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大热天,明媚的阳光与悲伤的心情显得格格不入。柔伊从一辆黑色轿车中走出来,脸色苍白,表情木然,她踉踉跄跄地朝着面前一栋低矮的砖房走去。母亲桑德拉赶紧跟上,用保护的姿势搀着女儿的胳膊。
大门的右侧站着一群人。日正当空,人们的影子缩得很短。在耀眼的阳光下,柔伊无法看清楚他们是谁,眼前只有一些明晃晃的人影,其中一两个在抽烟,他们嘴里吐出的烟雾,氤氲在夏天温暖的空气中。当柔伊走近的时候,人们都注视着她,有个人拘谨地朝她笑了笑,跟她打招呼。但柔伊没有留意。
进门以后,母女俩呆板地走向前排。柔伊的婆婆苏珊已经在那里坐着了,尽管认真地化了妆,但还是看得出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当柔伊她们来到她身边坐下时,她勉强微微一笑。柔伊本能地伸手去牵婆婆的手,在两人座椅之间紧紧地握着。
她们能听到身后来吊唁的人们拖着脚走路、抽鼻子和轻声说话的声音。然而,正前方的那个东西一直紧紧揪着她们的心:艾德的棺材,此刻正醒目地摆放在屋内正前方的桌上。柔伊盯着那个平淡无奇的木箱子,无法相信自己曾经那么强壮、那么精力充沛、那么鲜活的丈夫,此刻竟躺在里面。一切都太不真实了。
一切都太不公平了。
艾德死的那天也是一个大热天。和往常一样,柔伊在公寓里忙得团团转,她胡乱地把东西塞进包里:笔记本电脑、日记本、苹果、手提电话、无糖可乐、书和iPad。
“再多放两样,恐怕你就得拉匹马来驮着去上班了。”艾德一边刷牙,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此时,一道牙膏沫沿着他的下巴流下来,啪嗒一声滴在地板上。
柔伊翻了个白眼。
“老天啊,艾德!”说话的同时,她感到怒火上升。她知道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因为他只不过是想让气氛变得轻松一点,但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她跺着脚走进浴室,抽出一段厕纸,弯腰去擦地板上的那滴牙膏沫。在擦的时候,她的指甲不小心钩住了一块地板,裂开了一道口子。
“该死!”她嘟囔道,感觉愤怒蹿上了嗓子眼,如胆汁般苦涩。她站起身,再次气冲冲地走进浴室,猛地拉开浴室柜,四处翻找指甲钳。她已经迟到了,艾德在惹她生气,她需要立刻出门。她找到指甲钳,剪掉断裂的指甲,又把它扔回柜子里,砰的一声关上了柜门。
走出浴室后,她看见艾德在客厅里躲躲闪闪,尽量避免与她碰面。这也不能全怪他,最近柔伊经常发脾气,总有一股莫名的愤怒在她心里蠢蠢欲动,随时准备爆发。可即使知道心有怒火,也不代表她能将它控制住;都是荷尔蒙在作祟,她很清楚这一点。对!就是该死的荷尔蒙。
柔伊猛地拉开鞋柜门,找她的凉鞋。她把头探进柜子的时候,听见艾德在另一个房间瓮声瓮气地说了些什么。
“什么?”她厉声问道,同时把头往他说话的方向倾斜,以便能听得更清楚些。艾德出现在门口,他正在把头上骑单车用的头盔系牢。
“我去上班了,回头见。”
“再见。”柔伊回答得简洁明了,她没心情讲话,艾德也清楚这一点。他转身出门了。几秒后,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她随即听到他打开车锁时发出的咔嗒声,然后他骑着车走远了。她的心里泛起一丝歉意,但她没去细想,转过身面向柜子。
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
她是后来才得知的消息。整个上午她都在开会,直到走出会议室,她发现老板奥利芙正坐在她的办公桌前等她,看起来脸色苍白。
“奥利芙,你还好吗?”柔伊问道。
奥利芙沉默了片刻,柔伊开始担心。是她做错了什么事吗?还是她遇到了什么大麻烦?
