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京向东飞越渤海——黄海以西半圆形的海湾——他们的咖啡还没有喝完，安全带警示灯就再次亮起，提醒他们即将降落到大连。大连位于辽东半岛的最西端，是一座融合了中国汉族、蒙古族、日本人、韩国人和俄罗斯人的城市。城市里的街道很宽阔，具有欧洲风味，带有洋葱圆顶的俄罗斯东正教堂是这座城市最古老的建筑物。
带着他们前往工厂的汽车穿过大连市郊区，转入一片工业区。右边是一片了无生气的工业厂房，道路左边已经被夷为一片荒凉的平地，堆积着砖块和瓦片，奄奄一息地等待着它的新主人。在一片瓦砾之上，密布着拾荒者的帐篷和摇摇欲坠的土房子。老人、小孩、女人和狗在废墟中忙碌着。
经过了几个街区，他们拐入一条窄路，旁边是一座破败不堪的工业遗迹——徐氏线缆公司的制造车间。公司的老板徐先生站在大门口等着他们，嘴里叼着一支烟，和他周围所有的男人一样。人群里有一个女人，或许是公司的会计。
徐先生比杰克想象中年轻一点，或许不到45岁，当然，很多中国男人看起来都比他们的老外同龄人年轻。徐先生体重明显超标：一副营养过剩的体格，一张布满雀斑的脸上有两个酒窝。他是一副典型的中国暴发户商人打扮：所有的衣服都是名牌，尤其对汤米希尔费格情有独钟。他的皮带上有一个闪闪发亮、没有实际用途的皮带扣；一双漆皮鞋，上面有一个仅供装饰的金属扣。
杰克下了车，迪克尔把他推到徐先生和他的团队面前。徐的双眼清澈，充满智慧，没有早晨喝过三杯白酒的迹象。与他对话或许会很愉快。程航女士的确是公司的会计，她的英语勉强能应付他们之间的对话。
徐氏公司的工厂相当古老。在一个有50码长、堆满灰尘的场地上，两条平行的流水线把原材料拉伸、牵引、覆膜，变成双金属线成品。50多个中国人——有些人穿着满身油腻的工作服，有些人只穿一条短裤和一双拖鞋——在生产线旁边忙碌着，把成品线缆缠绕在大木轴上。
杰克随身带着一个照相机，但是他没有拍任何照片。美国不会有人相信这样一个破烂的厂房竟然能生产出任何产品，如果他说想为这家企业的首次募股融资2000万美元，他们会笑掉大牙的。
半个小时之后，他们已经看过了生产车间里一切能看到的东西。一行人从后门走出厂房，来到堆货平台。在大一片堆到30英尺高的木卷轴旁边，一个男人一只手拿着一个夹纸板，另一支手拿着一卷票据，边把货物交给提货司机，边向他们收取现金。外面排队等候的卡车从门口那条小路一直延伸出去，直到街边的拐角。杰克数了数，有30辆车。
徐氏公司的产品是双金属线——铝线或者钢线，外表由铜覆盖——用于电力设施和有线电视产业。双金属线的制造成本结构很简单，原材料：铜、铝、钢——这部分的成本全球一致——和在中国便宜得要命的人力成本。中国双金属线制造商与西方制造商相比有巨大的优势，唯一的例外是购买流水线所需的资本。这部分资本只能是权益资金，中国的银行愿意为建筑物发放贷款，但是对购买设备的贷款持保守的态度。
作为他们的重点行程，徐氏公司的新工厂距老工厂半英里，坐落在一条堆满建筑废墟的道路旁。迪克尔整个上午都在吹嘘这家公司未来的发展潜力，他现在跟在徐先生和程航女士的后面，开始胡言乱语地夸奖这个新厂房。
厂房的确让杰克感到满意，但是他知道这还远远不够。新厂房只不过是一个巨大的、空空如也的金属和混凝土盒子，再新也无法吸引到外界的投资。厂房里没有任何设备。这个建筑物已经耗尽了公司所有的现金，加上他们从银行贷出的有限资金。徐氏公司已经没有钱了，工程已经暂停，公司在奔向梦想的道路上停步不前，直到他们找到外部投资。
“好了，比尔，请告诉徐先生我已经看完了。”杰克说。
“徐先生还想让你看看新办公楼的地址和工人的宿舍。”克里斯·曹说。
“请替我谢谢徐先生，克里斯。”
“也就是说你不感兴趣，对吗？”迪克尔说，一副泄了气的表情。
