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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想进一步了解威克姆夫妇,尤其他们与威廉·布莱克的渊源,为此我特意下了番功夫。威克姆的档案存放于老宅,学生的所有记录都存放在校长府邸,但在图书馆有一小片区域保存着许多关于学校早期历史的资料。

密涅瓦·萨维奇与华莱士·威克姆相识于1849年,那年华莱士34岁,密涅瓦24岁——在当时已经算是老处女了。华莱士门第高贵,因此他的家人不同意他与密涅瓦交往,他们为他挑选了另一个与威克姆家族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但华莱士深爱着密涅瓦并坚持要娶她为妻。显然,他的举动为家门带来了耻辱,甚至上了《世界新闻报》周日版的封面(没错,《世界新闻报》在当年就已经是八卦界的翘楚了)。华莱士的父母宣布与他脱离关系,但因为他是家中独子,在父母去世之后,他依然顺理成章地继承了家产。

华莱士为真爱而结婚,他对自己的选择问心无愧。

从他们的文件中——大部分为手写的关于课程和学校传统的笔记——我发现了一些情书。在我十六年的人生中,我倒是读过一些绝美的情书。当然,我个人是一封也没有收到过的。我这辈子收到过的最好的东西,大概就是五年级时本·卡斯维尔送我的情人节礼物。但我读过梵·高、贝多芬以及数十位诗人写的信——对,我知道,我这个人就是喜欢上网——而威克姆夫妇的这些信,其优美程度丝毫不比他们逊色。写这些信的时候,华莱士正在美国寻找合适的建校地址。他们在信上热情抒发着对彼此的思念,并经常引用他们喜爱的诗人的名句。在一封信中,华莱士罗列了许多他希望密涅瓦阅读的诗作的名字——拜伦勋爵的《伊人倩影》,华兹华斯的《爱情》,济慈的《美是永恒的喜悦》——这几乎就是华莱士送给她的一个老式的播放列表。

梦想,也是华莱士和密涅瓦在信中经常讨论的话题,他们的梦想是在真正的自然与荒野中创办一所学校。因为在他们看来,自然与荒野是学习人文学科——诗歌、文学和艺术以及拥抱浪漫主义的最佳地点。只有在这里,他们才能摆脱专横的家族控制,寻找真正的安宁;也只有在这里,他们才能远离庸俗的喧嚣和由社会偏见所主导的舆论。

华莱士在1859年找到了这片土地并立刻将它买下,随后他写信给密涅瓦,称这里是“可以探索思想开放思维的野生动植物保护区”。我想象着它们徒步穿越自然保护区,第一次发现芒特山,第一次在悬崖边俯瞰湖面时看到那样壮丽的景象,我很想知道他们是否也曾在那里亲吻或手牵手从崖顶跳入湖中。

终于,就在我已经忘记自己要查找什么的时候,我忽然发现了与布莱克有关的资料。原来,当年布莱克搬到英国苏赛克斯郡的费尔珀姆村时,曾和密涅瓦做铁匠的父亲是邻居,他们的关系一直挺好。密涅瓦的父亲为布莱克做过一些工作,布莱克送画给他抵偿报酬。他画的是《弥尔顿》中的一幅素描,而《弥尔顿》是他在费尔珀姆期间创作的长诗。密涅瓦非常喜爱那幅画,她在给华莱士的一封信中还恳求他在老宅为那幅画专门修一间小室。

密涅瓦在建校十年之后的一次事故中意外身亡,因此她未能亲眼看到威克姆学校后来所取得的成就,如今它已是全国最顶尖的预科学校之一,可怜的华莱士在痛失爱妻之后也没有撑多久便撒手人寰。一篇文章中说,妻子死后,他依旧每天同她说话,给她写肉麻的情书,直到他去世的那一天。他认为妻子的灵魂留在了学校,他可以和她谈心。他甚至还异想天开地希望和她的灵魂合影。这是个忧伤的故事,但又格外美丽动人。这可怜的人始终无法从失去妻子的阴霾中走出来。