“跟我来。”奥利芙说。她的语气既温柔又镇定,完全没有疾言厉色的样子。这让柔伊更加困惑了。她们走回柔伊刚刚才离开的那间会议室,奥利芙随手关上身后的门。
“坐吧。”她边说边拖出一把椅子坐下,同时示意柔伊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请坐。”
柔伊抽出椅子,拘谨地坐在椅子边缘。她的双手开始颤抖。
“柔伊,我不知道该如何对你说这件事,”奥利芙开门见山地说,“出了场事故。是艾德。他被一辆公交车撞了。”
她没继续说下去。柔伊屏住了呼吸,她一方面希望奥利芙赶紧一口气把事情说完,可另一方面,她又不愿继续听下去,不对,而是不要太大声。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打破了这片可怕的沉默,柔伊几乎从座椅上一跃而起。奥利芙赶紧去开门。柔伊也转过身来,就在此刻,她的世界轰然崩塌。
门外站着两名警察,正要找她。
从她嘴里发出一声呜咽,此外,没有任何只言片语。她试图站起来时,却发现双脚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只得再次瘫坐在椅子上。她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当一位女警员走进会议室的时候,柔伊抬头看着奥利芙,眼神乞求她告诉自己这整件事只是个糟糕的误会。可奥利芙无法与她四目相对。
柔伊呆呆地看着那位女警员的脚。她穿着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乃至天花板上的吊灯发出的光,都被清楚地映在鞋尖上。柔伊的脑子里在想,今天早上这个女人上班前,站在厨房把鞋擦得锃亮的时候,她是如何畅想这即将到来的一天的?她有没有想过自己晚些时候会向某个人传达她丈夫的死讯?
她仍然一言不发,凝视着地板。
“柔伊?”有个声音说。
她抬起头,发现有三个人正看着她,等她开口。
“我……我……”话在喉咙里打转,“他在哪儿?”她终于用沙哑的声音低声问道。
另一位男警员如释重负,总算可以说话了。他往前迈了一步。“他被送去了皇家自由医院,”男警员说,“很抱歉,但他已经……医生也尽力了。”他稍做停顿,“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送你过去。”
柔伊呆呆地点点头,站起身。奥利芙快步走到她身边,希望能为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我们走吧。去把你的东西拿好,亲爱的。”奥利芙关切地说道,随即挽着柔伊的胳膊,带她走向门口。
回到办公桌前,柔伊弯腰拎起地上的包,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开衫外套,又匆匆扫了一眼桌面,以免落下东西。
而后,她和奥利芙跟着两位警员走出了办公室,奥利芙搀着她上了停在门口的那辆警车。整条街安静得出奇。柔伊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她得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所以当警车轰隆隆驶向医院的时候,她拨通了一个熟悉的号码。首先是简,她最好的姐妹。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接通了。“嘿!”简声音轻柔而爽朗地说道,与电话另一头柔伊的喘息声大相径庭。
“柔伊,出什么事了?”
“艾德……”她的声音非常沙哑,她吃力地说下去,“是艾德。他……出了意外,已经……”她无法继续。她没办法说出那个词,但意思已然明了。
“天啊!柔伊,你在哪里?我现在过来。”
“皇家自由医院。”她的声音听起来像在说悄悄话。
“我马上到!”
