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小小的青石几案,摆了一盏茶,茶水冒着丝缕的热气。
芷兰手上握了一卷竹简,一个人聚精会神地坐在几案旁的塌垫上,正把自己的全身心融入那竹简中……
须臾,就听得亭子外面的花园小径上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芷兰闻声正待转过身来,就听到邹阳的声音笑道:“芷兰,你瞧咱给你带谁来了!”芷兰回头,果然就见邹阳、枚乘二人,身后跟着婉娘,三人一路沿园中曲径走了过来。
离得近了,就见那婉娘今日长长的身量,白麻直裙外面套一件紫色长褛,周身素净,一无装饰,臂弯里抱着一个直柄圆形类似竖琴的东西。
芷兰看到婉娘,脸上显出惊讶与欣喜,再看那琴,感觉眼熟,一时叫不出名字来,道:“原来是乐府琴师到了!”
婉娘一直走到芷兰面前的亭子口,款款下拜:“婉娘见过太子妃。”
芷兰扶起她:“不必客气,快起来吧。”
邹阳瞧着芷兰,玩笑道:“啧啧,咱这位太子爷,刚娶亲才几日,就狠心丢下太子妃一个人跑长安去了?”
枚乘却道:“芷兰读的什么?这么入神?”说着话,从芷兰手上接过那竹简,看出是贾谊的遗作,脸上稍显紧暗。
芷兰则望着婉娘:“敢问婉娘琴师,手上抱的这个是什么?”
邹阳拿过来,轻拂一下,就听有铮铮之声,十分悦耳:“这个么,叫琵琶。”
“琵琶?”
枚乘见芷兰有所不知,便为她解道:“是这两年在吴国才看到的一种乐器,听说来自于北方。”
芷兰笑道:“我虽对乐器一无考究,却也常去梁国乐府厮混,竟从来没见到过这种乐器?”
枚乘道:“哦,芷兰,是这样,吴国自汉开国以来,得益于朝廷休养生息的惠民国策,加之吴地鱼米之乡,得天独厚,既得铜山铸钱,又能煮海水制盐,厚益垄断,国富民强。不光如此,吴国近些年还开挖了运河,使南北交通便利,再加上对百姓免收赋税,接纳四方游民,就连曾经的囚徒也包容厚待,便使得吴国无论粮食、丝帛、冶练、手工作坊,还有诗书、乐音、教坊,都比别处繁盛了许多。就说这琵琶,原是北方匈奴人的一种马上乐器,后经边境贸易传到汉家,又随大批南迁的游民来到吴国,所以吴国在这风雅乐艺上,也是其他封国不能比的。”
芷兰瞧着婉娘,不无好奇道:“不是说婉娘姑娘是咱同乡吗?怎么也习得这样匈奴乐器?”
婉娘遂垂首矜持地答:“回太子妃,咱祖上是离睢阳很近的良山,不过民女早些年就跟着家人到了燕国和齐国,后辗转才来到吴国,所以,以琵琶做咱谋生的物件,已有多年。”
芷兰听着她话音里的南腔北调,便问:“婉娘琴师还讲得家乡话么?”
婉娘笑道:“自小在良山长大,家乡话自然无以忘怀。”说着就换了语气,对芷兰来了一句梁地乡语:“太子妃到得俺家那里,坐马车也就一半天路程,可算近不?”
芷兰笑了:“既是这样,你我便是姐妹,婉娘以后只管芷兰叫姐姐可矣,何必再唤甚太子妃?生分了。”
婉娘却执意道:“那怎么行?婉娘虽说是乐府琴师,早年也就是个流落街头,卖唱为生的草民,然而太子妃身份贵重,婉娘不能不尊。”
芷兰稍显诧异道:“哦,听妹妹这话语间,也是阅历些山水物事之辈,怎竟就入了吴国相府门下?”
