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胖子捋起袖口，昂着头迈开了螃蟹步，就往前面人堆处走去。
路边几棵榕树并不高大，垂落下的枝条接近地面，形成了天然的阴凉遮挡。张天启跟着韩胖子上前，伸手拨开外层的树叶，就看见树干分叉的地方，坐着两个女孩。
右边的女孩约莫十五六岁，身着绯红色的衣衫，犹如秋天早晨初升的朝霞。手腕处和衣襟上佩戴着干净的银器，在细碎的阳光下更显得绚烂明丽。那柔软的小蛮腰朝下，是乌黑色的丝绣短裙，顺着裙角看去，一双白皙如莹玉的光滑小腿，则完全吸引住了众人的目光。
张天启也是一眼被女孩吸引过去，瞧着她头顶上繁多华丽的银色头饰，和小腿那里光着打晃的脚丫，心中暗暗奇怪着，这哪里来的一个苗疆姑娘。
“哇，这细腰，这小长腿，这……肯定不是我妹了吧。”
韩胖子却是钉在了原地，眼睛里放着光，从下往上打量着那绯红女孩。这略微萧瑟的秋风里，他脸上满是洋溢着明媚的春意。
张天启摇摇头，有些无奈地看向左边的那个女孩。
左边女孩一身翠绿色水袖衣裙，侧着身子半坐半趴在树干上，一截莲藕般细腻的手臂胡乱挥动着，嘴里仍是不断叫嚷吵闹。
“放开手，不要动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本大小姐……可不是好欺负的。”
翠绿女孩声音嘶哑，像是喝多酒一样，她的脑袋又转向榕树里面，一时间也看不出容貌。张天启瞧着这情形，喃喃自语了一句。
“真是奇怪，居然是一个姑娘，欺负另一个姑娘。”
正暗自费解时，那乱舞的手臂收回，随意搭在了树上，翠绿女孩声音渐渐变小，人也不再乱动了。此时，胳膊上一个鲜红似火的手环光彩夺目，映照到众人的眼中。
“血玉火凤环！”
张天启一眼认出了那手环，惊讶地后退了一步，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扭曲起来。他回头猛地抓住了韩胖子，将其从痴呆的样子里唤回来，大声叫道：
“韩胖子，你妹，真的又是你妹啊。”
愣了片刻，有些不敢相信地往前走了两步，韩胖子歪着脑袋瞅清楚那翠绿女孩，才发现正是自己的亲妹妹，韩家无人敢惹的刁蛮大小姐，韩晓灵。
韩胖子低下了头，苦笑着叹了口气，脸上的春意消散大半，换上来的都是秋风的萧瑟。
“我的好妹妹啊，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尽管有些沮丧，韩胖子还是振作起精神，伸手举着，要将韩晓灵从树上抱下来。
一根树枝挡了过来，坐着的绯红女孩开口说道：“等一下，她的酒还没有醒呢。”
声音空灵甜美，仿佛山涧中叮咚的泉水般。张天启和韩胖子侧身看去，这才仔细看清了绯红女孩的面容，大大的眼睛，清澈似小溪流水，修长弯弯的眉毛，如同月牙儿一样。
高高戴着的银饰下面，在额头处还点缀着三个小小铜铃。
“你们好，我叫阿幼朵。”
悦耳的声音再次响起，同时响起的，还有随着女孩轻轻点头，晃动叮当的铜铃。
见到阿幼朵一脸纯净的笑容，张天启生出莫名的信任，觉得她并无恶意。然后张天启转过身去，向着后面围观的市井百姓，解释着这是自家兄妹的事，让大家全都散去。
“阿幼朵姑娘，你好，我们是晓灵的哥哥，麻烦你能告诉我们，这是怎么回事吗？”
张天启支开众人，回身向阿幼朵轻声问着。他心中虽然相信这姑娘不是坏人，但是看着韩晓灵从出声叫喊，到奇怪地昏睡过去，还是有些想问个明白。
韩胖子在一旁盯着阿幼朵，却是又痴痴的呆住了。
“原来她叫晓灵，你们是她的阿哥啊。那这样也好，我本来也没有欺负她，只是看到她在路上喝醉了，胡乱撒着酒疯，怕她出什么事，就把她带到树上，给她解酒而已啦。”