他们唯一的孩子伊利亚后来成了威克姆学校的老师,他接管并打理学校好多年,直到去世。关于他的文章也有很多,说他得过什么奖,说他如何把学校带入了二十世纪——拥抱科技,并塑造了威克姆学校严格的文化考试制度。

威克姆夫妇如果还活着,他们对学校现在的样子会作何感想呢?尽管这里还保留着自然保护区,但学校在很多地方都已经违背了他们当年创校的初衷。如今这里已然披上了一副精英的嘴脸,就像当年嘲笑他们为真爱而结婚的那些人。没有时间享受自然,没有时间肃然起敬,没有时间寻找真爱。

这里没有密涅瓦。也许我身上有那么一点点她的影子,但我不属于这里。

第二天我来到画室,发现画架上已经展开了一张画布,且打好了底料。旁边的调色板中已经备好了颜料和溶剂,五步之外我都能闻到松节油的香味。

本森女士满脸自豪地站在一旁。

“什么意思?”我问。

她哧哧笑着,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示意我走到那幅巨大的画布前。

“开始吧!做你最拿手的事!让我看看你怎么让这张画布活起来!”她说。

我愣住了。她走到我近前,一脸严肃地注视着我。

“你很有才华,你知道吗?你有非一般的天赋。只要你放开手脚去画,并把你的感情倾注在你的作品上,奥利维亚,你能让你的画唱起歌,你能让它飞起来!”说完她转身要走,可又停住脚步,“我知道这很难,根据我对你的了解,我们有着相似的故事。但如果你不这么做,不探索自己的情感,不真正释放你自己,你就不能算是真正地活着。”

画室的门在她身后应声关上。

我盯着画布,我想假装没有听懂她的话,但我做不到。她的意思我再明白不过,只是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在我们每月一次的工读生会议上,德劳兹太太首先给其他小组分配任务,而让我和加布在一旁候着。最后只剩下我们三个人时,她不出意料地说,我们的任务依旧是到地下墓穴登记砖块上的名字。我能感受到加布的焦虑,因此满心希望这个母夜叉能放我们一马。

“德劳兹太太,您能不能让我们干点别的工作呢?”尽管加布一直拿眼神示意我不要多嘴,但我还是说了下去,“考虑到上次摔坏手提电脑和其他一些事,说不定换个环境我们能做得更好。”

“别听她的。”加布反对说,“我们喜欢这份工作,德劳兹太太,它再适合我们不过了。”

她不易察觉地笑了笑,“那就好。因为这份工作必须在秋季狂欢节之前完成,没有商量的余地。至于手提电脑,我临时征用了尼克尔斯先生的私人电脑,这也算是一种惩罚。而至于你,布鲁姆小姐,我已经和校长谈过,现在可以正式地通知你,你被学校记以第一次警告的处分。现在你们可以走了。”

我们把那些古板的名字输入电脑,它们听起来就无比遥远,毫无生气,比如伊莱亚斯·希金布特姆、爱德华·布里特里奇等。我装作一切如常的样子,想方设法让加布放松下来,可加布始终不苟言笑,我觉得无趣,也就不再白费工夫。

“你到底看见什么了?”我好奇地问。

“别问了,说了你反正也不信。”

“可我在试着相信啊!你现在有看见吗?”我问。

“没有,要是现在看见,我们就不会老老实实待在这里了,她通常躲在走廊里的那个角落里。”

“她一直在那儿?”

“我只在那里看见过她,但有时候在别的地方我也能听到她的声音。”他的话匣子似乎刚刚打开就又合上了,他咬着嘴唇,仿佛在努力克制。

“但现在你没有看见她?”

“没有。”

“那好。”我继续念墙上的名字,“赫伯特·卡弗,1874;伊丽莎白·布鲁斯特,1873。”这时,一个名字引起了我的注意,“巴尔萨泽·阿斯特,1885。等一等,你觉得这人和马尔科姆会不会有关系?”