杰克看了看迪克尔，没有说话。他站在新厂房的中间，环顾四周。徐先生不再和他手下的人闲聊，他和迪克尔点燃手里的香烟，他们都看着杰克。
杰克转过身看着徐先生，他对迪克尔和曹说话，但目光直视徐先生。“我敢肯定这个项目已经停工了，所以我想知道已经有多少外国投资人来过这里。不是投资银行家，是投资人。还请告诉徐先生，我不想看到他们用中文讨论20分钟后再告诉我，这是个简单的问题。”
曹用中文对徐先生转述了这个问题。徐笑了笑，他两颊上的酒窝变得明显起来，眼角浮现出鱼尾纹。
“他问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件事。”克里斯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杰克看着徐先生。“听我说，克里斯。告诉他我就是要知道答案，如果他再提类似刚才的问题，我马上就离开。”他说，“告诉他。”曹沉默地站着，他不敢用这么直接的措辞对一位中国老板说话。
“告诉他。”
克里斯对徐先生说了几句话。徐的眼睛睁大了，他仔细看了看杰克，杰克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徐的瞳孔里闪现出一丝微笑，滑落到眼角。他对克里斯说了句话。
“四个。”克里斯说，他呼出一口气。
“都是谁？”
克里斯用中文重复了这个问题，徐先生的回答很简单。克里斯把几个人的名字告诉杰克，都不是与杰克有生意往来的人。
“好吧，让我们来看看徐先生是否赞同我的分析。”杰克说，“当他把四个外国投资人带到刚才那个人间地狱般的工厂时，他们都被吓跑了。我说的对吗？”
克里斯用中文向徐先生转述了杰克的话。
徐先生又看了看杰克，这一次他没有笑，点了点头。
“我们总算有点进展了，”杰克说，“一条崭新的双金属线生产流水线需要多少钱？”
“大约65万美元。”程航说，她一直站在徐先生身边，听着他们的对话。
杰克对着他们两个人说：“这个新厂房里能容纳几条流水线？”
程航看看徐先生。对于一个只需要几秒钟就能给出两个字答案的问题，又经过了10分钟的讨论。克里斯说：“二十六。”
“程女士，下一个问题要你来回答，我们美国的公司高管往往答不出有关收入和成本的问题。”杰克说，“徐氏公司每条流水线每年的利润是多少？”
她知道这个问题的目的是什么。“30多万，美元，每条流水线收回投资，两年时间。”她说。她对自己的回答感到很自豪，她应该感到自豪。
“如果26条流水线满负荷运行，你们能卖出多少产品？”
她睁大了眼睛，没有回答，而是向徐先生重复了杰克的问题。五分钟之后，她说徐先生没有听清杰克的问题，能否再重复一遍。杰克重复了他的问题，几个中国人又讨论了10分钟，期间争论不休。
最后，程航向所有人举手示意安静下来，对杰克说：“你问我们生产还是销售。”
这不是一个答案，而是一个问题。
“销售。”
“是的，我们能卖出去。”
“全部的产品？”
“dui——是的。”
“26条流水线生产的全部产品？”
“是的。”
“如果你有126条流水线，你也能把所有的产品都卖出去，对吗？”
程航有些犹豫，她看了看徐先生，又看了看杰克。她知道他们其实不需要再花十分钟用中文讨论出结果，因为她知道答案是什么。
“dui。”
“就像考博威尔一样，对吗？”
程航把这句话翻译给徐先生。他笑着竖起双手的大拇指。
“好了。请告诉徐先生我会给他融资2000万美元，大约需要90天到120天。”
迪克尔直勾勾地看着杰克。程航把杰克的话翻译给徐先生，一大片笑容在徐面团似的脸上绽放开。他握住杰克的手不松开，使劲摇晃。
一行人离开新厂房，迪克尔凑到杰克身边：“我正要向你学点东西，杰克。但是我有点糊涂，你花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就做出决定。可是其它人看过徐氏公司的旧厂房之后，都把它踢出局了。”
