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门前的菩提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洒洒扬扬飞满天,空打几个转,终归落于根处。
玄凝犹记得他们初到时,也是这个气节,咋咋呼呼的不懂规矩。到现在,还俗的还俗,圆寂的圆寂,剩下的寥寥无几便成了寺里长老,日日焚香以待。
剩他一人,近乎固执的守着寺门。玄凝待人侍客皆笑意盈盈,被小僧们口口相传成了一心向佛,六道皆空的得道高僧。
怎么可能无欲无求呢?他也是活生生的人呀。玄凝望着对面深山里的桃花林,早褪尽了娇羞的粉嫩,只留一片清脆,与旁郁郁葱葱的,完美融于一体。
玄凝低叹,他还是能一眼分出那片桃花林,甚至能透过山林薄雾看到一个树墩,上面曾开着,只属于自己的一树繁花。
那时他刚到寺庙,什么都新鲜。上山采药,贪玩误入花林深处,不知归路。偶遇她化形,努力甚久仍未果,眼见便要失败。玄凝心生不忍,便将手中佛珠抛其枝上,自己则在一旁念经祈福。
或许佛珠真的带来了庇佑,她拼命一跃,竟摆脱了本体束缚。
他双手合十,默念一句阿弥陀佛便要走,准备再去探探路,趁干粮尚未耗尽,早日离开。
花妖虽说刚化形,但也有千年修行,稍稍懂些人情世故。她拉住玄凝,将树上最大的桃子摘给他解渴。
玄凝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讶:“这不是你的本体吗!你这样……”
花妖轻笑,连说带比划的告诉他这果实本是如她头发一般,掉了也无大所谓,桃花树才是自己的根本。
她说这话时眼睛亮晶晶的,比花叶上带的露珠还要清晰,玄凝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只是弱弱的告诉她,这些短处,莫再轻易同他人说。
花妖点点头,自顾自的挖下桃核稍作打磨,化出一红绳缠上,系于他腕间,细细调整好大小才做罢。
玄凝不知作何以对,心里一抹暖流滑过,酥酥痒痒的,像吃到了山下集市里咔嚓脆且泛着油光的烤饼子。
天将晓时,师兄带人寻他,他揉揉眼,一步步踩着师兄的脚印往回走。偷回望,花妖正躲在树后不敢吭声,玄凝悄悄同她挥手,相视而笑。
几载春秋,隔灭恩仇。脚下的土地早已不复当年的湿润软绵,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干枯的裂痕。
那黄口小儿也已是翩翩公子,温润如玉,他望着桃花妖生于贫瘠之地还愈发倾城妩媚的容颜,急急道:“那群道士满口胡言,说是你引来的大旱。你速离去,莫再回头!”
桃花妖笑着摇头:“虽然他们是想为难佛庙,但这大旱的确是因我而起。”
玄凝也不顾她说什么,林中剑声一片。
花妖任他推,不动丝毫:“那年东海的九龙子出海游玩,相谈甚欢,不过一面之缘竟要许我为妻。我未应,却不料惹恼他,连累你们至此。”
玄凝动作滞了一下:“你快跑……”
桃花妖伸手,替他顺平了衣诀褶皱:“龙王性子倔,龙子亦是。如今唯有你拿我本体去祈福台上走一遭,才好叫他死心。”
玄凝还要阻止,却见她挥挥手。桃花树从根处断的一干二净。
好一个干净利落,甚至连叮嘱都未有,玄凝一时呆住,忘了自己要干什么。直到道家寻来,他才痴痴的双手奉着那一树繁花,入这红尘梦。
天夜将至,他登上祈福台,四方滚滚龙啸传来,伴着瓢泼大雨滋润九州。桃花瓣被打在土里,如跨夜烟花,渐行渐衰。玄凝不知道自己怎么走下来的,他只知道,这是他予世间,最后的记忆。
有小沙弥来送饭,叩门声声惊起梁上罗雀。玄凝迎去,笑容和蔼依旧,他指着桌上被红丝缠绕的桃核:“不久后我便将圆寂,若是有幸化出菩提子,还麻烦请同此桃核埋于后山。”
小沙弥点头,面上一片佩服之意,双手合十作楫离去。
三日夜,玄凝离世,照惯例火化,灰中果然有圆形小珠子,无色却自有流光飞舞其中。主持摇头,叹息轻轻让众人听的模糊,挥挥手表示随了玄凝遗愿。
次年新春,冰雪初融。有小僧挑着水往寺里赶,抬头间,见山上两新芽生于一处,相依相偎,难舍难分,又一段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