加布瞪了我一眼,“我哪儿知道。”

“下面还有两个字母:VP。难道他是这里的副校长?”

“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是副的,他们永远都是一把手,我敢打赌VP是优胜会主席的意思。”

“优胜会是什么东西?”

他不敢相信似的蹙眉眯眼盯着我说:“你开玩笑吧?”

“哪有?你别忘了我是新来的。”

“优胜会是学校里的一个秘密社团,你的朋友马尔科姆也是成员之一。”

我不由皱起了眉头,“他们都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过了,这是个秘密社团,你觉得他们会告诉我吗?”他一脸鄙夷地摇了摇头,“听说他们有很多仪式,我没骗你,总之很神秘,入会还要宣誓之类的。”

“宣誓?”

“对。”

我打了个寒战,宣誓,马尔科姆提过这件事。原来如此,他有很多不能说的秘密,神秘的东西,所有关于他的闲话恐怕也是这些秘密的一部分。

“你确定马尔科姆是这个秘密社团的成员?”

“嗯,确定。优胜会里的人我只知道一个,就是他了,证据就摆在你眼前呢。”他说着指了指那块砖,“他们入会靠的是血缘,要想入会,首先在会中需要有一个跟你有血缘关系的人。”

一种充满恶心和无力的感觉席卷而来,我就像安德鲁·怀斯[28]的名画《克里斯蒂娜的世界》中的克里斯蒂娜——搁浅在田野中,无助、孤独、渺小。而马尔科姆就是画中的房屋:安全、牢固,矗立在山顶。我和他的故事太过浪漫美好,让我不由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现在细想,他是有问题的,绝对有问题。

加布从我的脸色中似乎看出了些端倪,“别告诉我你喜欢他。”他说“喜欢”那两个字时的语气,让人觉得它们是字典中最令人恶心的动词。

我沉默了许久。

“我以为你和别人不一样。”他恼怒地说,“否则我也不会什么都告诉你了。”

“我和别人是不一样,他也与众不同,我发誓——”

“他没什么不同,他和他们是一伙的,实际上,他比他们更可怕,因为他善于伪装,他故意让人以为他和别人不一样。”加布转身便要走开。

“你不能这么说!你只是在生气我没有相信你!”

他停下来,转身凶巴巴地面对我,“记住我的话:这间学校里有邪恶的东西存在,而他们每个人都有份。”

“这太荒唐了!”

他张了张嘴,随即又合上,两只眼睛睁得又大又圆,脸色也瞬间变得苍白。他连连摇头,嘴里一边低声念叨着“莉迪亚来了”,一边往后退。随后他转过身,惊慌失措地沿着走廊向另一头跑去,留下我一个人愣在原地。

我没有跟着他一起跑掉,是因为我不相信这世上真有鬼魂存在,所以便没什么好怕的。我甚至怀疑这也许是有人精心设计的、专门戏弄加布的恶作剧,或者,说不定加布就是这场恶作剧的始作俑者。我看了看手表,我们还没有到下班的时间,于是我收起电脑去追加布。拉上旅行箱的拉链时,我又一次感觉到了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我加快脚步向楼梯走去。

来到环形楼梯的顶端,我一眼便看到了马尔科姆,他和肯特待在他们的地盘上。那几张真皮沙发似乎是抽烟斗的好地方,肯特脸上永远带着笑,他和他的孪生妹妹阿比盖尔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我猜在染色体分裂的时候,他大概继承了全部讨人喜欢的基因吧。

马尔科姆背对着我,而坐在他一侧的肯特正声情并茂地说着什么,因此也没有注意到我。我有话想对马尔科姆说,但肯特的在场让我觉得很不方便,况且我还需要找到加布,不管他怎么发神经,我们的工作总得做完。毕竟我们如今都背了一个警告处分,所以我决定暂时不和他们两个打招呼。

