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日记是妈妈的爱好。哈,她爱好可多了。她还喜欢热瑜伽、路边摊,以及超难看的电视真人秀,她还有一次迷上了自制护肤品,搞得我们用椰子油和牛油果泥敷了一个月的脸。
不过写日记嘛……这习惯一直都有。她每年有两三次都会去西雅图市中心,到我俩最爱的书店里,花大价钱买一本厚厚的艺术笔记本,用它记录接下来几个月的生活点滴:照片、日记、购物清单、摄影创意、旧番茄酱包……凡是你能想到的应有尽有。
但奇怪的是,她允许别人看她的日记。更奇怪的呢?别人很爱看。原因大概是,它们既新奇又有趣,一本日记看过,感觉像去玩了一趟奇幻乐园。
我走进卧室,站在床脚边。索尼娅把日记本放在枕头正当中,好像担心放别的地方我看不到。日记本像砖头一样沉甸甸地压在床上。
“准备好了吗?”我大声说。我绝对没准备好,可还是走过去拿起来。软皮封面,中间是一朵烫金的硕大鸢尾花。这本跟家里她那些日记本完全不一样。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封面,暗自担心有彩纸屑飞到脸上,但只有几本小册子和一些票根掉到地上,还闻到一丝霉味。我把所有纸片都捡起来,开始翻看内页,先略过文字,只注意照片。
这张是妈妈肩挎照相机站在一座老教堂前面。这张是她笑嘻嘻地对着一大碗意面。然后这是……霍华德。我差点失手掉落本子。好吧,他当然会在她的日记里。我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可是,我还是满心不情愿想象他俩在一起。
我细看照片。是了,绝对是他。年轻点,头发长点(他上臂是有一个刺青吗),但绝对是霍华德。他和妈妈坐在石阶上,她留着短发,涂了好莱坞经典口红,一脸心荡神驰的表情。
我重重地跌坐在床上。为什么她不能把自己跟霍华德的事亲口告诉我呢?以为日记就能说得更明白?担心我不想听他们的事?
我犹豫片刻,把日记本塞进床头柜的抽屉里,用力关上了。嗯,我没准备好。
现在还不行。
公墓某处的汽车突然喇叭声大作,简直像一千个迷你的格洛丽亚冲我兜头浇下。时差加上压力,让人头疼不已。多谢了,意大利。
我翻了个身,看看墙上的钟。下午三点。空余时间这么多,这太扯了。
我慢吞吞地下了床,走到行李箱边上,漫不经心地整理自己的东西——右旮旯里的衬衫、左旮旯里的裤子、那边的睡衣……我的行李打包打得很差劲,基本上就是乱塞一气。最终,我决定把几张跟妈妈的合照放进房间的空相框里,然后系好鞋带,往前门的门廊走。
我没想好去哪儿,就晃了会儿秋千。我能清楚地看到纪念碑,那是一个短而宽的建筑物,有一片墙面上镌刻着字。我敢打赌,它就叫失踪者之墙。它前面有个高高的基座,上面是一位天使举着橄榄枝的雕塑。有两个人站在前面拍照,其中一个人瞧见了我,挥了挥手。
我也挥挥手,然后急忙站起来,往后院的栅栏走去。我真的没精力应付另一对乔纳森夫妇了。
后门很容易就找到了,走出去后,我感觉索尼娅没开玩笑——公墓后山的坡很陡峭。我今天又一次跑得汗流浃背,但逼着自己继续跑。我要征服你,小山丘。我最后到达山顶,腿上和胸口火辣辣的。我正要一头瘫倒,只听到一阵咚咚咚的声音,急忙抬起头。有人在。
有个男生在玩足球。他跟我年纪相仿,可能稍微大一点,看样子像三个月没理发。他穿着短裤和足球衫,用膝盖来回颠球,跟着耳机里的歌用意大利语小声哼着。我有些犹豫不定。能趁他不注意溜走吗?或者抱头鼠窜?
他抬头看到我,跟我对到了眼神。好极了,这下我只得继续走,不然就很怪了。我朝他点点头,沿步道快走,像是开会要迟到了之类的。非常自然,在意大利的山顶上,大概总有人急着要去参加重要会议。他拔掉耳机,音乐很响,“嘿,你迷路了吗?美丽生活青年旅馆就在这条路上。”我停住脚步。
“你说英语?”
