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板车在韩胖子的驱赶下，马蹄哒哒，车轮滚滚，终于是赶在天黑前到了凤凰古城。
几人高的城墙矗立在众人眼前，引起阵阵的惊叹。大板车从东城门进去，张天启瞧见那城门足有一丈多宽，两扇用铁皮包裹的大门上，整齐紧密地钉着圆头的长钉，将整个门弄得又美观又坚固。
城墙下面部分用的是紫红砂岩砌成，风吹雨打久了，显得有些晦暗。上面城墙部分则是全部的青灰色，用的是同样大小的古城砖砌成，里外用了石灰浆加以糯米调和，整座城墙浑然一体，很是气派。
“哇，现在外面连年战火，很少能够看到这样完整式样的古城墙了。”
张天启在板车进入古城后，伸手在城墙砂岩上触碰了一下，发出感慨。这时候身后的阿幼朵出声提醒，说是前面街道人多路窄，这大板车通行不便，而且不远就要到苗族寨子，也没有必要乘车了。
众人商量着，都愿意步行活动一番，韩胖子便去寻了间客栈，把板车便宜卖给那老板。
从客栈转身出来的时候，韩胖子手里多了些黑乎乎的东西。
“胖子，你这是整的哪一出，这黑不溜秋的，啥玩意呀。”张天启皱着眉头，满脸嫌弃地盯着他说道。
韩胖子扬了扬手，高兴地叫着：“不懂了吧，这是两捆烟熏肉，我买来当做见面礼的。你说咱们第一次到阿幼朵姑娘家，总不好意思空手上门吧。”
“行呀，胖子，很有一套嘛。”张天启上前搭着韩胖子的肩膀，冲他挑了挑眉毛。
“哼，臭哥哥，我看你就是癞蛤蟆给天鹅拜年，没安好心。”韩晓灵从后边过来，挽着阿幼朵的胳膊向前走，路过张天启和韩胖子身边时，狠狠地翻了个白眼。
被自己的亲妹妹这样拆穿了，韩胖子心中气不打一处来，正打算上去理论两句，突然旁边窜出来几个孩子。
这些孩子穿着花绿鲜艳的衣服，带着简单的银色首饰，看上去是和阿幼朵差不多打扮，只是衣服的底衬，和手腕脚踝处全是白色为主，不同于阿幼朵的黑色。
似乎是刚从学堂放学回来，一个小男孩很是兴奋，和同伴们比划着手里的算盘。一转头的时候，小男孩望见了阿幼朵，猛然脱口喊道：
“啊，小巫婆回来了，小巫婆回来了。”
几个孩子都回头看过来，他们脸上露出惊恐的样子，然后就跟着小男孩一起喊叫。
韩胖子抬脚上前，挥舞着手里的大块烟熏肉，哄赶着那些孩子。
“去去去，谁家的孩子，瞎叫唤什么，都回家背三字经去。”
张天启在一旁观察着，虽然不明白其中缘由，但能明显看出阿幼朵脸色忽变，眼神中有些难以言明的愁怨。
知道此时不是问这些的时候，张天启假装没在意地向前走，嘴里有一茬没一茬搭着闲话。
“阿幼朵姑娘，这条河叫什么呀？”
“沱江河。”
“这些房子都很别致呀，是你们苗族特有的风格吧。”
“那是土家族的吊脚楼，不过，有些苗人也喜欢住。这房子有三层，上面储存粮食，中间用来住人，下面可以堆杂物。”
张天启对着那吊脚楼研究一番，瞧它多为竹子建造，又临着沱江河，猜想应该是为了通风干燥。这一点上，倒是和许多古墓的构造有相似之处。
一路走着说着，夜色渐渐深了下来，顺着沱江河拐个弯后，前方建筑的风格有了变化。
“这是我们苗族的寨子了。”
阿幼朵走向临近山坳的一间木屋，轻轻地敲了两下门。
里面还没有动静，隔壁的房子里，先跑出了一个小女孩。那女孩大大的眼睛，粉红的脸蛋，像极了陶瓷捏成的娃娃。
“阿幼朵姐姐，是你啊，你出门回来啦。”
“嗯，刚回来，你又长高了呢。”
听着那咿呀稚嫩的声音，一路上面色平静略带忧伤的阿幼朵，难得露出了开心的笑颜。
小女孩身后，忽然冲出来一个矮个子妇女，瞄了阿幼朵两眼，很是不喜。妇女也没有和众人打招呼，只是伸手抱起女孩，扭头就走。
“该回家了，云彩乖，天都黑下来啦，小心外面有虫子咬你哦。”
听出妇女话中的讥讽之意，韩胖子心中不忿，想上前问个清楚，却是被张天启伸手拦了下来，冲他使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
此时，方才敲响的木屋上，二楼房间里亮起了灯光，一个女人伸着脑袋朝下望了望。
“阿妈，是我，你的阿幼朵回来了。”
楼上的女人惊喜地叫出声，随即蹬蹬地下楼，给大家开了门。阿幼朵嘴角咧着，高兴地抱住了她，众人跟着进去，也是客气地喊了两声阿妈。
韩胖子拎着烟熏肉递过去，嘴里喊得最是亲切。
“唉，阿妈，怎么不见阿爸呀，是出去买酒了嘛。你看这第一次来，不用这么客气的，弄点简单的米茶糊糊就行了。”
嘻嘻笑着，韩胖子已经帮着阿妈在收拾东西了。韩晓灵瞧见他如此不要脸地套近乎，在后面把额头上的刘海放了下来，不停地翻着白眼，恨不得自己从没有这个哥哥。
“哈哈，你这孩子，真会说笑话。阿幼朵她阿爸确实是出去了，不过是半月前就走了，跟着南边来的军队，说是北上讨伐什么袁大头，现在还没有回来呢。”