柔伊挂下电话的时候,车子已经停在了医院门口。没时间再打给其他人了。此刻,太阳低垂在那栋棕色大楼的后面,在晴朗天空的映衬下,大楼的轮廓显得有些瘆人。她走下车,颤抖的双腿不小心绊了一下,那位她没记住名字的女警员立刻挽住她的胳膊把她扶稳,两人一起朝大门走去。当身后的门合上的时候,柔伊感觉自己仿佛被吞入地狱。
有人领着她来到医院深处的一个摆满椅子的小房间。等待的时候,她的眼睛痴痴地盯着贴在墙上的海报,内容是关于对丧亲后的抑郁进行心理疏导的。她心不在焉地看着海报上的文字。为了把脑子放空,她用尽了全部的力气。这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她抬起头,看到了简。她穿过这个小房间朝她奔来,两人紧紧抱在了一起。柔伊顿时哭得死去活来。她大哭着,浑身抽搐着,身体仿佛要被撕裂成两半。
“他——他死了。”她痛哭流涕地说道。
“噢,柔伊,柔伊,柔伊。”简抱着她最好的朋友说道,柔中带力地抚摩着她的后背。她们保持着这种状态,直至柔伊的呜咽声渐渐平息。然后她们牵着手,相对而坐。
“我早上对他的态度太糟糕了,”柔伊的气息渐渐平缓,她接着说,“他甚至都不看我。他讨厌我,简。”
“柔伊,艾德绝对没有讨厌你。他非常爱你,也知道你爱他。千万别这样胡思乱想。”
“可我对他没好气,而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我甚至都没有跟他说声再见,可现在他已经走了,我再也没办法告诉他我有多爱他了。一切都太迟了。我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还没等简开口回答,医生就来了。她们被带去辨认艾德的尸体。柔伊精神恍惚地听着医生对她们说,艾德是被一辆公共汽车撞的,伤势非常重,刚送到医院时人就不行了。她隐隐约约听到的都是“脑部严重受损”和“我们无能为力”,想到艾德饱受痛苦,她就心如刀绞。她满脑子想的都是为什么。为什么她没对他说她爱他就让他出门?假如她给了他一个拥抱,哪怕只耽误他几分钟时间,他现在也不会离她而去了,然后他们可以把事情一件件解决;她有这个信心。假如她开车送他上班,而不让他骑自行车的话该有多好——她讨厌他骑车,因为她总是害怕他会因被撞到而受伤……
可是现在一切都太迟了,艾德已经死了。
老天啊,艾德死了。
她愣愣地走到艾德的床边。尽管到处是伤口——他们已经尽力为他清理,但他的脸上和胸口仍有血迹——躺着的正是她的艾德,她有种强烈的欲望想要伸手触摸他,抱着他,告诉他不会有事的。但她知道她不能这么做。于是她转身走开,简紧紧搂着她的肩膀。
接下来的几个钟头,柔伊处于一种意识模糊的状态。她只记得有人给她递茶,有人安抚她、拥抱她,还有手推车从她所在的亲友室门口经过时发出的呼啸声。而后,艾德的母亲苏珊赶来了,两个女人拥抱在一起,彼此的心也因这份难以承受的悲痛而贴得更紧了。
此刻,她们又在这里相聚。事情只过去了十天,心痛的感觉依然无比强烈,柔伊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
她的胸口猛地一震,从她嘴里发出一声啜泣。她立即伸手捂住,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的母亲把她的另一只手握得更紧了。
而后,葬礼开始了。
柔伊坐着听神父开始讲话,双眼的泪水已被擦干。神父用宽慰、温和的话语描述着她的丈夫。
随后,轮到柔伊了。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讲完,但她已经答应了苏珊。当捏着那张皱巴巴的讲稿走上布道台,面对下面那些爱着艾德、爱着她的亲朋好友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必须说些什么。她朝麦克风靠近了两步。
“我在这上面写了一些我本来想说的话,可现在我不知道这些话对不对。”她的声音有些嘶哑。桑德拉想起身上前安慰她,但柔伊轻轻地摇摇头。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深深吸了口气,“在这过去的十五年里,艾德一直都是我的全部。于我而言,他是我的一切。事实上,想到要在一个没有他的世界里生活,就像走在一片浩瀚无垠的沙漠,却没发现任何水的迹象。我现在的感觉就像是失去了半条生命,哪怕他才刚刚离开。我知道大家会说时间能治愈一切,可我并不希望这样。我不希望关于他的点滴记忆,和我们共同经历的种种往事渐渐淡去。我想永远将它们珍藏在我的脑海中,帮助我度过即将到来的孤独岁月。”