“看到排在公司装货码头前的卡车了吗？那些司机手持现金来买他们的产品。”杰克说，“你看到的是迫不及待的买家。中国对基础设施建设材料的需求，加上徐氏公司的成本优势，这笔交易完全是个本垒打。”
迪克尔边走边做笔记。
“另外，”杰克说，“我问其它外国投资人，是想确定这个项目已经被推销给哪些人了。我没听说过那些人的名字，所以应该还好，我们在投资机构面前必须要呈现出这家公司积极的一面，否则交易就做不成。”
杰克回头看看走在后面的程航，她看着杰克笑了笑。她为这家公司感到高兴，她知道自己完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任务。
“程女士，我应该怎么称呼你？”杰克问。
“我吗？”她用手指着自己。
“是呀，我需要一个能称呼你的名字，你喜欢别人叫你什么？”
“噢，航就好。”她笑着说。
这不是他想要的回答。
“叫你程女士可以吗？”他问。
“程女士可以，很好。”她笑着说。
***
他们在徐先生办公室里做的第一件事是欣赏他的鱼。算上鱼缸，徐先生的办公室具备了一名成功的中国商人所需要的所有装备：欧洲果木古董造型的纤维板家具；塞满未开封的美国威士忌和波本威士忌的柜子，就像达拉斯电视剧里的场景；角落里还有一袋高尔夫球杆。
徐的鱼是“金龙”，一种来自亚马逊雨林的罕见淡水鱼。鱼的确很漂亮，背部是微微发出光亮的蓝色，中间是一条红色的饰纹，腹部变成橙黄色。迪克尔说每条鱼价值10万美元。或许是为讨个吉利，鱼缸里有8条金龙鱼。
出于礼貌，每个人都让自己的目光在鱼缸上停留几分钟，然后才开始谈正事。徐和迪克尔点燃他们的香烟。例行的讨价还价就要开始了。一群人开始用中文讨论，杰克看着几条金龙鱼在鱼缸里上下游动。三个小时之后，杰克和徐先生签署了代理协议。杰克、迪克尔和克里斯坐上汽车，前往机场。
“最后两件事，”迪克尔对杰克说，“你恐怕不会喜欢其中的一件事。”
杰克看着迪克尔。“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迪克尔看着杰克，一脸不解的表情。“你在说什么呀，杰克。”
“没关系，”杰克说，“你说吧。”
“如果你想做徐氏公司的生意，我希望你能同意再跟我们合作两个项目。”迪克尔说。
“这里有什么会让我失望的事情吗？”
“这个是好消息。听我说，我们手里的资金有点紧张，”迪克尔说，“你觉得有可能给我们支付一小笔预付款吗？”
“你们这些人为什么总是把自己搞破产？”
“这话是什么意思？”迪克尔说。杰克转过身，看着窗外。他会支付这笔预付款，因为这是一笔好生意，但是他不喜欢被人要挟。
***
接下来的任务是准备徐氏公司的招股文件。根据戴维斯兄弟公司与黄杨资本之间的协议，迪克尔和他的人将负责起草文件，杰克负责修改最终版本。
杰克在第二个星期收到了黄杨资本准备的文件，他不出意外地发现这些文件糟透了。他晚上在家里准备拨通迪克尔的电话时，对自己说，真不应该抱这么高的期望。两人聊了聊家常，然后把话题转到徐氏公司上。
“你收到我们起草的执行摘要和演示文件了吗？”迪克尔问。
“收到了。”
“你觉得怎么样？还不错，对吗？”
杰克没说话。他不知道哪件事情会让自己感觉更加糟糕：想当然地认为黄杨资本能胜任这项它明显无法完成的工作，并与其分享代理费，还是直截了当地告诉迪克尔这些资料糟透了。
“杰克？”
“我在。”
“我是个厚脸皮，如果你不喜欢哪部分内容，告诉我好了。我们可以修改。”
“比尔，听我说。当你向机构投资人讲述徐氏线缆公司的情况时，不需要花30页介绍全球线缆行业的状况。他们只想了解徐氏线缆公司的信息。”
“等一下，”迪克尔有不同意见，“技术演示是我的看家本领，文字表述技巧也是我们非常自豪的一件事。我们花了巨大的精力和时间调查整个行业，你的投资人肯定会喜欢这部分内容的。”
杰克叹了口气。“他们根本不关心线缆，比尔。”
“如果他们不关心，为什么要投资徐氏线缆公司呢？”