经过他们时,马尔科姆扭头看见了我,“丽芙!”他喊道。

我轻轻摆摆手,加快了脚步,但他起身追了过来。

我只好停下,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当着他朋友的面和他说话,我总有一种赤条条被人观赏的感觉,“嘿,抱歉,我在做着兼职呢。”

他靠过来低声说道:“今晚满月,校长有事,保安肯定忙不过来。”

他和我说话的当儿,肯特不知道去了哪里,加布也不知所踪。我们的工作,受过的警告处分在这一刻都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一想到晚上可以和他单独相处,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期待与高兴,嘴角不由露出笑容。他知道我同意了。

“具体我会发短信给你。”

“又是秘密行动?”我假装神秘地问。

他点点头。

“收到。”我笑着说,随即转身离开主楼,沿着台阶走进冰凉的夜色。

计划实施起来是很复杂的。所有宿舍楼的大门上都有报警传感器,所以出去的唯一通道就是一楼的窗户。一楼大部分窗户常年锁闭,无法打开,但宿舍监督生房间的窗户可以向外开启,这是信任的象征,也是出于消防安全的考虑。马尔科姆自然是监督生,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出来。至于我,他已经替我想好了办法。他说阿比盖尔在晚上十一点的时候不在宿舍,他会把万能钥匙藏在她的门垫下面,所有监督生都有万能钥匙。

夜里十一点整,我只需从宿舍后楼梯进入公共休息室,到时他会替我打掩护,保证那里一个人都没有。随后我用钥匙进入阿比盖尔的房间,跳窗出来。我很害怕,怕被抓住,怕也像加布那样被德劳兹太太给一个最后警告,甚至开除。但与此同时我又感到兴奋莫名,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做出如此冒风险的事情,因为稍有不慎,我就可能断送我在威克姆的前途,我的画室,我的好运气。而整个计划最刺激的部分,是我无论如何都绕不开阿比盖尔·斯蒂尔斯。

爬下后楼梯时,我听到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为了转移视线,马尔科姆在宿舍楼前面放了几个扬声器,里面正播放着涅槃乐队的《保持本色》。从楼梯上,我能听到各个房间的女生们哄笑着跑向窗口,争睹是哪一位多情的男生做出如此大胆之举,又互相议论猜测着这位神秘的女主角会是谁。她们恐怕打死也猜不到会是我,我得意地笑笑,捡起钥匙,溜进了阿比盖尔的房间。

眼前的景象让我大吃一惊,与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阿比盖尔的房间乱得像猪窝一样:堆积如山的脏衣服、胡乱丢弃的鞋子。我一不留神踩到了一把发刷——很尖的那种——我疼得差点叫出声,身子一个趔趄倒在了她的床上。在强烈的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忍不住要在屋里窥探一番。不是说这是一次秘密行动吗?我拉开她的床头柜抽屉:伊丽莎白雅顿八小时润泽霜、克里奈克斯纸巾、手机充电器……无聊。

我走到她的电脑前,将其从睡眠模式中唤醒,她的日程表就显示在屏幕上,我能清楚看到她要做的每一件事,且很多事件都用颜色做了标识。今晚10点半她要去开会,紫色标识。9月和10月中有许多类似的紫色标识,都代表着会议。有些会议的时间很晚,甚至在晚钟之后,除非学校里有秘密的匿名戒酒互助会,否则我完全有理由怀疑她的这些会议都和优胜会有关。

我听见公共休息室里有动静,立刻从窗口跳了出去,并小心翼翼地把窗户重新关上,随后便蹑手蹑脚地钻进了黑夜。

马尔科姆把计划的每一步都用短信详细地告诉了我,并特别说明了校园里哪些地方路灯最亮(当然,这些地方是我需要小心避开的)。在某些地方,他甚至告诉我要走多少步。我攥着手机,尽量捂着屏幕上的光亮,悄无声息地穿行在黑暗的校园中。