阿幼朵青杏小嘴微微张开，淡淡出声解释着，她的脸上眼睛不时地眨动，鼻尖悄悄耸立，绽放出了灿烂纯真的笑容。
“哦，是这样啊，那真是多谢阿幼朵姑娘了。”张天启说着，伸手握拳向阿幼朵作揖点头。
“不用客气，能帮着别人，阿妈知道了肯定会为我高兴的。”
阿幼朵晃着光脚丫，轻轻一笑回答着。她的眼睛从张天启身上移开，来到韩胖子脸上打量了一番，珍珠般的双瞳，在眼眶里来回打转了几圈。
“阿幼朵姑娘，你说是在给晓灵解酒，那她什么时候能够醒过来。”
张天启望着树上趴着的韩晓灵，心中免不了还是有些担心。
“快了，马上就好……”
阿幼朵手指轻轻挑动两下，忽而嘴角扬起，露出了一个会心的微笑。
突然，榕树上趴着不动的韩晓灵醒转过来，眼神里有些茫然，她下意识地转身想要抬脚，却在半空中无处受力，身子猛地一歪，从树干上掉落下来。
韩胖子正站在树下，还在盯着阿幼朵傻看。
“扑通”一声过后，紧接着便是“哎呦哎呦”的叫疼声。
韩晓灵落下来，将韩胖子砸个正着。她翻身起来，瞧见是自己的哥哥在地上，不禁也很是惊讶，抬头又看到张天启在一旁，连忙跳起来打着招呼。
“天启哥哥，你们怎么下山来了，我还打算上山去找你们呢。”
酒醒过后的韩晓灵，脸色仍是微红，她脚上蹬着一双白色西洋的皮鞋，搭配着干净利落的水袖衣衫，显出一如往常的俏皮模样。
“这个嘛，我们下山，是为了……来买这个。”
张天启挠挠头，随即伸手指了指自己身后的黝黑铁锅。
韩晓灵生性好动，不禁上来围着张天启转了一圈，盯着铁锅瞅了两眼，又咚咚咚敲了三下。然后她缠着张天启开始问东问西的，张天启无奈，只能随便说几句应付着。
地上的韩胖子哎呦几声后，总算是站了起来。
“我说妹妹啊，才几天没见，你就又胖了呀，砸得我好疼……”
“嗯？你说什么？”
韩晓灵蓦地转头过来，瞪大眼睛，望向她哥哥。两道精光闪过，韩胖子只觉得眼前的空气里，似乎充满了霹雳火药味，而且，隐约带有一丝凛冽的杀气。
那是，来自镇龙手中阶的杀气。
咽了口水，韩胖子连连摆手说道：“没，没什么，我是说几天不见，妹妹你又漂亮了许多。哈哈哈，你说对吧，天启。”
“哦哦，对的对的，我才一年没见过晓灵妹妹，没想到出落的这样标致了。”
张天启瞧见韩晓灵眼中的怒火，赶紧帮忙打着圆场，生怕待会这大小姐生气起来，能把这杏花村给放火烧成杏花糕。
韩胖子也趁机上来说了几句好话，又追问了些她喝醉酒的事情。两人这才知道，原来韩晓灵溜出来玩，路过这里，听说牧童酒家的杏花酿不错，便向那小个牧童讨来喝。
谁料牧童爷爷见她年纪小，又是个姑娘，不愿意沽酒给她。这下韩晓灵大小姐脾气上来了，当即吹下大话，说自己如何千杯不醉，如何遍尝天下烈酒。
“那后来呢，牧童爷爷沽酒给你，你喝了多少啊，醉成这个样子？”
韩胖子知道自己这妹妹耍横起来，没有人能扛得住，不禁为那个牧童老头担心片刻。
“就喝了两杯……没喝完。”
韩晓灵默默伸出两根纤细手指，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脸上的红晕又深了一层。
低低笑了几声，张天启将韩晓灵往前推了两步，对她说道：“把你的剪刀手放下来吧，快过来谢谢阿幼朵姑娘，如果不是她给你解酒，你的淑女形象就一落千丈了。”
榕树上的阿幼朵见两人过来，脚丫子不再晃动，双手轻轻一撑，从树干上飘落下来。
额头铜铃清脆，脸上盈盈一笑。
韩晓灵瞧着阿幼朵天真烂漫的模样，心头很是喜欢，上前道了谢后，又扯着阿幼朵的衣裳，好奇地问个没完。
“阿幼朵姑娘，你刚才拉我的手是给我解酒呢？你做了什么呀，怎么我过一会就睡着了，才没多久这酒劲便醒啦。”
“呐，就是用的这个。”
素手缓缓扬起，搭在韩晓灵的衣衫上，只见得阿幼朵手指微动，悄然间，一只褐绿色的甲虫从阿幼朵袖口爬出来，落在韩晓灵手腕处的火凤环前面。