“一点点啦。”他用夸张的意大利口音说。
“你是美国人吗?”
“算是吧。”
我仔细看他。他说话像美国人,但模样是典型的意大利人。中等个头,橄榄色皮肤,高鼻梁。他在这儿干吗?可话又说回来,我在这儿干吗?看来,托斯卡纳乡间到处都是迷路的美国小孩。
他抱起双臂,皱起眉头。他在学我的样子。不礼貌。
我放松姿势,“你说‘算是美国人’,什么意思?”
“我妈是美国人,可我大部分时间都住这里。你是哪里的?”
“西雅图。我来这里过暑假。”
“是吗?住哪儿?”
我朝来处指了指。
“公墓吗?”
“嗯,霍华德——我爸——是管理员。我刚来。”
他挑起一条眉毛,“瘆得慌。”
“其实还好。它算是个纪念碑公园。那些坟墓都是二战时候的,所以不会办新的葬礼。”我干吗替公墓说话?它是瘆得慌啊。
他点点头,随后又戴上耳机。
这大概就是暗示了。
“见到你很高兴,不知名的意大利美国人。回头见。”
“我叫洛伦佐。”
我脸红了。看来洛伦佐听觉一流,“见到你很高兴,洛伦[9]——”我想复述他的名字,但卡在第二个音节上了。他发的滚舌音,我的舌头则拒绝合作。
“对不起,我说不好。”
“不要紧,叫我阿‘伦’就好,”他乐呵呵地说,“或者叫‘不知名的意大利美国人’也成。”
哎哟。“不好意思。”
“你呢?是叫你‘卡罗丽娜’,还是你也有小名儿?”
霎时间,我感觉像在做梦。诡异的梦。除了妈妈和开学第一天的老师,从来没有人叫过我的全名。“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我悠悠地说。这人到底是谁?
“我上AISF的。上次你爸进来咨询入学的事,这就传开了。”
“AISF是什么?”
“佛罗伦萨美国国际学校。”
我松了口气,“噢,对,那个高中。”要是我打算暑假后留下来,理论上就要去上那个学校。纯粹理论上。根本不在可能的范围里。
“其实是幼儿园到高中一贯制,班级都很小。去年只有十八个学生,所以新生很招人注意。我们从一月就开始谈论你了。你很有些传奇色彩呢。有个叫马可的男生还声称他的生物课学习伙伴就是你。他的期末作业一塌糊涂,一直说都赖你呢。”
“好怪啊。”
“你跟我想的一点都不像。”
“怎么说?”
“你个子很小,长得像意大利人。”
“那你怎么知道跟我说英语的?”
“你的穿着。”
我低头看看。打底裤、黄色T恤衫。我又不是打扮成了自由女神像。“我穿得怎么像美国人了?”
“色彩鲜艳、跑鞋……”他随便挥挥手,“再过一两个月你就全明白了。这里很多人不穿件Gucci[10]是不会出门的。”
“可你也没有穿Gucci吧?你穿的是足球服。”
他摇摇头,“足球服例外啊,它们可是最有意式风情的。另外,我是意大利人,自然是穿啥都有范儿。”
看不出他是不是开玩笑。
“你二月不就该转学来AISF了吗?”他问道。
“我想在西雅图读完一学年再来。”
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能给你拍张照吗?”
“为什么?”
“证明你的存在。”
我刚说“不行”,他就按了快门。
“不好意思,卡罗丽娜。”他说着,似乎也并没有不好意思,“你应该说大声点。”
“我的名字你读得不对。它写成‘卡罗丽娜’,但要读成‘卡罗丽—娜[11]’,或者叫我‘丽娜’就好。”
“卡罗丽娜,卡罗丽—娜。我喜欢,读着很有意大利味儿。”
他又戴上耳机,把足球抛起来,开始颠球。这个阿伦真是差点儿礼貌。我转身走开,可他又叫住我。
“嘿,你愿意去跟我妈见见吗?她很想跟美国人说说话。”
“不了,谢谢。我得赶快回去跟霍华德碰头,他要带我去佛罗伦萨吃晚饭。”
“几点?”
“我不知道。”
“餐馆大都七点钟才开门。我保证,咱们不用去那么久。”
我转身向着公墓,但一想到要面对霍华德或者那本日记,又心惊胆战起来,“远吗?”
