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禹方虽知李遐方额头处有异,但是见李遐方不想提及,因此也不再追问。
李禹方撩了撩前襟的下摆,坐到了李遐方对面的位置上。
“你这一局棋已经是死局了。”李禹方看了看这未完的棋局说道。
李遐方一把推散了桌上的棋子:
“我自己同自己下棋,下成什么样子都是我自己的事,总之轮不着三哥你来管。外面的棋局那么乱,三哥天资聪颖又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才能,如今正是三哥一展才华抱负的机会。三哥自去争斗便是,何必理会我?”
李禹方笑了笑:“怎么还同三哥赌气?这次的事是个意外。我也是无意间才从父皇身边的一个老宫人处听到母后死前曾留有遗命的事,因为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所以没能第一时间告诉你。”
“三哥。”李遐方蹙了蹙眉,“昨天在宫里被父皇问话,那时候我是真的以为我们完了。”
李禹方语气温柔:“是三哥害你担惊受怕受委屈了,三哥现在不是亲自过来给你认错了么?现在老大被贬,老五身死,这事情也算是有了个结果……”
“他们两个的事,是三哥你……”李遐方望向李禹方的眼神深邃莫测。
李禹方摇了摇头。
“李训方被贬为襄城王是因为他受贿渎职,这件事是李穆方告发的;而李穆方被贬为庶人是因为他勾结江湖人士刺杀兄弟,父皇查出来这些事情他抵死不认,还试图构陷李训方,父皇气急,这才降罪于他,贬他为庶民。在这所有的事情中,为兄除了做过受害者之外,还跟这些事情有半点关系么?”
对付他们这些人,又何须脏了自己的手?
“三哥,幽州那些刺客跟老五明明没有任何关系,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会死?”
李禹方没有说话,从棋盘上捡起一粒棋子在手中把玩。
那棋子是顶级的云子,质地莹润如玉。李禹方手中捻着的是一粒黑色的棋子,在阳光下隐隐泛着绿光。
叶萧萧听到这个消息,也有一些唏嘘。
那恒山王前几日还雄赳赳气昂昂的来潞城王府寻衅,这才多久,竟然已经死了。
李穆方虽然人恶毒了点,不过那些刺客应该是跟他没有关系的!毕竟之前在幽州李遐方也曾带着她去给那些刺客做靶子,那人确实一直都号称是大皇子的人来着。
她不过才来潞城王府喂了几日马,消息竟然已经闭塞成这个样子了?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竟然没有听到丝毫风声。
不过想想也是,连李禹方已经升任太子的事情她都不曾听闻,相比较之下这更是小事情。
他们都是天潢贵胄,人中之龙。普通人下棋,谋的都不过是方寸之地;而他们的棋局,谋的是江山。所以普天之下,任何人都可以作为他们的棋子,包括他们自己的父母兄弟。
李禹方攥着棋子,远远瞟了一下李遐方头顶上的抹额:“仲嘉,老五自小便欺侮你。没想到如今他死了,第一个为他鸣不平的竟然是你。”
李遐方道:“他怨我不过是因为九年前钱淑妃的事情。那年我娘和钱淑妃死得都非常蹊跷,而今真相都没有弄清楚,他却已经不明不白的死了。我不过是诧异,明明与他有杀母之仇的是我,可是竟还有别人比我更恨他,更想让他去死。
三哥,那日从宫中回来五皇兄来找过我一次。他又跟我说了一遍,他说是我们搞错了。当年母妃的事情,钱淑妃并不是真的杀人凶手,其实另有隐情。三哥你信么?”
李禹方沉默好久,之后才缓缓说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我们的人生都是被那件事毁了的。现在好不容易一切都掰正回来了……仲嘉,你今日如此恼我,莫非你是怀疑我派人杀了老五么?”
“我没有这个意思……”李遐方急忙解释。
“所以你是埋怨我没有出来为他作证,导致他无辜枉死吗?”
此时李遐方却噤了声,就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
李禹方笑了笑:“我手里确实有能够证明他是清白的证据,我也确实打算有一天能够为他沉冤昭雪。但是仲嘉你仔细想想,现在确实是最合适的时机吗?那人素来德旺极高,你能保证一击毙命吗?若是一次斗不倒他,父皇极有可能会认为是咱们故意构陷兄弟,岂非得不偿失?老五也算彻底白死了。”
李遐方握紧了拳头。
李禹方又道:“老五的母族是吴兴钱家,这次的事情虽然没有人捅出去,但是那人脑袋顶上多了条人命官司却是跑不掉的。如果这事利用得当,到时候整个吴兴钱家都会同他为敌,甚至会成为我们的盟友。这样不是更能为老五真正沉冤昭雪报仇雪恨吗?”
听到这里,李遐方始才明白了一些东西。
三哥想要的是盟友。
所以他的三哥究竟是看到这出惨剧不闻不问的旁观者,还是促成这些事情发生的幕后推手。
想到这些李遐方更是心惊。
李遐方怔了一会儿,问道:“那三哥你之后还有什么打算?”
李禹方道:“幼时父皇为我和赵家表妹之黛定亲,本来藩王成亲之后便要就藩前往封地,但是之黛表妹年幼,两年前又赶上国舅舅母病故要守丧,因此才拖了这许多年。眼看丧期已满,之黛表妹却悄悄逃婚了。这是她看不上我啊!
