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杰克在莱姆洛克农场的房间里醒来,壁炉里昨晚余火的烟气被风吹散,让他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他睁开眼,看到挂在墙上的孩子们的照片。做过运动之后,他穿着袜子走下楼梯,来到枪房,拿出他的长筒靴和一支小钓竿。他穿过门口那条路,到鲑鱼农场的小溪里钓了几条愣头愣脑的鳟鱼。
长久没有使用的办公室的门,在打开时发出吱嘎声。往常迎接他的成堆的电话留言条现在变成了有限的几张小纸条,都是些没用的信息:他的银行账户透支额已经被自动还清了;哈佛俱乐部索要退休人员基金的捐赠款;霍伦贝克野鸡狩猎日期提前到十月的第一个星期日,因为全球气候变暖让幼禽提早孵化了。他把纸条团做一团,丢进墙角的垃圾桶,迈过一堆杂志和垃圾邮件,打了几个电话,走出办公室。
在周末,他一般会开着雪佛兰萨博班到沃特敦去接寄宿学校的孩子们。在他们的尴尬的朋友面前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送上他从中国带回的礼物和在飞机上写的几首诗。接着带他们去镇上吃早餐。早餐之后,他们回家,在门前的草地上玩几个小时的橄榄球,然后到索尔兹伯里吃午餐。下午,他们沿着阿巴拉契亚小径爬到农场旁边的山上,然后在晚餐和一场电影中度过整个晚上。
星期六的早晨,他们在市政餐厅吃早餐的时候,一个孩子问:“爸爸,为什么我们不能每个周末都这么过?”
杰克还没有回答,孩子的哥哥说:“爸爸,你为什么要那么努力地工作?”
有时候他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我猜这个问题跟‘最高水位’有关,每个人都有一个‘最高水位’,你们有一天也会遇到。有人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双胞胎齐声说。他们的哥哥说:“知道。”
“拿破仑的最高水位是滑铁卢,李将军的最高水位是葛底斯堡,你们都知道的。”他说。两个大孩子点点头,他们从小就听他讲过这些故事。
其中一个双胞胎问:“那你的最高水位是什么,爸爸?”
“我很高兴地说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
“为什么这会让你高兴呢?”大孩子问。
“很久以前我曾经以为自己已经过了最高水位,当你们的妈妈还在世,当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当一切变得糟糕之前。”
“如果你有机会重来一次,在过去几年里你觉得能改变点什么?”
“我会试着不犯同样的错误。”
“什么错误?”表情严肃的哥哥问。
“自以为一切都会很顺利。”
星期天的下午,他把孩子们送回学校,跟他们吻别,说他爱他们。然后他返回北京,两个星期之后他还要再和孩子们相聚。
***
螺旋桨飞机降落在中甸机场的跑道上,杰克和怀迪回到云南省西北角落,为中土公司寻找更多的高压水力发电项目。到达时已经是深夜,他们在镇上找个小客栈住下。
杰克在清晨醒来,天上最后一颗星星刚刚隐没在西藏天空东方的鱼肚白里。他的窗户结上了薄薄一层冰,他推开窗户,看到田野的土地上覆盖了一层白霜。他把棉毯子铺在房间里的鹅卵石地面上,做运动,然后洗澡、剃须。他的手机在这里收不到信号,只好等晚一点到信号好的地方再给儿子打电话。他正准备离开房间去和怀迪吃早餐,转身看到了浴室旁墙上的镜子里自己的样子。
镜子里的那个男人已经没有了年轻的感觉,他的眼角布满皱纹,手背已经出现了斑点的痕迹,棕色的头发掺杂了少许白丝,表情展现出这个年龄的不自信。明年他就40岁了。
最高水位还在前面——他在骗谁?如果是生意的最高水位,或许还在前面吧,但生意仅仅是生活的一部分。他当然想成为生意场上的成功人士,但这并不是一切。工作占据了太多的时间,让他忽略了生命中很多重要的东西。
他转过头,赶走隐藏在他的潜意识里、显现于镜子中的幽灵。他拿上钱包和护照,关上门,退回到楼下的餐厅里和阳光下,让自己还能多隐藏一天。
“早晨好。”杰克走过来坐下时怀迪说。怀迪已经快吃完了,他的早餐要消耗大量的食物——煮鸡蛋、面包片、酸奶、水果、果汁——还一点都不会长胖。
杰克把行李放在怀迪对面,向服务员要了一杯咖啡,去餐桌盛了一碗粥和一片面包。他喜欢云南的早餐,这里的食物比较清淡,但符合西方人的口味,似乎古代丝绸之路的西方旅行者影响了西藏人的饮食习惯。他告诉自己最好还是吃点东西,如果不吃,他的中国朋友和员工明显就会紧张起来,似乎维系他的生命是这些人的职责所在。也或许所有人做同样的事情能让他们感到放心。
他端着食物回到怀迪的餐桌上。怀迪跟他讨论这一周的任务:他们要向西翻过几座山,前往澜沧江和怒江,到达云南省最南端的芒市。杰克告诉他融资的进展如何。两人边吃边聊。
“我们做这些事已经太久了。”杰克说,既说给哥哥也说给自己听。
怀迪没有说话,他们从小就在一起,不需要太多的语言就能洞悉对方的想法。很多问题没必要回应,如果双方无话可谈,杰克往往是打破沉默的人。
“我们做这些事究竟是为了什么?”杰克说。他抬起头来,在那天早晨第一次直视哥哥的眼睛。
“近几个月来我没想过这件事,我猜你也没想过。”
杰克看着怀迪,没有说话。他把煮鸡蛋和面包屑放到粥碗里,用一柄瓷勺搅了搅,吃起来。他向服务员又要了一杯咖啡,对怀迪说:“听我说,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傻瓜,我或许应该觉得害臊。一年前,我拼了命也要争取我们现在拥有的一切,我们只是想过上体面的生活,做我们喜欢的事情。现在我们一切都有了,应该感到满意,对吗?”
