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氏慢慢直起腰来,坐直了身子:“这个是你的主意么?”
袁盎讪笑着道:“太后若觉得好,那就是老臣的主意,若觉得不好,那就等于老臣白说,什么都没发生。”
薄氏正色道:“都说袁盎两朝老臣国士无双,看来你还真算得上是个智囊,照你看,朝廷当赐哪家的千金给这吴太子?方可起到你说的这个桥梁作用?”
“目下正有一门好亲,也惟有这位小姐堪当如此重任!”
“不妨说来。”
“梁国睢阳令睢阳侯之女李芷兰。”
“李芷兰?”
“此女自幼被其父当男儿教养,通六艺,精文墨,是个难得的才女。”
“哦,还有这等女子?”
“赐婚刘李两家,可令吴梁两国联姻,正堪实现老臣刚才所奏之桥梁之用。”
薄氏笑道:“不过是两个小孩子过家家,哪里有你说的那样深重,还什么桥梁!”
薄昭这会儿插嘴道:“太后不可小看了这样两家联姻。”
“细说来咱听听。”
“细说起来,这吴王不用说了,这多年一直跟朝廷的关系有些不畅,多少人想从中说合,都无济于事。这睢阳侯呢,虽然跟皇室宗亲没有关系,可他是睢阳令啊,睢阳什么地方,那可是梁国的都城,而梁国呢?那可是皇上陛下最看中的一个蕃国,不然也不会封自己最心疼的小儿子和最看重的大才子贾谊去那里不是?这样一来,不就联上了吗?”
听到陛下最心疼的小儿子和最看重的大才子贾谊,薄氏摇了摇头,薄昭在一旁忙插话:“眼下这事儿是有些不同,可是……”
薄氏未待他再说下去,举手制止了他,遂朝袁盎淡淡一笑:“瞧你这一通乱扯……不过吗?也不是全无道理。若如此说来,竟不是吴国跟这李家联姻,倒像是让吴国跟梁国联姻了!”
“太后细想想,不是这样的吗?”
薄氏略略思索了:“这件事虽不像你说得那样繁杂,倒也不失一件好事,老身以为么,倒可以做一做。”
袁盎起身叩谢:“袁盎替吴太子谢太后成全。”
薄氏伸手制止:“别忙,即是好事,那就得皇帝亲赐才好,只是目下这个时候,皇帝只怕没这个心思,以哀家看嘛,好事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等过了这一阵子,再跟皇上说,不迟。”
袁盎迟疑了一下,闭了下眼:“诺。”又忍不住说了一句:“只怕夜长梦多,还望太后请早。”
贾谊躺在病塌上,一双眼睛盯着半空。
窗外一阵阵深秋的风掠过……半空中交替出现怀王和文帝的面容……不知又想到了什么,他的眼泪不自觉簌簌而下……
芷兰近前,为贾谊擦拭眼泪。
杏儿悄悄从外面走进来,从背后给芷兰披上一件毛皮大氅。
芷兰感觉到毛氅加身,回头看了看杏儿:“怎么,外面下雪了吗?”
“回大小姐,是变天了!或许马上就下雪,夫人叫给大小姐送衣服过来,怕大小姐在这里照顾太傅,夜里会冷。”
贾谊从病塌上勉强坐起,对芷兰凄惨一笑:“芷兰小姐在这里照顾我,真难为你了!这一个多月,贾谊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芷兰摇头:“太傅快不要说这些,能有机会照顾你是芷兰的福份。”
贾谊亦摇头:“是贾生的福气才对。”
杏儿将芷兰拉至一旁,悄悄对她说:“大小姐,杏儿来前夫人交待了,说大小姐无论如何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要大小姐回府,余下太傅这里要真的走不开,就由杏儿来接替大小姐照顾他吧,请大小姐先回府歇息歇息。”
芷兰回头看看杏儿,想到母亲此前对她的种种劝阻:“一个大姑娘家的,与那样一个男子非亲非故,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知道是说你去照顾病人,不知道的,不知多少难听话等着你呢!这名声要是传出去,你以后还要不要出阁了?”
芷兰想了心里发堵,对杏儿道:“回去告诉侯爷夫人,并不是芷兰不听话,而是实在放心不下太傅这里,再说你也接替不了本小姐,何况咱也不累,歇息什么?早晚还有青儿在这里帮忙,等太傅病全好了,再回去领侯爷和夫人的责骂不迟。”
贾谊躺在那里,将芷兰和杏儿的话听了一些在耳朵里,不禁愧疚道:“都是贾生不好,连累了大小姐,让侯爷和夫人跟着操心,要我说兰小姐你们都回去吧,本太傅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芷兰走过来一边帮他掖了掖被角,一边垂头说:“那怎么行?你病成这样,身边又没个家人照应,本小姐走了怎么能放心?”