“你提到了关键的问题，这就是你要让他们明白的事情。”
“什么？”
“为什么要投资徐氏线缆公司，他们就是想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迪克尔呼出一口气。“我想我还是不明白。”
“这家公司生产的每一卷线缆都有巨大的利润空间，他们能把所有的产品都卖出去。”
“所以呢？”
“这就是你要说的全部内容。”
“这就是我要说的全部内容？”
“这就是你要说的全部内容。”
杰克与黄杨资本合作下一个项目的时候，迪克尔在执行摘要第一段的末尾加上了一句话：“这家公司能把所有的产品都卖出去。”
其它公司其实并没有这个能力，但是迪克尔不管了。
***
路演从10月份的第一天开始，出席者众多。他们从纽约开始，先去波士顿，然后前往西海岸的达拉斯。加利福尼亚州之行从旧金山开始，到洛杉矶结束，他们在那里安排了若干场一对一的面谈，最后与圣迭戈一家对冲基金公司托雷格罗夫会面。
徐先生在整个旅程中把自己置身于事外。他把自己公司首次募股的路演当作一次旅游，他让克里斯·曹和程女士做所有的演示。很多中国企业家都让他们的下属负责演示，包括记住演示材料中所有的内容，因此徐先生相当悠闲。他似乎对玩具很感兴趣。
在纽约，徐让杰克带他去位于第57街和第5街拐角处的著名表店唐龙。他在那里花了10万美元买下一只黑色石英表盘、带有钻石的手表，目的是搭配他那部黑色石英钻石手机。他问杰克是否也想要一只。杰克笑着说他觉得自己戴的不锈钢手表还好，但是交易结束之后或许会考虑换一只。
徐先生喜欢汽车，尤其喜欢美国那些带有异国情调、在人民共和国见不到的汽车。他在大连有一辆保时捷和一辆宝马，但是美国之行让他的眼界大开。他让杰克带他去第二大街的劳斯莱斯专卖店，本来打算订购一辆新型号的宾利，但是没拿定主意。回去想了想，又和杰克来到这家专卖店。最终决定还是等到交易结束之后再说。
但是他对纽约的中餐没有一点兴趣。徐先生美国之行最糟糕的经历就是当杰克把他们带到纽约最高端的中餐馆戴维杰。徐先生打开菜单，看到天文数字般的价格之后，就提高了警惕。几道开胃菜之后，他向克里斯·曹招了招手。
“杰、杰、杰克，”克里斯说，他的目光里有一丝歉意，“徐先生想要去一家纽约的牛排餐厅。”
“噢，当然可以。怎么啦，附近有什么徐先生不想见到的人吗？”
“不，”克里斯在徐面前尽量忍住笑，“徐先生不想让你为这些昂贵的中国食物买单，他说这些东西都很难吃。”
“这可是戴维杰呀，纽约最好的中餐馆。”杰克说。
“我个人的看法，这里的食物太糟了，杰克。东西都不新鲜，别浪费钱了。也告诉你的朋友们吧。”
徐先生美国之行的高光时刻出现在圣迭戈。三点钟在帕萨迪纳市与威尔希尔伙伴公司召开的会议进展得很顺利——他们有意率先投资徐先生的公司——但是会议结束得很晚。他们回到车上时，杰克看了看表，他们只有一个小时前往洲际公路90英里外的圣迭戈北郊。
杰克启动了他的福特汽车，看了看油量。克里斯·曹坐在旁边的副驾驶座位上。杰克回头看了看徐先生和程女士。
“好了，所有人听好，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赶往圣迭戈参加托雷格罗夫的会议了。事先提醒一下，为了赶时间，我会开得很快。但是，或许我们也不需要去托雷格罗夫了，我个人猜测他们肯定会接受这笔交易的。”
程女士翻译给徐先生。他们不说话了，在后面做好，看着杰克。
“我们怎么办？”杰克问。
徐先生对程女士说了一句中文。
“他说什么？”
程女士笑得像个女学生。“徐先生说：‘还等什么？我们出发吧。’”
杰克让他们系好安全带，一脚油门让车冲向高速公路的入口。
在洲际公路上，他让福特保持在左车道。附近没有警车，他把速度提升到每小时100英里。一个傻瓜在左车道以70英里的速度挪动，他向右并线，然后又回到左车道，把速度提升到120英里，一路向南疾驶。杰克不时从后视镜里向后看，徐一路笑逐颜开，就像一个玩碰碰车的孩子。