“不远,就在那儿。”他朝一片树林大概指了指,“没关系。我保证,我不是什么连环杀手。”
我哭笑不得,“你不说我倒还没觉得呢。”
“我瘦得很,做不了连环杀手。再说我很怕血。”
“噫——”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公墓,心里掂量着可选方案:看让人伤神的日记?还是去拜访一个社交无能、疑似连环杀手的小子他妈?选哪个都挺可怕。
“好吧,我跟你去。”我大发慈悲。
“很好。”他把足球夹在胳膊下,跟我一起朝山的另一头走去。他大概只比我高一头,我们俩走路都很快。
“你几时到的?”
“昨天晚上。”
“那你现在准是在倒时差,累得半死不活吧?”
“其实昨晚我睡得还不错。不过是的,有种闷在水里的感觉,而且头从来没这么疼过。”
“今晚再看吧。第二天晚上总是最难受的,到凌晨三点左右,你会完全清醒,一定要想点儿怪事去做,不让自己闲着。有一次我爬了一棵树。”
“为什么?”
“我的笔记本电脑阵亡了,其他的我只能想到玩纸牌接龙,可我玩得很烂。”
“我纸牌接龙玩得很不错。”
“我爬树很不错。但我不相信你。除非是作弊,没人真的很会玩纸牌接龙。”
“不是,我真的很会玩。我上二年级后就没人跟我玩游戏了,就自己学了玩接龙。我玩得好的话,一局六分钟就能结束战斗。”
“为什么你上二年级后就没人跟你玩游戏了?”
“因为我老赢啊。”
他停下脚步,傻呵呵地笑,“你是说,你其实很要强吧?”
“我可没那么说,我只是说我老赢。”
“啊哈。那你七岁以后就没玩过游戏?”
“只玩接龙。”
“不玩钓鱼?优诺牌?扑克牌?”
“都不玩。”
“有意思。看,那是我家。看谁先跑到门口。”他说着拔腿就跑。
“哎!”我奋起直追,加大步伐,最后超过了他,到门口才慢下来。我得意地转圈,“我赢啦!”
他退后几米,又是一脸坏笑,“你说得没错,你一点都不要强。”
我横眉怒目,“闭嘴。”
“我们以后可以玩钓鱼。”
“不玩。”
“麻将?桥牌?”
“你是老太婆吗?”
他笑了,“随你怎么说吧,卡罗丽娜。顺便说一下,这不是我家,那里才是我家。”他朝远处一个车道指指,“可我不跟你赛跑了。因为你说得对——你会赢。”
“就是说呀。”
我们继续走,只不过这下我觉得很傻。
“你爸什么情况?”阿伦问,“他不是一直都在公墓当管理员吗?”
“嗯,他说有十七年了。我妈去世了,所以我才过来跟他住。”啊!我想捂住嘴。丽娜,别说了。一提我妈,就会在同龄人当中制造尴尬,百试不爽。大人们觉得可怜,可小孩会觉得别扭。
他看着我,发丝遮住眼睛,“她怎么去世的?”
“胰腺癌。”
“病了很久吗?”
“不是。发现四个月就去世了。”
“啊,对不起。”
“谢谢。”
沉默了会儿,阿伦又说话了,“我们谈这事的样子很奇怪呢。我说‘对不起’,而你说‘谢谢’。”
我有一百次都这么想过,“我也觉得怪,可大家都习惯这么说吧。”
“那你什么感觉?”
“什么?”
“没了妈妈。”
我停下来。不但是有人头一回问我这个,而且看他的神情,是真想知道。有那么一刻,我很想跟他讲,那感觉像是住在孤岛上——即使周围都是人,我还是很孤独,痛苦排山倒海地从四面八方打击我。但我尽快把这些话咽了回去。即便有人问了,也并不想听到你对悲伤的奇怪比喻。最后我耸耸肩,“很难过。”
“肯定很难过。对不起。”
“谢谢。”我笑了,“哈,我们又说了。”
“对不起。”
“谢谢。”
他在一对雕花大门前站住,我帮他推门,门“嘎吱”一声开了。
“你没开玩笑,你家离公墓是不远。”我说。
“对啊。我一直觉得,住得离公墓这么近很怪,然后我就遇到一个住在公墓里的人。”
“我一定要赢过你呀。本性要强的我。”
他大笑,“来吧。”
我们走在两边种树的狭窄车道上,走到顶头,他伸出双臂,“到啦。Casa mia.(我的家。)”
我停下来,“这就是你住的地方?”