这位开朗的阿妈，把屋子里的油灯点上，接着说道：“看你们的样子，还没吃东西吧，我去给你们做些饭菜，阿幼朵，你来给妈妈帮忙。”
家中男丁常年在外，苗族阿妈平日里一个人住着，家中也没有丰盛的食材，就拣一些方便的做了。所幸众人也不挑食，又车马劳顿许久，三四碗焖菜，一锅绿豆粥，便让大家吃得津津有味。
吃完饭，阿幼朵让阿妈先去睡下，自己领着张天启一行人来到客房里。
两间客房一大一小，均是许久不曾住人，因此屋子里有些潮湿阴冷。阿幼朵端来火盆，在大小客房里都点起了篝火，打算先烘干一会，让屋子沾些烟火气。
众人一时半会没有睡意，就聚在了大客房里，围着火盆喝茶闲聊。
咕噜咕噜的，韩胖子眨眼间就是两杯茶下了肚。
“我说胖子，你还真是属蛤蟆的吧。”
“你还属青蛙的呢，这不刚才吃的腊肉有点咸，渴死我了。”
众人一阵哄笑，张天启也不再去理他，转脸过来看向阿幼朵，问出了心中一直的疑惑。
“阿幼朵姑娘，这里的一些人，好像对你有些误会啊。”
“不是对我，是他们白苗对我们黑苗，一直以来都有种固执的偏见。”
阿幼朵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盯着张天启在看，张天启恍然想起，这是她特意用了自己评论湘西民盗的词语。
韩胖子这会，头也伸了过来，盯着阿幼朵上下打量着，口中喃喃地说着：“黑苗？阿幼朵姑娘，我觉得你不黑呀，应该算白苗吧。”
忽地一阵风起，韩晓灵使一个扫堂腿，踹向了自家哥哥的板凳。韩胖子收回身形，原地晃了两晃，便不敢再打岔，安静地听着阿幼朵继续叙说。
风同时吹动火盆，窜动的火苗升腾，映照在阿幼朵的脸庞，宛若桃花。
“苗族部落里，有黑苗白苗之分已经很久，可不是单单服饰不同而已，这其中渊源复杂，我就不细说了。你们今天看到的小女孩云彩，还有喊我小巫婆的小男孩，他们都是白苗，而之所以他们如此喊我，云彩的阿妈那样说我，是因为我会用巫蛊。”
“我们黑苗用蛊虫来驱邪治病，而在白苗看来，这就是一种巫术。白苗认为我们这样做，是亵渎了神灵，为祖先不容，所以背地里才有人称我们是巫婆。”
闻听此言，张天启心中总算明白过来，阿幼朵一路上时而闷闷不乐，就是因为担心回到家乡，又要面对这些说不清误会。
略略思索片刻，张天启开口笑道：“没事的，阿幼朵，这不过也是偏见太深罢了。你无需太在意的，就像这楼下的沱江河一般，几百上千年过去了，无论再大的风浪过去，它最终依然是静静地流淌着。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误会和偏见都会慢慢解开的。”
“你看，那个叫云彩的孩子，就不会在乎什么黑苗白苗，有你和这样的孩子在，希望就会变得更大了。”
听完张天启这一番说辞，阿幼朵脸上露出灿然的笑容，仿佛阳春三月微风拂过，人面和桃花同时盛开。
这边韩胖子歪着脑袋过来，凑到张天启身边，伸出大拇不停指比划，嘴上也连连低声称赞着：“啧啧啧，可以呀，天启，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憋了一路了吧。你这安慰人的水平，国立北京大学真该请你去当讲师。”
“去去去，你才去当僵尸呢，蛤蟆僵尸。”
张天启推了韩胖子一把，将他推开，昂着头侧身不搭理他。韩胖子仍是不气馁地贴上来，缠着张天启非要求取真经，好回去哄哄妙音坊的小姑娘。
韩晓灵在旁边瞧着，实在是没有办法，摇摇头也不管了。她转脸望向阿幼朵，好奇问道：“朵朵，那你阿妈一个人在家，你为何要出去这么长时间啊。”
“我阿妈生病了。”
听到这话，除了行愿，众人皆是一惊，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三年前，我阿妈在用蛊虫救治病人的时候，因为病情疑难，她便亲自试用了蛊虫，然后就留下了病根。这几年来，阿妈体内的蛊虫毒性越来越重，虽然一直调理着，表面没什么大碍，但体内活力渐弱，怕也活不过十年了。”
阿幼朵弯曲着双腿，蜷缩在身前，双手支撑在上面，托着下巴轻轻细语。
“我之所以四处探寻古墓，就是想找到一种回笼蛊虫，来给阿妈治病。”
韩晓灵怕她难过，随即一拍胸脯说道：“别担心，朵朵，等我们回去，我让爹找最好的大夫过来，给阿妈她解毒治病。”
嘴角一弯，阿幼朵淡淡笑着：“谢谢你，晓灵。不过，那蛊毒已经深入阿妈体内，如果让大夫来医治的话，必须先解封蛊虫。而解封的方法，只有白苗才会……这些老人之间偏见那么大，我怕就算我说服了阿妈同意，也请不来白苗的解蛊师。”
哦了一声，韩晓灵耷拉着脑袋，也学着阿幼朵的模样，双手托住了下巴。
火苗忽高忽低地跳跃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