她顿了顿,低头看着自己紧紧抓着面前布道台的双手,指关节胀得发白。
“我真希望,在他死的那天,和那之前的几个月甚至几年里,我能言为心声,不说那些违心的气话,我也希望再得到一次机会,改变我所做的一些事。可事与愿违,所以我也只好尽力带着那些幸福的时光继续生活,努力忘掉不快乐的……”
她又停了下来,抬头看着简,与她四目相对。她的好朋友脸色苍白,看起来很憔悴,与往日的她相比黯然失色。
“我希望你们大家也能和我一样。以爱之名,把艾德记在心里。我很感激大家来到这里。如果没有你们,我不知道我能否撑下去。谢谢……”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泪水簌簌地流了下来。她赶忙回到座位上,依偎在母亲的怀里。
神父继续说悼词,但柔伊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不久后,仪式结束了,随着棺材被披上一块布幔,艾德生前最爱的旋律《由我掌控》飘扬而出。“不要!”柔伊发出一声惊呼,随即转过头去,用双手捂着脸,任凭泪如雨下。她再抬起头时,发现艾德的棺材已经不在了。
二〇一三年八月十六日
柔伊站在窗边,一边揉擦着头发,一边望着倾盆大雨沿着满是污秽的窗玻璃向下汩汩流淌。她的心也仿佛被大雨淋透,沮丧到了极点。大雨打在窗玻璃上发出的声音,像从远处传来的鼓声,似乎也映照出她那颗如响鼓般重锤不止的心。她已经分不清雨水流到哪里停止,而眼泪又从哪里流出。
她透过蒙眬的双眼望向窗外的花园,才过去了一个多月,由于她无心料理,园子里杂草丛生,长势已经无法控制。花盆里的几朵玫瑰被自身重量压弯了腰,而许多杂草和好几株野蓟却在一小块土地上得意地昂着头;花园里长满苔藓的木甲板也因下雨而变得滑溜溜的。她稍稍闭目,眼前就浮现出艾德猫着腰,小心翼翼地栽苗、修枝和除草的样子。这一小片花园曾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的乐趣所在。他们起初决定买下这栋房子,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这个小花园。她本该对它悉心照料,可她连走进花园的勇气都没有,哪怕一想到这个不再有艾德出现的地方,都会让她心头一紧。
她把手伸进开衫外套口袋掏了掏,摸到了里面放的装药的铝箔板。她看了看手表。距离上一次服药只过了两个小时,由于药物作用,她觉得身体有些晃悠。可她真的很需要它们。这是抗抑郁药,她感到很压抑。吃药不需要费什么脑筋,她迅速一挤,药丸便跳进她的嘴里,然后她干巴巴地生咽下去,觉得有些作呕。
她离开窗边,转身进了厨房,准备打开后门。钥匙不大好使,她笨拙地摆弄了两下,总算咔嗒一声扭动了,她猛地把门朝自己这边拉开,走了出去。外面大雨如注,她的头发几乎瞬间就紧贴在脸上,但她完全没有察觉。她踏过嘎吱作响的碎石,走上木甲板;她身体前倾,拔起一株野蓟,丝毫没有感觉到皮肤被刺破的疼痛。她愤怒地把它扔在地上,紧接着拔起另一棵,同样扔在地上。此刻,她怒火中烧,一棵接一棵地将杂草连根拔起,根本无暇思考自己在做什么。植物四处翻飞,花瓣也从花上被扯了下来。她正把满腔怒火发泄在花园里,这个曾经让艾德视如珍宝的地方。这并不能让她心情好转,可她似乎无法停止。
豆大的雨点不停地打在她的头上,湿漉漉的衣服紧贴着她的身体,但她感觉不到冷;她感觉不到任何东西。终于,她拔光了所有可以拔的东西,于是她转过身,抬腿迈过地上那堆被她扯下的沾满雨水的叶子,水珠从她的睫毛上滚落下来,一直流过她的嘴唇和脸颊。她迈开一条腿踩在木甲板上,准备回屋;可地板上又湿又滑,她没找到合适的落脚点,一条腿整个朝前滑了出去。她也随即失去了平衡,像慢动作回放一样,她的身体开始向后倾倒;她的双手似风车般挥动,试图通过抓住某个东西,任何东西,来防止自己跌倒。但她周围除了空气之外别无他物。当往后倒在湿漉漉的地面时,她感觉胃几乎要跳上喉咙。她觉得自己发出了一声尖叫,但无法确定,因为她的脑袋狠狠地撞在了一个陶瓷罐上,随即又被弹了起来,磕在地上,发出一声吓人的闷响。一股剧痛涌上脑门,但很快消失了,她失去了意识,脑子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