆盖着大约一厘米厚的红褐色粉尘，这至少也要有个三两年的沉积。
曦媛下意识地将车停在杂草丛中，随即走近已变成平地的溪流。她仍旧觉得周遭有一股不对劲的气味，那种气味教她冷不防地想打喷嚏。此时此刻，她就仿佛是个严重的鼻炎患者。
当曦媛站在那块平地上，立即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钻上来，瞬时涌遍全身，那种感觉正如千万根利刺正在扎进自己的骨头。她的头颅开始隐隐作疼。
十几秒间，曦媛的脸色一下变得青紫，然而这些在她自己并不知晓。
她感到鼻翼有些痒，便伸手去挠鼻翼，冰冷的手指刚触及皮肤，不禁打了个寒战——她看到自己的整个手掌呈现出紫灰色，手心的深紫色血管很清晰地从肉底下透上来。并且，曦媛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的指甲正在迅速发黑。她用左手撩开右手臂上的衣袖，只见那些血管脉络如同黑色的枝桠在透明的皮肤里延伸着。
曦媛的身体微微颤抖，呼吸变得十分急促，她的头颅深处疼得厉害，随即牙齿开始打架，就在上下牙撞击的同时，牙床也有种撕裂的疼痛。曦媛感到嘴里正在酝酿着带苦的血腥味。怎么回事？我就快要死了吗？那种味道叫她一阵恶心，她朝平地上唑一口唾沫，哪料唾液接触地面之后迅即冻结起来，变成冰的唾液里依稀带着暗红色的血丝。
——曦媛这才发现，这并不是平地，而是冰地！
——这是溪水冻结之后形成的一块冰地！
曦媛奋力跨回地面，随即膝盖里发出轻微的“吱吱吱”的声响，里边的骨头仿佛正在碎裂。然而这一切很快便得到恢复，她通体的颜色也在脱离冰面的那一刹那开始苏缓。她恍然明白，那“吱吱吱”的声音，是关节与关节间经脉突然畅通所发出的声响。
好险！
曦媛的头部渐渐不疼了。她俯身半蹲在小溪边观察着方才凝冻起来的唾沫，它如同冰块一般透出不规则的纹理，那种半透明的白冰将里边的血丝裹得严严实实，几乎与之浑然一体。随即，粉尘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形成一种特殊的美感，将融入冰地的唾沫完全覆盖住。
忽然，迎面吹来一阵寒风，曦媛的鼻子一阵发痒，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她突然发现，在冰面上覆盖着的红褐色粉尘并不像是日常所见的尘埃。那种粉尘似乎是经由好几种粉体混合而成，并且不只红褐色一种。
曦媛拾来一片干树叶，取些许粉末仔细观察。从肉眼来看，粉尘几乎不含单纯的红褐色，而是由很多其它的颜色混合而成，诸如红色、黑色、绿色、黄色、蓝色、白色等等等等。她还发现，其中有一种白色颗粒跟粉状的白不太一样，它的状态有些像盐，但比精盐细小得多，却又比其他的粉尘稍大，甚至能依稀看到棱角。曦媛仿佛在哪里见到过这种物体，是糖吗？不是。砂？不对。她闭起眼睛努力搜索，这种物体一定在哪里见过，并且就在最近这段时间。
但是曦媛仍旧什么也没想起，倒是在闭眼所见的那片黢黑的世界里，梦中的两只蝴蝶的影子又浮现上来。曦媛强使自己睁开双眼，她觉得现实生活已经开始走进梦境里了，或者说，梦境里发生的事正在现实中应验。
这太可怕了！
她无助地看着手中的桑叶，只见桑叶里冒出了几颗水珠，水珠逐渐融汇在一起。这是哪来的水？方才的粉末漂浮在那层薄薄的水上——除了白色晶体颗粒。曦媛恍然明白，那些白色颗粒正是微小的冰晶，也就是说它们现在融化成了水。然而曦媛的心中又产生了新的疑问，如果它是冰晶的话，为什么不和溪水冻在一块，而会像粉尘一般随风飘散？
此时曦媛的耳畔又响起了“噗噗噗”的声响，她不禁心跳加速。这一回真有那么一只金黄色的蝴蝶从她的头顶飘落下来，停在冰封的溪面上，它的翅膀有节奏地翕动着，采蜜一般悠然，但不一会，那种翕动像是被突然点了穴道，瞬间静止，看上去就像一具标本。随即，蝴蝶的身体化作粉末，一阵寒风拂来，便和冰面上的那些粉尘一并混合在了一起。
曦媛终于明白了，她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两颊不由自主地变得滚烫，忽而又冰凉下来。太荒唐了！这样的事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曦媛感到这是非常悲哀的事实。
不，至少有一个人不会怀疑她，那就是石瑶。曦媛想把这一切告诉石瑶，即便说出来也许无济于事，但多一个人理解多少会比现在好过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