杏儿道:“那,大小姐这里要是不让杏儿接替,杏儿就先回了。”
“回去告诉侯爷夫人不用惦记。”
“诺。”
看着杏儿走出去,贾谊挣扎着起身,对芷兰沉着脸说:“你这样我会很不安的。你还年轻,若真的为我落下什么闲话,影响了你的前程,本太傅就死了也不得瞑目。”
“什么闲话不闲话、前程不前程的,太傅也把我看得太世故了!芷兰如今什么都不想,只想要太傅的身体好起来。比起你的金贵身子骨,芷兰挨上一两句骂又算得了什么?”
贾谊不由得苦笑:“第一次有人当面对我说,咱是个金贵的。”
“难道不是么?天下有那么多人喜欢你的文章,把你当神一样敬着,你自己竟就一点不看重自己么?跟你比起来,芷兰的辛苦和挨骂都是不值一提的。”
贾谊摇头:“好了,不跟你论贵贱了。”说了又叹气:“话是这么说,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却还有许多的事要做,也只好依靠你了。你若真的走了,我还真不知余下的事该怎么办。”
“那你还赶我走?”
“赶也是无奈,我自己心里也犯嘀咕,当然也愿你留下。闲话少说,还是做事吧。”说着话,拿手指一下前面,芷兰朝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见是一些简板。
“太傅还要写奏疏么?”
贾谊吃力地点头:“或许,这是最后一份了。”
“太傅何苦尽说些丧气的话!您还这么年轻,心放宽些,慢慢自会好的。”
“我的病我知道,就不要再宽慰我了。”
芷兰看着他虚弱的样子,眼圈不禁又红了:“病成这样还写什么奏疏,大夫都说了让你不要太耗神……”
贾谊脸色凝滞地望着虚空说:“一切都了结了……这最后的一份心思,或许以后,对大汉天下、对长安,对梁国都还用的一些话……可惜,此生不能再有机会像那年宣室殿里那样,与他彻夜长谈了,也只有写下这份奏疏……等以后假他人之手面呈给他……求兰小姐帮帮我。”
芷兰听了心下凝重,默然良久,只得将笔递他手上,无奈他使劲地握,却怎么也握不住,只好罢手。
芷兰扶着他的手臂:“太傅,一定要写吗?”
“一定,要写。”
“那就让芷兰来吧,太傅说,芷兰替你写,行吗?”
贾谊苦笑:“只好这样了!”
于是芷兰把竹简在案子上铺开,在贾谊身边不远的地方靠案子坐下。青儿走过来,替她研墨。
贾谊闭上眼:“好姑娘,幸亏有你。”
芷兰眼里含泪:“太傅别说这些……芷兰只希望太傅能尽快度过这一段难熬的日子,身体早早康复了,朝廷和王宫里还有多少大事,等着太傅去做呢!”说到这里,竟哽咽了。
贾谊凄然笑了一下:“说的多好啊!可是,在我,已经不能了!”
“不……”
贾谊朝她轻晃了下脑袋,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你我,开始吧——你接着那上面的往下……我说,你写……”
“遵命。”
贾谊断断续续地说:“‘陛下……如今之势,不过一传、再传,诸侯犹且人恣而不制,豪植而大强,汉法不得行矣。陛下所以为藩捍及皇太子之所恃者,唯淮阳、代二国耳……方今制在陛下;制国而令子适足以为饵,岂可谓工哉!臣之愚计,愿举淮南地以益淮阳,而为梁王立后,割淮阳北边二、三列城与东郡以益梁。不可者,可徙代王而都睢阳。梁起于新而北著之河,淮阳包陈而南之江,则大诸侯之有异心者破胆而不敢谋。梁足以捍齐、赵,淮阳足以禁吴、楚,陛下高枕,终无山东之忧矣,此二世之利也。当今恬然,适遇诸侯之皆少;数岁之后,陛下且见之矣。夫秦日夜苦心劳力以除六国之祸;今陛下力制天下,颐指如意,高拱以成六国之祸,难以言智。敬身无事,畜乱,宿祸,孰视而不定;万年之后,传之老母、弱子,将使不宁,不可谓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