他神情严峻地摇摇头,“很不幸是的。你尽可以笑,我不介意。”
“我不笑。我觉得有点……好玩。”可我忍不住哼了一小声,再看看阿伦的眼神,我就失控了。
“笑吧,笑够为止。不过公墓的居民真没资格落井下石——不管是不是这个成语吧。”
我总算止住笑,喘了口气,“对不起。我不该笑的,可太意外了。”
我们都看上面那座房子,阿伦心灰意冷地叹气,我则极力憋着不笑。今天早上我还以为自己住在最怪的地方,可现在我遇到一个住在姜饼屋的人。不是说房子的设计大概受了姜饼屋的启发,是说看这房子的样子,好像直接掰下几片屋顶板,蘸点牛奶就能吃了。房子有两层楼高,石头砌的外立面,草屋顶有精致的姜饼镶边。院子里满是糖果色花朵,房子周围有一些种了迷你柠檬树的钴蓝色花盆。底楼的窗户大多是彩色玻璃做的,有旋转的薄荷花纹,前门上刻着一根巨大的糖果手杖。换句话说,只需想象一下最搞笑的房子,再加一把棒棒糖即可。
“这什么来历?”
阿伦又摇头了,“必须有来历,对吧?有个纽约北区的怪胎靠他奶奶的软糖秘方发了一笔财,就造了这个房子。他自称糖果伯爵。”
“所以他就给自个儿造了一个真的姜饼屋?”
“就是这样。这是他给新老婆的礼物。她大概比他年轻三十岁,而且后来跟一个在皮德蒙特松露节上遇到的男人好上了。他被她甩了以后,就把房子卖掉了。我爸妈正好在找房子,顺理成章,姜饼屋正好适合他们的怪异品位。”
“你们要赶走食人女巫吗?”
他疑惑地看我一眼。
“你懂的……像是《奇幻森林历险记》里的女巫?”
“噢。”他笑了,“没有赶,她逢年过节还会来串门儿。你是说我奶奶,对吧?”
“我非把你说的话告诉她不可。”
“祝你好运。她一个英语单词都听不懂,而且只要她在,我妈就故意装得不会说意大利话了。”
“你妈是哪儿的人?”
“得州[12]。我们一般会去她美国的老家过暑假,可今年我爸太忙,我们去不了。”
“所以你说话才这么像美国人?”
“是啦,我每年夏天都假装美国人。”
“成功吗?”
他咧嘴,“一般都可以。你不就觉得我是美国人嘛。”
“你说了话我才觉得像。”
“但这就够了呀,对吧?”
“算是吧。”
他领我到了前门,跟我一起进去,“欢迎来到Caramella别墅。‘Caramella’的意思是‘糖果’。”
“见了……书了。”
这里就是图书管理员的终极噩梦。整个房间放满了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书橱,书架上杂乱无章地塞着几百——或者有几千——本书。
“我爸妈都是书迷,”阿伦说,“而且我们想做好准备,万一有机器人暴动,就要躲起来。大量的书就等于大量的燃料。”
“聪明。”
“来吧,她大概在工作室里。”我们走过书堆,穿过一扇双开门,里面是一间阳光房。地板上铺着防尘布,有一个旧桌子上放着颜料管和各种瓷砖。
“妈?”
一个女版的阿伦蜷缩在一张沙发床上,头发里沾着一些黄颜料。她的样子像是二十几岁,最多三十岁。
“妈。”阿伦伸手去摇她肩膀,“妈妈。她睡觉有点死,不过你瞧好吧。”他弯腰凑近她的脸,耳语道:“我刚在塔瓦尔努泽[13]看到博诺[14]啦。”她猛地睁开眼睛,忽地一下就站起身。阿伦笑死了。
“洛伦佐·法拉拉!不准瞎搞。”
“卡罗丽娜,这是我妈奥黛特。她是U2乐队的歌迷,他们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在欧洲巡演时,她跟了好一阵子呢。很明显,她对他们依然爱得深沉呀。”
“我给你点深沉看看。”她伸手摸到一副眼镜,夹在鼻子上,打量了我一眼,“哎,洛伦佐,你在哪儿见到她的?”