褐绿色甲虫伸出长须，抖了两抖，好像在寻找什么。不过似乎没有收获，便停住不动了。
“咦，好漂亮的小虫子，这是什么东西啊。”韩晓灵有些惊奇，却并不害怕。
“这是蛊虫，是我们苗人用来治病祛灾的。阿妈讲过，这个醒川蛊虫是可以解酒的，刚才我在你身上放了四五个，就是它们帮你把酒劲消除的。”
阿幼朵掌心一合，那醒川蛊虫仿佛听到了指示般，掉头飞快地窜回了阿幼朵袖口里。
张天启在旁边仔细盯着，就发现这个褐绿色的小点，急速在那绯红色衣裳上爬动，它从略微粗大的针脚处穿梭几下，便来到了阿幼朵的腰间，随即消失不见了。
那里挂着一个牛皮拨浪鼓，和一个手工编织的荷包。
“唉，阿幼朵姑娘，你这个荷包倒是蛮精致的，是你们苗人的定情信物嘛？”
韩胖子说着话，就要伸手去碰碰看。却没到想到，整个人突然愣在了那里，手抬不起来，脚也动不了，脸上嘻嘻哈哈的笑容，也渐渐地僵硬了下来。
“嘶嘶……这，这怎么回事……嘶嘶，好，好疼啊……我的手，我的脚……”
听到韩胖子撕心裂肺地叫着疼，张天启不禁心中苦笑。他刚才隐约瞧见，阿幼朵在韩胖子将要乱动的时候，手指轻轻弯曲弹了几下，之后便有一群黑影如同微风吹过，飘落在韩胖子的身上。
“哼，我阿妈说过，总是盯着女孩子看来看去，还想要动手动脚的男人，都是坏人。”
韩晓灵瞧着自己哥哥痛苦的样子，仔细上下打量了一番，就明白了过来。在韩胖子的脚掌和手臂关节处，密密麻麻地爬着几堆黑色的蛊虫，像是把关节的皮肉给咬紧扯住了。
如此一来，韩胖子手脚不能弯曲，便动弹不得，想要抬手抬脚，那蛊虫就撕扯着自己的皮肉，让他疼得嗷嗷直叫。
“哈哈，哥哥你也有今天，真是好玩。”
韩晓灵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才转身对阿幼朵讨喜着说道：“阿幼朵，我哥哥他不是有心冒犯你的，他就是看你漂亮，有些浪荡惯了，你别太在意啦。”
“对呀，阿幼朵姑娘，你别和这胖子一般见识，把他放开吧。我们还有些事，要着急赶回山上呢。”张天启上前两步，向阿幼朵赔着礼，面露恭敬。
瞧见那口黝黑铁锅，阿幼朵来了兴致，转了半圈走到张天启身后。忽然，她重重点了下头，脑袋上高高耸立的头饰碰到那铁锅，发出咣当的响声。随即她眉毛眨动，露出灿然一笑。
“行吧，让他难受的差不多了，也就算啦，别耽误了我晒太阳呢。”
阿幼朵手腕收回，在拨浪鼓上咚咚敲了两下，便转身向榕树走去。
那些定身蛊虫听到命令，呼啦啦从韩胖子手脚处散开，到地面上聚成一团黑布模样，顺着阿幼朵的影子，全都爬回到编织荷包里。
翻身轻轻一跃，阿幼朵回到了榕树上。
这边韩胖子哎呦一声，手脚酸痛得厉害，一个站立不稳，眼看着就要跌倒。
张天启连忙伸手扶着他，帮他活动了下筋骨关节。然后他出声嘲笑了韩胖子几句，便侧身向阿幼朵告辞，并喊着韩晓灵回甘露寺。
韩晓灵有些不舍，仰头望着榕树上。
“阿幼朵，要不你和我们一起上山吧，山上也有很多好看好玩的，我们俩还能作个伴呢。”
“不了，我还要在这里等阿哥回来。我怕我走了，阿哥会找不到我的。”
轻轻摇了摇头，阿幼朵扬起绯红衣袖，朝三人摆摆手，示意再见。
“再见了，阿幼朵。下次有机会我们俩一起去喝酒，我一边喝，你一边给我解酒，让那些臭男人好好看看，什么才叫巾帼不让须眉。”
韩晓灵抬手挥舞着，脸上笑意冉冉，蹦跳着转身跟上了张天启他们。
这边韩胖子还想着回头，向阿幼朵打个招呼，早被张天启一把拉住，拿过韩晓灵的手帕塞到他嘴巴里，让他只能呜呜的叫唤着。
三人渐行渐远，说笑吵闹着向山上走去。
而榕树垂落的枝干下，阿幼朵坐在那里，晃动着光溜溜的脚丫，闭上眼睛对着太阳，享受着惬意温暖的时光。
大片斑斓洒落在她身上，映照成绯红色的霞岚。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