他们提前5分钟驶入了托雷格罗夫的停车场。众人下车，稍作修整，一分不差地走进办公室。
会议结束之后，他们回到福特汽车旁，徐先生拉着程女士，用中文问她一个问题。她对杰克说：“徐先生想知道你在哪里学到这样的驾驶技术。”
杰克讲述了他在13岁时学习驾驶的过程，那时他还没到法定驾车年龄。他向西方看去，圣迭戈温暖的阳光洒在他的肩上。脚下褐色的土地延伸到一英里外的峭壁，下面是太平洋蔚蓝色的海水。
“徐先生说交易结束后，他要资助一支纳斯卡车队，他希望你来做赛车手。”
瞬间巨富会让所有人都发生这样的变化。
***
路演开始之后，珍手中的认购名单迅速增加。威尔希尔伙伴公司依然希望牵头这个项目，并委任了一个名叫本·杰克森的人负责。杰克不大喜欢杰克森，这位自高自大的前股票经纪人总是在谈股市的行情。杰克从不相信那些自称了解市场的股票经纪人，于是他让罗伯特·甘特详细调查杰克森这个人，发现杰克森在佛罗里达州被禁止投资执业之后来到加利福尼亚州。
伊丽莎白带领一队投资人到大连做进一步的尽职调查，一个星期之后回来，交给杰克一份报告。
“迪克尔还记得他不是个投资银行家，没有在那里碍手碍脚吗？”杰克问她。
“你是说腌黄瓜迪克尔？”她笑着说。
“徐先生怎么样？”
“你是说中国的未来？”
“中国的未来，”杰克笑着说，“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徐先生代表中国的未来？大连市长是这么说的。”
“真的吗？”
“真的。”
“他的表现怎么样？”
“还好吧，有时候我必须得提醒他。”
“比如说？”杰克脑海里能浮现出伊丽莎白教训徐先生的样子。
“我觉得徐先生一开始以为又来了一个傻老外，但是到后来，他说他喜欢我，愿意把他的一条金龙鱼卖给我。”
“你怎么说？”
“我当然是问他要多少钱。”
杰克等着接下来的包袱。
“他说12万美元。我说除非这条鱼会唱歌跳舞。”
杰克希望他能看到徐先生当时脸上的表情。
“本·杰克森觉得他遇到了对手吗？”
“真是个蠢货。”
“本·杰克蠢，听起来挺押韵的。”
“我也这么想。”
***
徐氏线缆公司的交易在十月底完成。到了后来阶段，除了克里斯·曹——他像杰克和伊丽莎白一样认真地完成这笔交易——之外，黄杨资本的人都不出意料地消失了。杰克已经来不及修改与黄杨资本签订的协议，他已经同意和他们分享徐氏公司的代理费。他不得不履行协议中的承诺，不仅在徐氏公司这笔交易上，而且还包括迪克尔找到的第二笔生意。
但是杰克已经下定决心。一旦他完成与黄杨资本合作的下一笔生意，戴维斯兄弟公司不会再与探报有任何交易，不仅是保罗·秦、比尔·迪克尔，而且是所有的人。他一定要在中国安排自己的人。
徐氏线缆公司的首次董事会一个月之后在大连召开。杰克和来自威尔希尔伙伴公司的本·杰克森代表投资人出席这次会议，其它董事会成员都是徐先生的亲戚朋友。会议一开始，徐先生和程女士感谢杰克帮助徐氏公司上市，他们告诉董事会成员杰克是个非常优秀的投资银行家。当徐先生说到他的纳斯卡车队邀请，所有人都笑起来。
会议进行了一个小时之后，话题转到兼并和收购上来。现在徐氏公司手持战争基金和上市股票，徐先生想要以此来收购徐氏公司在中国的竞争对手。
杰克听到他们开始讨论这个话题，在他给与会者足够的面子发言之后，他觉得该说话了。“我同意收购的计划，这也是我们为徐氏公司做首次募股的主要原因之一，但是我不同意收购的目标。”
程女士翻译了杰克的发言，然后凑过来对杰克说：“徐先生不明白。”
“兼并和收购是一个复杂的过程，需要大量的时间和资源。不要把时间浪费在中国的小目标上，”杰克说，“去钓那些大鱼。”
程女士翻译了他的话之后，所有人都看着他。
“考博威尔，”杰克说，“徐氏公司应当买下考博威尔公司。收购考博威尔之后，徐氏公司就控制了全球的双金属线市场。”