之黛表妹既然对我无意,我再强娶也就没意思了。不如我去向父皇求个退婚诏书,此后各自婚嫁各不相干。”
李遐方也点了点头。
李禹方轻轻微笑,又道:
“幽州那边已经都安排好了,等到赵家的事情一结束,我便向父皇求一道旨意迎娶唐柚进门。”
“那赵家要怎么安抚?三哥主动请旨退婚,他们必定会生芥蒂。赵小姐的祖父是太傅,父亲是翰林学士,朝中文官半出其门。还有平卢沈家,他们与赵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这件事情处理不好,他日恐又成心腹大患。”
李遐方的眉毛皱成一团。
之前李禹方说是要去悄悄去幽州拉拢唐家的时候,李遐方便不是十分赞同。李禹方向来善于拉拢人心,在朝中的声望本就不比任何一个皇子差。若是说母族势力,昭圣皇后出自赵氏一族,也未必不是一道强有力的后盾。赵氏与平卢节度使的渊源极深,若是得到赵家的支持也就相当于拥有了平卢节度使的支持。
为什么他非要舍近求远去拉拢唐家呢?
唐家所制的范阳节度使固然兵多将广,甚至在十方节度使之中势力可排首位。但是皇子私自结交拉拢封疆大吏是重罪,此事被乾佑帝发现,李禹方断再无活路!这岂不是得不偿失?
没想到李禹方却摇了摇头,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我既然敢这么做,就必定会有对策。”
“所以,三皇兄这次还是要全部都瞒着我,什么事情都自己做么?”
李禹方笑道:“怎么会?这次要安抚赵家的事情还非你不可!”
李遐方愕然。
叶萧萧终于有半句话可以听懂了,一时非常兴奋。
李禹方的想法她听的一清二楚:他是想要李遐方去娶那位赵小姐!
李遐方看到叶萧萧的表情突然生厌:
“没看到本王正跟太子殿下谈事情么?你去院门口候着,待会儿本王有空了自会叫你。”
叶萧萧一脸无奈。之前叫她进来的是他们,进来之后什么事儿都没有,还要听他们瞎扯些听不懂的。如今撵她出去的竟还是他们?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叶萧萧福了福身退出房间。李禹方看着叶萧萧后退的身影,也略笑了笑以示回应。
李遐方看着李禹方的表情,眼神颇意味深长。
李禹方回头的时候李遐方已经面色如常。
李遐方握着棋子捏了好一会儿,终是没有忍住,问道:
“三哥是看上叶萧萧那个丫头了么?三哥平素对府里的下人们固然不错,但是对她似乎格外不同。”
李禹方道:“仲嘉放心,你看中的人为兄定然不可能会争抢。不过为兄观她这一身市井气,在这宫苑王府里十分特别!”竟然他不自觉的想起了一位故人。
李遐方一粒粒地捻棋桌上的棋子,重新将它们收到了棋罐里。
李遐方将白棋罐搁在李禹方面前,笑道:“三哥,猜先!”
李禹方点点头,从白棋罐中抓了几颗棋子握在手心。
李遐方趴过去盯着李禹方的手看了好一会儿,从黑棋罐中取出了两颗黑色棋子伸到李禹方面前。
围棋对弈时需要猜先决定谁来先行。一般都是由年长者从白棋罐中随意拿子,再让另一人猜其数目。若是另一人认为那人手中的白棋数目是单数,就从黑棋罐中取出一粒黑子;若是另一人认为那人手中的白棋数目是双数,就从黑棋罐中取出两粒黑子。倘若另一人猜对,便可自行选择执黑执白;倘若猜不对,便没有选择的权利。
李禹方微笑着张开了自己的手心,里面是三颗白色的棋子。
李遐方有些泄气:“果然又猜错了!这些年同人对弈猜子,在三哥这里竟从没有猜对过。”
李禹方将黑棋罐递给李遐方,却将白棋罐搁到自己手边:“这局我执白子。”
二人下了好一会儿棋,李禹方才幽幽说道:
“之前去幽州拉拢唐文度的事情我其实考虑了很久。我母亲出自赵氏一族,又是外祖的嫡长女,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觉的外祖父似乎很不喜欢我我母亲。即使我母亲做了大虞的皇后,可是外祖每次来宫里见母亲的时候依旧很少会假以辞色。后来母亲去世了,外祖可怜我小小年纪没了娘,对我倒是颇为照拂。
外祖是太傅,是父皇的授业恩师,在朝中权势极大。可是他素来严厉,又十分忠直。当年父皇要废掉我的太子之位的时候曾问过外祖的意见。外祖不问缘由不问对错,只是奉承着我的父皇说‘全凭陛下做主,老臣决无异议。’
其实我明白,外祖一身文人傲骨,他想做万古流芳的文官清流。但凡粘上了这种事情,他难免会被人家说成贪慕虚荣攀附皇权富贵的外戚。他怕天下人说他假公济私,所以关于我的事情他完全不想插手,即便是为我说一句话都不能。
后来太子之位被废之后,外祖依旧只当没有发生过这件事情。我依旧是他们家中出身高贵的外孙,逢年过节他们会派人来我府里致礼问安,甚至常常会请我一同饮宴。外祖母年老,但是依旧每年都会给我做鞋子或者新衣,说是代我母亲为我做的。我们这么一家人,看似融洽和乐,但是我却知道倘若发生储位争斗,他们不仅不会帮我,甚至还很有可能在我背后捅我一刀。
仲嘉,这样的母族,你让我怎么敢去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