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戴维斯不再理会那些人,回过头来继续观察里奥格兰德河。电厂工地下方的河水形成了一个深潭,水面平静,鳟鱼懒散地游来游去。偏东的太阳把他看起来远远超过6英尺、200磅的身体的影子投射在水面上,每次移动都会惊扰水里的鳟鱼。
他喜欢观察这些鱼,一直喜欢,这让他感到放松。怀迪和皮特早晚会和教授把问题解决。初涉商场的时候,杰克喜欢诸事亲力亲为,事无大小巨细都不放过,后来他学会了少说话、多思考。
怀迪走过来:“在看鱼?”
“是啊。知道吗?它能让你思考一些事情。”
“比如皮特废话太多那类事情?”
“你了解皮特,不让他决定一些事情他是不会满意的。”杰克说。皮特爱抱怨,他总在陌生人面前扮演让人讨厌的角色。他觉得这样才能让别人相信他是负责人,这对他很重要。“我们还是操心点正经事吧。”
杰克总是能从怀迪那里得到有关人员的建议。与他们的母亲一样,怀迪的专业是心理学,拿到硕士学位之后从事心理咨询服务。后来突然对这个行业产生了厌恶感,于是抛弃一切,加入了杰克的弹射能源公司。
“你说的对,”怀迪叹了口气,“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你有没有想过,你、鱼和水力发电公司之间,到底有没有关系?”
他们轻松地笑起来。两个人又谈了一会有关工作的进展,然后怀迪回去安置那些新来的工人。
杰克开始仔细观察卡车上的设备。这台中国涡轮发电机被喷涂成黄色和蓝色,各个部件被捆在平板卡车上。他上一次见到这台设备是4个月之前,在武汉涡轮机厂的运输平台上。那是他第一次去中国。
***
中国是程宇的主意。在杰克成立他的电力公司之前的1983年,他还是一名投资银行家。他曾经筹集资金帮助聪明的中国发明家宇,那时候硅谷的人还不相信他。
一年后,杰克坐在帕罗奥多科技园宇的实验室里。收音机里播放着布鲁斯·斯普林斯汀的《生于美国》。杰克不大关心耳边的音乐和房间那一头忙于手头试验的技术怪客们,他们自顾自地说一些在一个穿西服打领带的陌生人面前听起来比较酷的话,他感到自己就像一个共和党人。他正在思考宇跟他说的有关水力发电设备的技术前景。
杰克刚刚成立了一家公司——弹射能源——开发水力发电项目。这家公司在全国各地投资了一系列水力发电设施,它申请许可证、商谈电力销售合同,做所有成功的项目开发公司都会做的那些事情。但是美国水力发电设备制造商拒绝合作,让他不得不与欧洲厂家打交道:瑞士、德国、奥地利。他们的设备极其精良,但似乎有些过分精密了,而且价格高得离谱。如果必须采购这些设备,弹射能源公司根本无法持续运作,更谈不到赚钱了。杰克的存置成本迅速攀升。如果不能立即找到替代设备制造商,弹射能源就要倒闭了。
宇有个主意。他坐在杰克对面,用实事求是的语气告诉他,中国的设备价格是西方价格的若干分之一,而且很可靠。杰克很难接受这个说法——中国的水力发电涡轮机和发电机?但是宇了解这些设备,在技术问题上他总是很谨慎。
宇的表兄在北京,是清华大学物理系的主任教授,同时在武汉涡轮机厂作兼职销售代理。这家水力涡轮发电机厂位于中国一座大城市——武汉。宇表兄的一项工作内容就是寻找美国客户。
宇介绍了武汉涡轮机厂产品的技术性能和他们的功率曲线之后,杰克感到他颇具说服力。“好吧,有多少美国水力发电公司曾经购买过武汉涡轮机厂的设备?”杰克问。
宇犹豫了一下,抬起头来直视杰克的眼睛。“一家都没有。”
“一家都没有?或许我不该这样问,那么有多少美国水力发电公司曾经购买过中国制造商的水力发电设备?”
宇叹了口气:“没有一家美国公司曾经向任何中国制造商购买过任何水力发电设备。你将是第一个。”宇默默地看着杰克,似乎担心他的坦诚会让对话到此为止。
杰克站起来,试图消化一下他刚刚听到的消息。“你确定这些设备的性能和你展示给我的一样,价格也是你告诉我的数字?”
“是的。”
两个人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宇,你可能刚刚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客户。从这里飞往武汉需要多长时间?”
两个人都笑了。宇慢慢地点点头,脸上的表情表明他松了一口气。杰克还在试图让自己接受这样一个决定——在没有任何一家美国公司尝试之前,为中国水力发电设备押上数百万美元的筹码。
***
即将降落在中国大陆的第一站时,杰克感到越来越担心,因为从舷窗向外望去,他看不到任何灯光。
那是1984年的冬天。杰克、怀迪、皮特和卡琳·高——一位经过认证的中国代理,杰克聘请她来代表弹射能源公司在中国的业务——正在前往位于中国中部的武汉市。他们乘坐的飞机是一架破旧的DC-3,那种老式螺旋桨飞机。停泊在地面上时,飞机的尾部比前面的舱位要低,乘客就座时不得不控制他们走下坡路的速度。
他们从香港搭乘轮渡前往中国大陆,在边境清关,在天还没亮的时候从广州搭乘飞机一路向北。他们就像一个递送员在中国东海岸各个城市逐个停留,之后前往内地的武汉。他们的第一站是厦门——比邻台湾海峡的一座海滨城市。
“看到什么了吗,怀迪?”杰克问他哥哥。
“什么也没有。”怀迪坐在通道对面的座位上说,他的脸紧贴在窗户上。
飞机在迅速下降,机翼倾斜,似乎是在做降落前的最后一次转向。杰克看着窗外一片浓厚的褐色,觉得他们或许还飞行在海面上,希望机场就在海边。飞机继续下降,杰克睁大眼睛,试图在一片混沌中寻找到某个标志物或一个灯光。飞行员究竟在干什么?根据这个速度,他们很快就会降落在海面上了。
厦门城市的轮廓终于出现在1000码下方的浓雾中。据他了解,这座城市有300万居民,不管这些人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在做什么,他们都没有享受到电力的福祉——杰克看不到任何建筑物透露出灯光,机场周边的道路上也没有照明。
“天啊,下面有人居住吗?”