“但是考博威尔是美国大型公司。”程女士不等徐先生发言就先表态了。
“是美国大型赔钱公司，”杰克说，“徐氏公司这么做等于给考博威尔的股东帮了一个大忙。它可以把全部的传统线缆生产都搬到徐氏公司的中国工厂，把美国工厂变成专门生产高价值线缆——比如供电脑和电子设备使用的线缆——的场地。”
徐先生说了句话，程女士说：“徐先生问收购考博威尔需要多少钱。”
只要谈到价格，就说明有机会。“比你想象的价格低，”杰克说，“我们在给徐氏公司做尽职调查时，我跟考博威尔的首席执行官谈过这件事。我想他会迫不及待地迎接被兼并的机会。”
程女士翻译了杰克的话之后，与会者开始用中文讨论起来。杰克坐在那里，等着他们把事情理清。本·杰克森凑过来说：“杰克，真是好主意，我完全同意，但是你要先承诺削减你的代理费。”
杰克看了看杰克森。伊丽莎白说的对——他就是个蠢货。“本，我会发给你一份我们的代理协议。去看一看，你或许能学到点东西。”杰克说，整个会议过程中他再也没有搭理过杰克森。
几分钟之后，程女士向杰克示意他们已经讨论完了。“徐先生说你，董事会里最有战略。如果你说考博威尔会同意，我们就做。”
***
董事会议结束一个小时之后，徐氏公司的大部分人都已经离开，或者回到自己的房间。杰克、程女士和徐氏公司的几位经理坐在酒店大堂。杰克手里拿着一杯干邑和一支雪茄，大部分中国北方酒店的大堂吧里都没有葡萄酒，因为住在那里的俄罗斯人、日本人和韩国人更喜欢度数高的烈酒。
程女士看了看杰克，说：“首次募股结束了，我想我离开徐氏公司，很快。”
这可不是个好消息。杰克试图向她解释，她本人是投资方愿意向徐氏线缆公司投钱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她说她知道，她提到了几个有能力接替她的人，但是她说自己不能继续留在公司了，尤其是如果有机会收购考博威尔的话。
“这有什么区别呢？”杰克问。
程女士缩了缩鼻子，皱起眉头。“徐先生不是我们在会上说你的那种人。”她说。
“哪种人？”
“战略人，他不是战略人。现在徐氏公司一切都好，但是以后，我觉得不会一直好。”她摇摇头说。
“为什么？”
“太多人，工资不高。”
“什么？”
“现在太多钱付给工人。”
“我明白了，奴隶工。你是说徐氏公司在压榨奴隶工。”
“是，徐氏公司付钱非常好，或许每天3美元，几乎是一倍工人在大连的其它工作。”
“那又怎么样呢？”
“还是很便宜，比美国少很多，这是徐氏公司好的唯一原因。有一天，大连人也贵了，像美国一样，徐氏公司就不好了。”
“但那是很多年之后的事情，程女士。”
“是的，但是我是年轻女孩，我不想签字。”
“签什么？”
“我是首席财务官，我必须签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文件。我现在签，股东以后起诉我，我不想签。”
程女士和杰克想象中一样的聪明、睿智。
“还有什么想让我知道的事吗？”
“徐先生，好人。他诚实，不偷钱，但是他只喜欢他的车。”
他看着她：“你现在的打算是什么？”
“我不知道。你想什么？”
“我想你应该来为我工作。”
“我喜欢。”程女士说，她的脸上绽放出笑容。
***
一个月之后，程女士从徐氏公司辞职，克里斯·曹离开黄杨资本，到徐氏公司替代程女士的职位。徐氏公司董事会和管理团队在大连重聚，听取杰克有关收购考博威尔交易的进展。杰克的戴维斯兄弟公司已经完成了尽职调查，并排定了收购所需的资金来源。一旦董事会批准这项交易，就可以马上完成。杰克完成了他的介绍，正在回答一些收尾的问题。徐先生告诉杰克他现在要回到楼上的房间里，但是希望明天在去机场的路上跟他谈一些有关公司的重要的事情。
第二天早餐时，克里斯曹看起来有点心烦意乱、情绪不高。杰克没有问为什么，如果他在美国的朋友心情不好时，他肯定会问对方——反正克里斯也不会说。