“我们刚在公墓后山上遇到的,她暑假来这儿跟她爸爸住。”
“你是我们的人!”
“美国人吗?”我问。
“侨民。”
说“人质”更像点儿,不过头一次见面说这话不合适。
“等会儿。”她靠近前来,“我听说你要来。你是霍华德·默瑟的女儿吧?”
“是的,我是丽娜。”
“她全名是‘卡罗丽娜’。”阿伦插话。
“叫我丽娜就好了。”
“好了,谢天谢地,丽娜——我们这儿要多来些美国人,最好是活的美国人。”她说着,朝公墓方向随便挥挥手,“真高兴见到你。你学过意大利语吗?”
“我在飞机上背了五个短语。”
“是哪几个?”阿伦问。
“不好意思说给你们听。我的发音傻死了。”
他耸耸肩,“Che peccato.(真可惜。)”
奥黛特露出苦相,“答应我,在我家一个词儿都别说。我今年夏天一直假装自己不在意大利。”
阿伦嘻嘻哈哈,“那你成功了没?别忘了,你是有意大利的老公和孩子的。”
她没理他,“我去拿点喝的。你们俩随便坐。”她捏捏我的肩膀,走出房间。
阿伦看我,“就跟你说她见到你很开心吧。”
“她很讨厌意大利吗?”
“不可能。她是气我们今年暑假去不了得州,可每年都一样。到那儿后,她三个月都在嫌弃东西难吃,还有大家都在公共场合穿睡衣。”
“谁会在公共场合穿睡衣啊?”
“很多人。相信我,这会传染。”
我指指桌上,“她是艺术家?”
“嗯。她在陶瓷片上画画,大多是托斯卡纳风景。在佛罗伦萨有人在店里卖这些,游客要花大价钱买。如果他们知道这是美国人画的,估计要气死了。”他拿起一块递给我。她画了一栋山谷间的黄色小屋。
“真漂亮。”
“你该上楼看看。我家有一整面墙,她都一块块给换成了自己画的瓷砖。”
我放下瓷砖,“你有艺术天赋吗?”
“我?不,并没有。”
“我也没有。可我妈也是艺术家,她是摄影家。”
“酷啊,家庭写真吗?”
“不是,大多是艺术摄影。她的作品在美术馆和艺术展展览。她还在大学里教课。”
“很赞啊,她叫什么名字?”
“夏莉·爱默生。”
奥黛特回来了,拿了两罐芬达橘子汽水和一盒开封的曲奇饼干,“尝尝。这个阿伦一天能吃一大盒。你肯定爱吃。”
我拿了一块。是一种夹心饼干,一面是香草,一面是巧克力。意大利版的奥利奥。我咬了一口,感觉一群天使在歌唱。意大利食品是沾了仙气儿吗,怎么比美国同样的东西都好吃?
“再给她拿点,”阿伦说,“感觉她要把自己的胳膊吞下去了。”
“哎——”我才开口,奥黛特就把剩下的饼干都递给我了,我忙着吃,也顾不上认真辩解。
奥黛特微微一笑,“我就喜欢能吃的姑娘。那啥,说到哪儿了?噢——我还没正式自我介绍吧?我发誓,我在这里都成粗人了。我叫奥黛特·法拉拉,挺像‘法拉利’,但结尾是拉。很高兴认识你。”她伸出手,我擦擦手上的碎屑,跟她握了手,“我们能聊聊空调吗?还有汽车外卖餐厅?今年夏天我就惦记着这两件事儿了。”
“在美国时,你都不让我们吃快餐。”阿伦说。
“那不代表我不吃快餐啊。再说了,你到底站哪一边的?我还是signore(先生)?”
“无可奉告。”
“Signore是谁?”我问。
“我爸。搞不懂他俩怎么在一起的。知道那种奇异的动物交友视频吧,比如熊和鸭子成了好基友?他们俩就像那种。”
奥黛特忍俊不禁,“哎呀,拜托,我们俩差别没那么大啦。这下我倒是好奇了,假如是那种情况,你觉得我是熊还是鸭子呢?”
“我才不上当呢。”
奥黛特转向我,“你觉得我家阿伦怎么样?”
我吞下饼干,把剩下的递给阿伦,他看饼干的表情像是看自己的宝贝。“他……挺和气的。”我说。
“也挺帅的吧?”
“妈!”
