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祉抬头,只见那书生衣冠凌乱,靠着门框大喘粗气,前所未有的狼狈。话没过脑子便出了口:“你遭土匪了?!”
书生闻言,一口老血生生咽下。白祉给他倒水顺气,书生举杯牛饮,好一会才缓过来:“我、我怕你在家闷坏了,听说有优仱出演,便去讨了张票。”
说着从怀里掏出皱皱巴巴的两张票,小心翼翼伸展开:“只是没想到那优伶名气如此之大,左邻右舍都去捧场子。”
“不过我还是抢到了前排的票,下午一起去吧!”书生话里带着不易得的骄傲。
大概是未见过如此的孩子气,白祉脸上笑开了花:“好好,你真厉害。”
书生好似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耳根丹彤色,早没了平日唠嗑的闲情。慌乱离去顺便带上了门,只留下那张戏票和一句轻飘飘的“若是姑娘有空的话。”
白祉笑的更欢了,不过约会还是应该她出钱的。至少也该平摊,白祉低头,自己来时就被搜刮了个干净,荷包都没留下。
一分钱难死英雄好汉啊,突然笑不出来了。
书生性子来的快去的也快,下午又摇着尾巴来请白祉看戏。白祉也是猫改不了好奇,勾肩搭背没有觉得任何不妥。
可怜排练半月余的墨珃,不过刚刚上台,水袖晃动间瞧见自己姑娘被陌生男子搂在怀里。男子肩膀消瘦,却努力支起一个小圈,任人潮拥挤,丝毫没扰到怀里姑娘看戏的兴致。
台上墨珃牙痒痒,奈何身为戏班,怎忍心因自己,而辜负戏院各位的一腔热血。
台下白祉却不似在人间,上次瞧她起舞时,还是在泸沽。白衣红裙的姑娘桥上婀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岁月从不曾苛刻。
曲终舞罢,众人唏嘘散尽,墨珃在后院急忙换下戏服,随手扯一抹轻纱遮面,便赶了出去。
幸而两人无急事,慢慢悠悠赶在众人之后,也倒是方便了她。
“你还好吧?”墨珃顾不上其他,眼底是难以掩盖的焦急,刚要絮絮自己的担心,话一急却成了:“你娘可是托我务必照顾好你。”
“你还敢提我娘!”白祉火气一大,又拔剑。
“姑娘稍安勿躁。”书生虽然处于情况之外,但也不自觉拦着白祉。
白祉头顶火三丈高,想书生平日说的万般好听,还是向着墨珃。
打小周围的人便都向着她,可她偏心向大汉。说来书生也是汉人,白祉咬牙,剑归鞘,甩下呆站着的两人,径直离去。
墨珃来不及同书生客套便去追她,好话说不尽似的。白祉沉醉在自己的小世界,闻不得丝毫。
书生在原地愣着,不知所措,只觉得,不会轻功真是苦极了。
林里突然跳下一片黑衣人,白祉被迫停下脚步。急急赶来的墨珃却刹不住,一下子撞在她身上。
白祉重心不稳,扑向面前的黑衣人,还没捞着空子说一句,却见他们像是避瘟疫般,迅速闪开。时间凝滞,黑衣人们似乎发觉此举不妥,又犹豫着凑上前将两人围住。
白祉和墨珃都惊呆,一个忘了稳住一个忘了拦。一个正经的文艺故事里,狗啃泥就摔的如此自然。
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白祉想,这次可是“扑面而来”,毫不夸张作假。如果可以,请允许她维持这个姿势到所有人离开。
可惜墨珃听不到她的心里话,被拽起来的白祉如是想。
“皇榜撤了。”墨珃面朝她,字字掷地有声,只余光瞥他们一眼。
都懒得同她扯谎,白祉全当听不见。
“我们并非为皇榜而来,传皇上口谕,允许摩梭族继续于卢沟湖休养生息。愿此后民族团结协作,以和为贵。”领首抱拳,礼仪做的周到。
墨珃跪地接旨,高谢皇恩浩荡。她清楚听到,白祉五指骨节咔嚓响了。
悄声离白祉又近三分,拦住她也挡住黑衣人:“走吧。”
离她愈近,声便放的愈轻柔。白祉肌肉僵硬,墨珃在其背上轻轻拍着,耳语道:“打不过的,走吧。”
白祉身形微晃,墨珃怕她要硬上,无赖似搂住她的腰。没想到白祉只是叹口气,摇头就走。
“那我陪你打。”墨珃咬牙,下定决心,她们本就是幼年被拐,相依为命。好容易回了摩梭,未过三年却又遭此劫难。
泸沽本是摩梭地,如今一口一个还,还要她叩谢圣恩。
谁不是意难平。
“走吧。”白祉轻唤她。“各位也请回去复命,多谢了。”
还能怎么样呢,打不过的。她未开口,墨珃却清明。
就只有她们了,朝夕相处过的,就只有她们。如果不是天崩地裂水倒流,白祉也不愿翻脸。可那一道屠族令,比这天地自然更可怖。
还美名其曰,控制人口。
她最初的目的,也是天下大同。可双方剑上,都不干净。墨珃为什么要顺应法令,为汉人舞,她是明白的,可总气不过。
“回家吧。”我想休息会儿,回泸沽吧,趁我还记得摩梭语怎么讲。
“对不起。”墨珃说。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白祉努力抬起眼睫,她真的很累了。
她想家了,想阿妈袖上新荷,小荷才露,早有蜻蜓。想终年云烟雾绕的断崖,双鹤穿云,裂石为奏。想白衣红裙的姑娘,螓首蛾眉,桥上婀娜。
“他也有难言之隐。”墨珃道。要想高枕无忧,对异族的打压,是最简单便利的方法。
“可有难言之隐的错误就是对的吗?”白祉问。
“错误就是错误。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我知道的。”白祉将食指竖在人中,做嘘声的手势。就像这说走就走的屠族令般,屠杀和放生,都是巩固其王朝的手段。
他若下不了手,这天下,三年之内必易主。
说到底,人为刀俎。
书生气喘吁吁的跟来,扶着参天古木深呼吸,一声不吭。白祉朝他挥手。
以后还会来吗。他用手语比划着。
你可以来泸沽湖寻我,族里人都很热情的。白祉也用手语回复着:你什么时候学的手语?
遇到你之后。书生顿了一下,接着在耳朵边上绕了下:听说你们族里也有手语。
书生考虑了挺久,指指她,白祉明白,是摩梭族的意思。
白祉同他好好告别,多年后墨珃说起,她仍愿好好的、安稳的告别。和泸沽外的世界,道别。
背道而驰,燕子脱离应有的轨迹,柔顺的曲线徒然散断。或许,本该断。应有二字,同如果一般虚无缥缈。
半百年后,我随黑白无常来收魂。硝烟弥漫,王朝早早不复。哭声中,孩子们攀上断壁残垣,细缝里搜寻生机。
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只觉得一笔史书勾过,又是新的诗篇。生与死交织着,权与利斑驳着。现实与梦光怪陆离,我又能说些什么。
“你怎么这么安静?”白无常难得开口不带刺。
想胡乱应付过去,可找不到新的借口了,我摇摇头。
写给鱼玉,这故事太复杂,不该我评论。
走吧,朝着,仍有太阳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