婉娘含笑道:“这个说来话长,那年大河发水,冲毁良山许多房屋庄稼,一村人都逃了出来。婉娘一路跟爷爷奶奶,后来竟走散了。半道遇着土匪,抢了随身带的干粮,爷爷不久便饿死,剩余我和奶奶四处讨饭,一路有奶奶教导唱演小曲,弹习琴笙,拿瓦片当缶板,击盆而歌。”说到末了,竟自笑了起来。
芷兰与众人亦笑,笑毕,不禁感叹:“好一个苦命的姑娘。”
婉娘的口气却淡淡说:“后来,唯一的亲人奶奶也过世了,婉娘孤身一人,无亲无故,为安葬奶奶,只得头插青草自卖自身,可巧遇上了恩人义父……”
婉娘说着眼里竟闪出两朵泪花:“当初若不是义父出手相救,婉娘就算能挣出命来,也不知流落到天涯海角哪里去了!”
枚乘见她哽咽,有点说不下去的感觉,便极善解人意地替她说:“袁相国见她擅长音律,又将她送入王宫乐府学艺,目下也算是吴国乐府里的头牌琴师了!”
见大家聊起来没完,邹阳便有些着急了:“说了这半天话,差点把正事给忘了,婉娘今日来见太子妃,就是要来为芷兰献上一曲的,请芷兰小姐点曲吧!”
芷兰闻言竟有点拘促了,她看了看众人,微笑道:“这是甚话说的,咱无功不受禄,怎么好让头牌琴师专为芷兰弹奏呢?”
邹阳仰脸大笑,枚乘在一旁笑着说:“芷兰有所不知——这婉娘身份不同,袁相国新近把她正式许配给邹阳为妻了!今儿来此,一是来向芷兰报喜……”
芷兰没等他说完便忙一拱手:“恭喜恭喜!这真是天大的好事!”
邹阳先朝芷兰拱手:“邹阳谢过。”又接着枚乘话道:“这二来呢,婉娘亦有在此跟诸位切嗟琴艺之想,因而特向知音献曲。”
“献曲?”芷兰笑着看看邹阳,忽儿想起什么:“哦,怎么今儿没见着公孙将军?”
不待邹阳回答,枚乘看一眼邹阳,说:“他么,今儿有事情。”
芷兰点点头:“哦。”
邹阳略有一丝不满道:“怎么?芷兰倒想起他来?”
“哪里,芷兰不过随口一问,往常,总见你们三人一起来着。”
邹阳冷笑一声:“以后,我仨人一起的日子只怕不会多了。”
芷兰似乎听出了话里有话,便问:“哦?芷兰不该多嘴,不过还是想问,因何之故?”
枚乘见邹阳要说什么,忙拦了他。邹阳嘴角挑了一下,哼了一声,没有言语。
芷兰见两人似乎有事相瞒,不便再问,便回头对婉娘说:“哦,既是这样,芷兰就不客气了!”
婉娘谦卑地微笑着:“太子妃本该如此。”
芷兰亦笑道:“当年讨荒路上的曲子,可还记得么?”
婉娘虽然也笑着,却眼里一抹泪光:“想忘也是忘不了的。”
芷兰对婉娘做了手势:“师傅请。”
婉娘遂将怀中琵琶抱起在胸前,轻简地调了调音阶,猛地一挑那弦,琵琶声顿如一阵急雨铺天而来!婉娘紧接着悲怆地唱道:
“战城南,死郭北,
野死不葬鸟可食。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野死谅不葬,
腐肉安能去子逃!”
婉娘一伊开口,在座者不由都紧了脸面,芷兰早是心上一酸,泪珠儿便不自觉滚落下来。
一曲未了,芷兰不禁叫道:“好妹妹,别唱了,真正凄惨!”
婉娘停下来,自然叫道:“姐姐,换一支曲子?”
看着芷兰点头,婉娘略略思忖了一下,再开口时,音韵便舒缓、缠绵了许多: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
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
又是一曲终了,在座的几人都不由轻舒一口气出来。
芷兰不禁夸赞:“没想到,吴国竟有这样好的操琴师,这样好听的琴声。”
邹阳忍不住纠正她:“是琵琶声。”
芷兰笑了:“瞧我,一时还认不得。”
婉娘腼腆地躬了一下身子:“多谢姐姐夸奖。”
芷兰点头:“今儿还真是开了眼界了——婉娘妹妹以后在咱这里不必如此拘礼。”
婉娘略一拱手:“太子妃即是不嫌弃,那婉娘可就高攀了!”
芷兰摇头又点头:“都是姐妹了,没什么高不高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