“有的,我能看到很多人,但是没有灯光,也没有汽车。”怀迪说。
飞机在几分钟之后降落。根据机组人员的指示,他们要候机楼等待飞机加油、装货。他们沿一个金属舷梯走下飞机,终于第一次踏足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土地。
“记住,这可是你的主意。”怀迪半开玩笑地说。
乘客们走向候机楼。停机坪上红褐色的尘土和细沙吹入他们的眼睛,空气中弥漫着陈旧、辛辣的味道,好像是飞机燃料和垃圾燃烧后的混合物。工人手推着加油车和行李车走向飞机,走过乘客身边时,他们直勾勾地盯着杰克、怀特和皮特。大部分工人都穿着类似睡裤那样的下装,裤腿挽到膝盖以上。上身穿着T恤衫,脚下是劣质的拖鞋。尽管已经是12月,中国南方的空气依然是湿冷的。
怀迪说的没错,中国是他的主意,这是个显而易见的决定,他们必须这么做。弹射能源已经没有其它选择,公司背负着银行贷款,但盈利依然是一个遥远的目标。
但是其他了解弹射能源窘况的人恐怕不会同意飞往中国是一个理想的解决方案。杰克也知道,他这样做的理由并非无懈可击。他的首席工程师皮特·布莱特曾经提出,某些外国制造商也在生产一些价格不那么昂贵的水力发电设备,而且不像中国那样遥远。但是从长远来看,武汉涡轮机厂的优势并不仅仅是它的价格,而是因为它在中国——一个自称为世界中心的国度,一个自马可·波罗之后迷惑了众多探险家的神秘国度。
有谁不想在中土帝国大展身手呢?杰克认为,任何稍有理智的人都会尽量避免不确定因素和显而易见的困难。但他不是这样,尤其是现在,中国刚刚向外国投资敞开大门,试图吸引跨国公司和企业家前来投资。对于那些异想天开地认为能征服这个国家的文化、迎接其商业挑战的人来说,建立一个商业帝国的机会就在这片刚刚开放、资源充足的土地上等待着他们。
尽管如此,在即将迈出这风险与机会并存的第一步之前,他知道必须要重新检视自己的动机。杰克有本事说服其他人作很多事情,但是危险之处在于他可能会欺骗自己。
***
他站在厦门机场的候机楼里,看着太阳努力穿透清晨的薄雾。他的决策并不完美,尤其是从长远角度来看。由于经受不住一些误入歧途的冒险诱惑,他曾经犯过许多错误。
第一个错误是什么?或许是他曾经偷过一辆汽车。
他只记得最后的情节——凌晨两点他在银泉市缓慢地驾驶一辆车,打算把它开回汽车经销商的车库,一个星期之前他从那里把这台车开走了。他努力保持冷静,收音机里播放着海滩男孩的《那不是很好吗》。静悄悄的街道空无一人,一层薄雾掩盖了他和那辆大众汽车的行踪——那辆车的离合器已经被他磨损,最快只能开到每小时15英里。他看看车里的后视镜,发现一辆警车跟在后面,没有拉响警笛,只有顶灯在闪烁,好像一头凶恶的大白鲨。杰克尿裤子了,温热的尿液在座位上形成一个小水洼。
杰克停下车,红蓝色的警灯在身后交织闪烁。他坐在驾驶室里,不知道该做什么。他从后视镜里看到警察从车上下来,他的警服反射着警灯的光亮,他走到大众车旁边。
“驾照和行驶证。”
“没有。”
“什么意思?”
“我没有驾照和行驶证,警官。”
“放在家里了?”
“也不是。”
“那么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杰克坐在车里,尿液从他的裤腿滴下。他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在一个星期之前把这辆车从前面的大众经销商那里开走了,警官,我正打算交还回去。我还没有驾照,我想经销商那里应该有行驶证。”
“你是说,你在一个星期之前偷了这辆车,现在打算把它还回去?”
“是的,警官。”
“孩子,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傻事?”
“我为车主感到难过。”
“别假装难过了。你为什么要偷这辆车?”
杰克没有回答。
“你用这辆车来做什么?”
“送我的朋友去上学。”
警察叹了口气:“孩子,下车,我要带你去警察局。”
杰克坐在警车的后座上,看着腕子上的手铐。他没有机会了,他真的应该少做那些疯狂的事情,走一条正常的路。
那一年他13岁。
***
厦门机场的工人完成了加油和装货,推着空的行李车穿过机坪。当他们走过候机楼的窗前时,都转过头看着里面的杰克、怀迪和皮特,其中一个工人指着他们笑起来。
“他们在看什么?”皮特说。
“我猜在看我们。”杰克看着卡琳·高说。
“你是‘老外’。”他的代理简单地说,继续看窗外的景色。
“什么意思?”杰克问。
“外国人。”
“好像他们从来没见过我们这样的人。”怀迪说。
卡琳看看怀迪,说:“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