“我们要跟徐先生谈什么？”杰克搅拌着手里的咖啡说。
“哦，我不知道。”克里斯说。
“你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他在说谎，但是杰克没有追问。徐先生穿过酒店大堂向他们走来，手里拿着一个大提袋，脸上堆满笑容。徐向杰克问好，对克里斯说了几句话。在克里斯试图阻拦之前，徐把手里的提袋交给杰克，并示意他打开看一看。
杰克看着徐先生，他依然是一副笑容。克里斯一脸愁容。“克里斯，你还好吗？”
克里斯看着桌子下方，他的长发挡在脸前，睫毛上下扇动。他看着地面，沉默了一会，说：“徐先生送给你一个礼物，你应该打开看看，别让他丢脸。”
杰克打开他的礼物，那是一块巨大的玉石，雕刻成一个半狗半龙动物的样子。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但一定价格昂贵。
“谢谢你，徐先生，为什么要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
徐没有理会杰克，他对克里斯说话，杰克听到“雷曼兄弟”几个字。
杰克看看克里斯。“徐先生想了解雷曼兄弟公司吗？”
“杰、杰、杰克，我、我、我们需要谈谈。”克里斯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
徐先生也看着克里斯。徐抓着克里斯的胳膊，对他大声说中文。克里斯还是看着地面，不断摇头，长发在他苍白的脸前晃动。徐先生提高了音量，说话的口气变成了命令。克里斯没有反应，徐再一次下达了命令。
最后，克里斯慢慢地抬起头，对着酒店大堂说：“徐先生感谢你的帮助。他知道，作为徐氏公司的股东，你肯定会高兴地得知他已经聘请雷曼兄弟公司作为公司的新投资银行机构。”克里斯出了一口气，点点头，瞟了一眼杰克的眼睛，然后又低下头，长发挂在他的眼前。
杰克感到一股温热的血液冲上他的脸，指尖和小臂有一种刺痛和麻木感。他看着克里斯，克里斯还在看着地面，他抬起头看看徐先生。徐先生脸上还是一副傻笑的样子。“什么时候聘请的雷曼兄弟公司？”
“大约一个星期之前。”克里斯含糊地说。
杰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看着徐先生，徐先生的笑容有点僵硬。杰克说：“克里斯，请你告诉徐先生他说的对。作为股东，我的确认为聘请雷曼兄弟公司作为投资银行机构是正确的一步，只不过他做事的方式太糟糕了。一般情况下，客户公司都会告诉我们他们已经邀请了一家更大的公司参与融资，我们就会向右移动。”
“向右移动是什么意思？”克里斯问。
“这是一个华尔街术语。随着公司的发展，小型投资机构——比如帮助徐氏公司上市的戴维斯兄弟公司——知道像雷曼兄弟那样的大公司早晚会抢走他们的客户，所以他们会同意与其它投资银行机构共同为一家客户提供服务。每当完成一笔交易，招股文件的封面上会出现多家投资银行的名称，依据规模，以及更重要的佣金比例，按顺序排列。用我们自己来举例，徐氏公司完成的下一笔交易会把雷曼兄弟公司列在左边，戴维斯兄弟公司列在右边。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好事。戴维斯兄弟公司在这笔交易中挣不到太多的钱，但是公司得到了宣传，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知道这已经是既成事实了，所以他不明白为什么克里斯还是那副痛苦的表情。穿过克里斯前额凌乱的头发，杰克看到的是一副落水狗的样子。他似乎快要哭出来了。
“我们做不到，杰克。”
“为什么？戴维斯公司愿意向右移动，我们还需要谈什么吗？”
“徐先生被告知戴维斯兄弟公司规模太小了，如果继续代理徐氏线缆公司，会让他在华尔街丢脸。有人跟我们这么说。”