我绕路到美术中心后面,沿着高高的围墙,经过宽阔的露天剧场和篝火坑,而后匆匆跑过那口古井,按照他的指示,我钻进了一片松树林。黑暗中,我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结果没走几步就踩在一颗松果上,脚底一滑,我倒在一棵茂盛的柳树下面。站起身时,我忽然又感到一阵阴森的寒意,它犹如一股冰冷的气流从我身上拂过,更贴切一点,它简直就像从我身体中穿过一样。我猛地转身,什么都没有,除了我剧烈的心跳,四周静悄悄的。我说不出这是种什么感觉,害怕,或期待?

终于到达指定地点,我看见马尔科姆已经在那里等候。他在两棵树中间焦急地踱来踱去。他穿着运动校服,里面的牛津纺衬衫敞着怀。不知为何,原本丑陋的威克姆校服,唯独穿在他身上才让我觉得分外帅气。他的头发比平时还要蓬乱,侧面的轮廓看上去就像一顶别致的王冠。

“感谢上帝,你总算来了。”他低声说,他蓝色的眼眸在月光下显得更加晶莹清澈。我偷偷笑了笑,威克姆学校的每一个人都很怕惹麻烦。

“作为战友,我是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荒野中的。”我向他保证说。他默默领着我穿过树林,来到一片空地,他已经提前在那里铺好了一张毯子。

“你瞧。”他在毯子上躺下,我也躺在他身边,循着他的目光望去,茂密的树冠之间是一片开阔的空隙。从这里我们能望见银盘似的月亮和珍珠一样的繁星,他紧紧拉住我的手,仿佛生怕我会跑掉,我们就那样静静地躺了许久,直到后来他忽然开口吟诵:

灿烂的星!我祈求像你那样坚定——

但我不愿意高悬夜空,独自辉映,

并且永恒地睁着眼睛,

像自然间耐心的、不眠的隐士,

不断望着海涛,那大地的神父,

用圣水冲洗人所卜居的岸沿,

或者注视飘飞的白雪,像面幕,

灿烂、轻盈,覆盖着洼地和高山——

呵,不——我只愿坚定不移地,

以头枕在爱人酥软的胸脯上,

永远感到它舒缓地降落、升起;

而醒来,心里充满甜蜜的激荡,

不断,不断听着她细腻的呼吸,

就这样活着——或昏迷地死去。[29]

我当然知道这首诗,我们最近才在英语文学课上学过。但我知道这首诗却远在来威克姆之前,它的作者是约翰·济慈。

“美极了,美得难以置信。”我说。

“你也觉得?”

“这首诗讲的就是一个悖论,对不对?你希望某个时刻可以永存,但却只是痴心妄想,我们不是星星。倘若我们是星星,我们彼此之间将相隔万里,只能在无垠的宇宙中孤独地遥望,那样倒更令人绝望。”

“我原本想制造点浪漫氛围呢。”

“那你做到了。”

他笑着翻身趴在地上,“这是我最喜爱的一首诗,一直都是。”他双手拉住我的右臂,掏出绿色马克笔(看来他一直记在心里),从我的前臂内侧开始认真地画起来。在他画完之前我一直忍着不看,两颗星,两颗你绝对没有见过的、与众不同且独具非凡表现力的星。它们的风格,与其说像蕾哈娜,倒不如说更像梵·高。我微微一笑,他知道我喜欢。

这时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戴在了我的手指上,我的右手无名指,我惊讶得屏住了呼吸,抬起手认真端详。那是一枚金戒指,指环上印着威克姆寄宿学校的徽章和B.A./V.P.1885等字样,我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

“这是我曾曾曾祖父的戒指。”

“巴尔萨泽?”我小声说。

“你怎么知道?”

“我自有办法。”我想尽量让气氛变得轻松起来,但却适得其反,“我的兼职工作就是登记地下墓穴砖墙上的名字。”

“哦。”

“1885年,VP的意思是优胜会主席,对吗?”

