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一老妇絮絮长谈,声音沙哑饱含沧桑。
对坐的柳依栖和我听得津津有味,没有丝毫不耐烦,还不时疑问:“那罗刹女后来怎么了?当真隐名埋姓修成正果?”
罗刹女也就是遥传的铁扇公主。
老妇被层层皱纹挤成一条缝的眼似乎闪过泪花:“哪有那么多想开的……”
话说那年罗刹女,生得一副好皮囊。幼时得尽长辈宠爱,少时又追求者无数,自然娇惯出骄奢安逸的性子。听父母之命嫁与牛魔王,亦心高气傲。
那魔王虽武艺高强,征战四方,却是难得好脾气。婚后事事与她商议,洗衣做饭全包,连碗都没让她刷过一个。
这一天天的,他管着洗衣做饭,她管着同婢女玩闹。偶有空闲,和他坐下吃一碗冰镇梅子汤。
罗刹女依稀记得,初见时尚年幼。他赠她发簪:“听闻人间结缘都要互赠信物,这我照着芭蕉扇做的,怕还是委屈了你……”
那时她虽不懂结缘是何,但看着他难得憨厚,第一次对发簪没有挑剔,日日挽着。“铁扇公主”的名头,因此传开。
晚上来了兴致,便坐在避水金睛兽上,眺望八百里火焰山的绚丽。本来那蠢兽还傲娇,不载她,转首被牛魔王一眼瞪得顺顺贴贴。
她抬头,火光应天,如永恒烟花,不朽繁花,亦如他眼里缱眷不绝的心意。罗刹女突然觉得,一直这样也不错。
当然,如果不是那泼猴来袭,他们大概,可以在那小山府里窝一辈子吧。如果她心甘情愿的借了扇子,他是否不必再唱那曲皈依吧。如果她被戏弄后没有恼羞成怒,自己也不至于漂泊伶仃吧……
说不清楚呢,这局棋。她步步错,等回过头,已步入死局,败的一塌糊涂。
那日孙行者一扇扇得火焰绝迹,二扇吹来凉风习习,三扇招过细雨蒙蒙,满城硝烟皆灰飞,举民欢呼。
原来他们葬送的繁华,竟这般令人高兴。
待佛来领被打回原形的他,罗刹女已经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死死咬着牙,垂首间泪流满面。佛欲教化,牛却挡在她身前,尾巴一甩,将她伸出的手打落。
赶苍蝇般的,头也没回过。
佛念一阿弥陀佛,作楫离去。
那时孙行者道:“俺老孙只来借这芭蕉扇,未料折了嫂嫂一对鸳鸯。着实无心,嫂嫂见谅!”
罗刹女竟是笑了,如果有如果,还会有别的意外的。他们强强联合的一对,已经对这世间的规则造成了威胁。
早该明白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唐僧远处唤悟空,一声一声甚是温馨。罗刹女朝他点头示意,从此小小的洞府,再无人迹。
罗刹女也不怨,只是泪怎么也擦不干净。没人告诉她,她要去哪。也没人告诉她,以后怎么活。
她知道,以后的以后,都没有人会。
罗刹女就站在那,泪成诗。诗读完了,泪流干了,便顺势流出血。不知过了多久,血也凝成了珠,一颗颗落在他初次赠她的簪子上。簪上含苞待放的珠花,好像那夜她陪他看的八百里烟火。
柳依栖不觉,听的入迷。老妇将手中发簪塞给我。
“这发簪可是故事里的那个?”我问,柳依栖暗里戳我腰,示意不要多嘴。
老妇摇头。
“不是?”
老妇亦摇头。
“那此簪名为何?”
老妇面上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叫‘簪上逢’吧。”
柳依栖不解:“如此贵重,又为何要赠予我们?”
老妇一愣,面上终是漏出不舍:“若是在此簪上相逢,那舍了此簪,可否会归为原处?”
我还想说点什么,却又默然,将簪子小心收入袋子中。拜别老妇的同时,留愚铺外凭空生出一告示:出售〈簪上逢〉。
如若簪上逢,可是此生足?
这便是留愚铺正式典当的第一支簪子。
“对吧?”鱼玉合上杂记。
“嗯。”
“看开点。”她拍拍我肩膀。
“你知道,我一向看的很开。”也没打算让你安慰。
鱼玉平日里嬉皮笑脸的,一到正经时刻就慌。表情也没一个,让人感觉不在乎般的。
但若真不在乎,又何必为一只簪子赶来。
不擅长表达,被误会了又憋屈,说到底,还是见的东西太少了。不过,我倒是佩服。明知落人于起点,仍敢于追赶,真好。
“簪上逢的离开也是命中注定,相思母也是。留愚铺的每个东西,包括我和你,都会有自己的羁绊。”鱼玉说。
“我知道,可相思母是自行择主,簪上逢是被选择。相思母回头仍能唤我送它归家,而簪上逢一但被放弃被轻视……再无回天之力。”
“所以才让你放下啊。”鱼玉似乎想摸摸我的头,但手抬起又落回我的肩:“选择和被选择,都是我们必须经过的。”
“……”轮到我沉默了。“你还要去找汾暮村吗?”
“嗯。”
“什么时候走?”
“等你……”
我打断道:“我想得很开,你去吧,莫为我耽误行程。”
鱼玉走了。我们在岔路口分别。
这一面,竟未谈及丝毫信件之事,只如老友般分享近日苦乐,再无其他。
但心无荠差,更同于往日闲聊谈天。我以为很难做到的,恰恰来的比什么都容易。
我知道,我有权利拒绝出售簪上逢的。正如我有权利挽留鱼玉。
或许本来就不该把它挂在铺子里,但不卖又如何,盒子里,我便护得它平安喜乐?
曾教鱼玉不认命的我,是听惯了天由命吗。可不该的,在鱼玉放弃我之前,不该的。
赶路吧,随着朝生的蜉蝣,向着黑暗和死亡,义无反顾。或许可以在鱼玉之前到达汾暮村,我等着她或她等我,双手摊开,一身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