我有点害臊。阿伦是挺帅的,不过不算是第一眼帅哥。他的眼睛是深褐色的,眼帘上的睫毛长得吓人;他笑的时候,上下门牙露着一条缝。可还是那句话,初次见面,这种话还是不说为妙。
奥黛特朝我挥挥手,“好啦,你能来镇上,我们太高兴啦。阿伦今年暑假肯定过得无聊透了。今天早上我才跟他说,要多出去走动。”
“拜托啊妈,我又不是整天都待家里。”
“我就知道,只要某个‘ragazza(姑娘)’离了家,你就突然没兴趣出门了。”
“我高兴才出去,美美跟这没关系。”
“美美是谁?”我问。
“他心仪的姑娘。”奥黛特故意高声耳语。
“妈——!”阿伦吼着,“我不是九岁小孩了。”
电话铃响了,奥黛特挪动桌面上的纸和画具,“到底在哪儿?Pronto?(喂?)”
一个穿着皱巴巴的内裤和黑色时装鞋的小女孩出现在门口,“我拉便便了!”
奥黛特冲她竖了双大拇指,然后走进里间,用意大利语飞快地讲电话。
阿伦叹气,“盖比瑞拉,太难为情了。回卫生间去。咱家有客人在呢。”
她没理他,转头看我,“Tu chi sei?(你是谁?)”
“她不说意大利话。”阿伦说,“她是美国人。”
“Anch'io!(我也是!)你是洛伦佐的女朋友吗?”她问。
“不是,我刚才散步遇到他的。我叫丽娜。”
她盯着我看了会儿,“你有点像principessa(公主)。瞧你的头发们那么乱,大概是长发公主[15]吧。”
“是头发,不是头发们,盖比瑞拉。”阿伦说,“另外,说别人头发乱,很不礼貌。”
“我的头发们是很乱。”我附和。
“你想看看我的criceto(仓鼠)吗?”盖比瑞拉跑过来抓住我的手,“来吧,principessa。你肯定喜欢它,它的毛可软了。”
“好的呀。”
阿伦按住她的肩膀,“卡罗丽娜,别去。还有,盖比瑞拉,她并不想看。她快要走了。”
“我不介意。我喜欢孩子。”
“别去,真的,相信我。去她房间就像掉进了时间隧道。玩芭比娃娃不知不觉就玩了五个小时,还要跟闪亮公主[16]对话。”
“Non è vero.(这不是真的。)洛伦佐,你真讨厌!”
阿伦答了一句意大利语,盖比瑞拉委屈地看了我一眼,跑出房间,狠狠地甩上门。
“Criceto是什么?”
“用英语说大概是……仓鼠?讨人嫌的小动物,在轮子上跑的?”
“对,仓鼠。她很可爱。”
“有时很可爱。你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不过,我以前常给公寓楼里一家人看小孩儿。他们家有三胞胎的五岁小男孩。”
“哇。”
“他们妈妈出门时会说,‘让他们活着就行,其他就别操心了。’”
“那你有把他们绑起来吗?”
“没有。我第一次照顾他们时,跟他们打了一架,后来他们可喜欢我了,而且我每次过去,口袋里都装满了水果糖。”
在妈妈的葬礼上,其中一个男孩问我去哪儿了,他兄弟说:“她妈妈要睡很长时间,所以她再也不能跟我们一起玩了。”
想到这里,我的喉咙有点紧,“我要走了。我不知去向的话,霍华德可能会担心。”
“嗯,没问题。”我们穿过客厅,阿伦在门口停下。
“嘿,明天你愿意跟我一起参加一个派对吗?”
“呃……”我别过头,迅速弯腰去系鞋带。一个派对而已。你知道的,正常少男少女会去的那种。妈妈走了,我参加社交活动比登天还难。还有,最近我这自言自语的次数多得吓人。
“我要问问霍华德。”我最后直起身说。
“好的。我可以用踏板摩托车载你。八点左右?”
“看情况吧。我要是能去,就打电话给你。”我伸手去抓门把。
“等等,给你电话号码。”他从附近桌上抓来一支钢笔,把我的手弓起来,飞快地写下号码。他的呼吸很温暖,他写完后,还把我的手多抓了一小会儿。
哎哟。
他抬头看我,微微一笑,“Ciao,卡罗丽娜。明天见。”
“也许吧。”我出了屋子,头也没回地走了。我怕他看到我一脸的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