他注视着我,却紧绷着嘴唇。

“我知道你不能说,我也没打算问,但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个组织和邪恶的东西有没有关系?”

他吃惊地笑起来,“当然。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个组织和任何邪恶的东西都不沾边。它就是一个所谓的精英组织,其实还有点势利和愚蠢。”

我盯着他,“我很愿意相信这个秘密组织和我们没关系,可你似乎对我特别提防。”憋了很久的话终于说出口,我感觉轻松多了。

“我没有提防你,这个组织也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们去讨论。”他说。我们再次面对面,近到呼吸可闻,我们凝视着对方的眼睛,我什么都不想。我的手仿佛不受控制,伸到他的脑后,勾住他的脖子,我们吻在了一起。

如果有时间考虑,我恐怕不会这么做。因为以前我也从来没有这样做过,虽然我也经常和男生们胡混,但我从来都是被动型的。这种感觉前所未有,它迫不及待,好像发乎本能。我抛开了一切杂念,没有紧张,没有忐忑,无所顾忌,这一刻我仿佛清空了大脑,我只是吻着他,他也吻着我。

我不知道我们吻了多久,总之当这一吻结束的时候——和开始一样自然而然——他说:“我爱你。”这是每个女生做梦都想听到的三个字,每一个女生,除了我。这三个字让我感到恐惧,而这种恐惧显然暴露在了我的脸上。

“是我太心急了吗?”他问。

“不,呃,我是说,有点……”我该如何向他解释呢?我从未说过这三个字,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人,包括我的父母。我该如何向他解释过去七年我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从一个寄养家庭到另一个寄养家庭?我该如何向他解释尽管我痴迷浪漫主义,但骨子里却是个不相信爱情的人?

我想把一切都告诉马尔科姆,那些深藏在我内心许多年的话语、想法和感受。我确实在考虑告诉他了,可就在这时,我们隐约听到树枝折断的声音。

我们全都愣住了。

“什么声音?”我问。

他将食指放在嘴边,做出噤声的手势。

我又听到了,脚踩在落叶上的声音,有人在悄悄靠近我们——十有八九是学校保安。

“我已经让德劳兹太太警告过一次了。”我悄声说。

他连眨了几次眼睛,蹙起了眉,我忘了他还不知道这件事。他想了想,随即说道:“我们得分头跑,你走那边,我走这边,负责引开他们。明白了吗?”

我点点头。

“走吧!”他催促道。

我跳起来,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跑去。绕过墓地,穿过松林,我紧张得不敢回头。被开除回家的情景不时在我脑子里闪烁,我不能被抓住,不能回去,就算威克姆是可怕的地狱我也要留在这里,因为家比地狱更可怕。我在这里有自己的画室,有马尔科姆。我不顾一切地奔跑,仿佛一停下来就会没命。

终于,我在古井边停下来喘口气,我不由嘲笑起自己——怎么就上升到生死的高度了呢?

这太傻了。

我环顾四周,万籁俱寂,并没有人追来。我靠在井沿上,试着平静心情。我望着黑黢黢的井口,它幽深得像个无底洞。黑暗中,一股冷风忽然扑面而来,强大的力量迫使我的脖子不由自主地向后仰起。我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仿佛跌进了虚无、黑暗,但我看见了骷髅、躯体、天鹅绒,血迹斑斑的、僵硬的白色亚麻布,还有丝带。

肮脏的指甲徒劳地抓挠着石壁,石头上留下乱七八糟的痕迹,手指上戴着一枚金灿灿的戒指。

砰的一声落地,身下是死尸,毫无知觉的肉体。

耳朵里充满女生的尖叫,惊恐的尖叫,令人毛骨悚然。更有深沉的声音念诵着我不懂但却能辨别的语言,或许是拉丁语。歌声隐约传来,音调高亢。许多声音合在一起,像一支合唱团,高唱威克姆的校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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