“真是荒唐，”杰克打断他的话，“‘被告知’是什么意思？”
克里斯说了一句话，但是杰克听不清。
“你说什么？”杰克说，“克里斯，我听不到你的话。我剩下的耐心已经不多了。”
“是本。”
“什么？”
“本对我们说的。”
本·杰克蠢，他本该想到的。自从交易结束之后，本一直住在大连，这个混账或许私下里还和雷曼兄弟公司达成了协议。
杰克靠在椅背上，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徐先生、克里斯”他看着两人说，“看着我的眼睛。”
克里斯抬起头看着杰克，徐一直就在看着杰克。
“本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接下来的话我只会说一遍。徐氏公司聘请雷曼兄弟没有问题，戴维斯兄弟公司可以修改协议，我们会向右移动，但是仅此而已。你不能无视我们的存在。我们合同期限是两年，如果你终止与我们的合作，我会在美国法院起诉你。当然我们会有损失，但是我最终会胜诉。
杰克起身离开。
徐先生对克里斯说了几句话。
杰克看看徐先生和克里斯。
“徐先生说还想和你做朋友。”克里斯说。
***
在前往机场的车上，克里斯试图聊聊天，但是杰克没有理他。
他认错人了，所有的人，彻底看错他们了。他们并不尊敬他，也不珍惜他的服务。一个“优秀的投资银行家”、他们的“战略家”，真是个笑话。他们只想要钱，只要杰克能缩短他们与金钱之间的距离，他们就愿意听他的话，表现得老老实实。但是一旦金钱到手，他就没有任何价值了。
“做朋友”，天啊。他真是个傻瓜。在为这家公司做了那么多事情之后，他们把他一脚踢开，而且拜克里斯所赐，还是在感恩节之前。但是他手里有铁一样的合同。这些人或许没心没肺，但是真的会这么愚蠢吗？如果他们终止合作，他没有选择，只能起诉。
法律诉讼算是投行从业者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但是杰克从未起诉过任何人。他不大相信法律程序，也不愿为这些事操心。华尔街是个小圈子。有好几次律师建议他起诉对方，但是他在认真听取了真诚又无情的专家意见之后，还是未能改变自己的立场。他们和他的世界观不同。谈好的事情就应该是那个样子，即使他的所得与付出不成比例。既然做出了承诺，就必须要达成，无论过程是多么的困难。
除非他被欺骗，就像现在这样，被坐在他旁边的人欺骗。“我们做朋友吧”，上帝啊。
他们来到机场，登记，取票，过安检。杰克心绪纷乱，一直没有说话。徐先生一路都在对克里斯说话，似乎在向杰克表明他们在酒店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要像个专业的商人一样，继续他们该做的事情。
机场里的广播用中文和英文通知前往北京的飞机开始登机。徐先生和克里斯站起来，徐先生对克里斯说了几句话，笑着看着杰克，他的两颊红润、丰满。
“徐先生问你下次来大连想不想找个女孩。”克里斯说。
多么不着边际的问题啊。“不，谢谢，我还不需要为这种事付钱。”
克里斯不明白杰克的意思，但是徐还在等着他的回答。克里斯只好说：“迪克尔有安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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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杰克回到纽约的办公室之后，桌上放着合同终止书。感恩节快乐。律师准备好相关的文件之后，他向康涅狄格州联邦法院提起了针对徐氏公司的诉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