“永远没有满意,杰克,你知道的。”
杰克还想说点什么,但是看到怀迪的脸,他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刚才房间里的镜子前。与怀迪讨论他心里的想法,他觉得自己是个彻底的傻瓜。他默默地嘲笑了一下自己,低头继续吃早餐。
早餐后,他们收拾好行李,离开客栈,和一位中国工程师一起乘坐一辆霸道陆地巡洋舰出发。天气晴朗,来自西藏的西南风一扫昨天下午的阴霾,让天空呈现出纯净的蓝色。阳光异常耀眼,有云彩飘过时,周围的温度一下子降低,等阳光再次照射大地时,气温又迅速上升。几分钟之后,汽车离开平原上的公路,驶向中甸峡谷的西北角,然后向左转弯,进入山区,沿长江行驶。
汽车驶过恐怖的盘山路,来到江边公路,他们又向南行驶了一个小时。途中路过一个小村庄,杰克和怀迪坐在后排座位上,他们不约而同地看着窗外,路边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总是看见男老外和中国女人在一起,而不是女老外和中国男人在一起?”杰克突然问怀迪。
“没想过,”怀迪说,“原因很明显,这里的女人不一样。”
霸道沿江水继续向南行驶,把小村庄和那对男女抛在身后。
“你为什么这么说?”杰克问。
“在美国,他们总是告诉我们女人的幸福是男人的责任。”怀迪说,“但是在这里,他们的观念就像早已被西方抛弃的思想,女人必须要为丈夫服务。这就是最大的区别,如果你问我的话。”
“当然,这里和美国肯定有很大不同。但是你认为他们自己喜欢这种观念吗?”
“至少他们自己会这么说。而且中国人普遍都倾向于取悦外国人,肯定让我们有异样的感觉。”
“但这或许就不是爱了。”
“谁知道呢?如果爱是一种欲望、欣赏和尊重,那么我猜一旦她们过了25岁,放弃了为俗物奉献爱情的思想,大部分中国女人都会爱上三分之二的男人。”
接下来的一英里他们都没有说话。
“你知道,我们的业务形势很好,我觉得未来还会更好。”杰克说,“现在我不再担心月底支付各种费用的账单,但是当我环顾四周,发现除了我的儿子、生意和家之外,生活中没有其它的东西了。”
“听起来跟我差不多。你还想要什么?”
“或许需要一个女人。”
“说的容易,你也只是想想罢了。过去几年里,女人这件事从来没有出现在你的脑海里。”怀迪说。
江水穿过一个黑暗的峡谷,霸道在径直的公路尽头转过一个弯,来到一片平原上。他们的一侧是一片宽广的山坡。
“有具体的目标吗?”怀迪问。
杰克没有回答。
“中国人?”怀迪问。
“好像不大可能。”
“为什么这么说?”
“就拿办公室里的中国女孩来说吧,在他们眼里,我们都是老家伙,体格庞大、浑身毛发。”
“我不知道,我不相信年龄在这里是个重要的因素,我见过很多中国女孩跟年纪大的老外在一起。”
“这是没错,但是她们都是要收钱的。她们不可能对那些家伙付出真感情。”
“别那么肯定,杰克,中国女人不一样。你不知道她们在想什么,也别忘了他们的金钱动机。中国女人承受的压力是老外女人在噩梦中也从未体验过的,他们要考虑父母,甚至祖父母,没有兄弟姐妹分担他们的压力。考虑到这些因素,中国女孩找到你这样的老外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我不相信。而且,我不认为钱能改变一个人的真实感情。”
“钱的力量是巨大的,杰克,尤其在中国。”
“当然。在现实中,如果我爱一个人,但是她跟我在一起就是为了钱,那么生活将变得多么恐怖呀。”
“现实令人失望,杰克,中国其实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