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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一次被蛇咬,两次是傻瓜

借助与长江能源公司达成协议的强劲势头,新天地在1989年初又筹集了2000万美元,用于支付峡阳项目的前期建设资金。这笔钱让公司的资产负债表无懈可击,但问题在于公司的收入。

杰克和他的管理团队试图为股东打造一个遍布全世界的可再生能源企业,但是理查德·阿比德曼有一件事说对了,可再生能源技术太超前了,其发电成本过于昂贵。公司的风力电厂在冬季的严寒中损失惨重,暴风雪导致过高的设备维护费用,频繁的停工期让电力产量下降。太阳能电力的销售也不及预期,技术发展的速度比前期的预测慢很多,太阳能发电的成本居高不下,价格无法吸引客户。

简单来说,公司没有挣到足够的钱。首次募股后一度冲高的股价在目前失去了上升的动力。在和礼仔细研究了公司的财务数字之后,杰克发现前面还有更大的困难。第一季度之所以能够盈利,是因为加利福尼亚的风力电厂和格里兹利的水力发电站在春季都以最佳状态运行。但是到了第二和第三季度,密歇根的河水进入枯水期,收入预测就不那么乐观了。除非中国能出现什么奇迹,否则新天地整年的财务数字将出现亏损。

中国的峡阳项目建设计划在按部就班地推进,计划在来年夏季完工。问题还是钱,王总裁不停地打电话来索要资金。新天地的工程师和财务人员没有收到任何资金使用的报告,但王依然每个星期都要求汇款,好像新天地公司是他的私人银行账户。

长江能源公司的工程师对峡阳项目的建设投资估算为5000万美元,作为持有三分之一股份的新天地公司,其投资金额应为1600万美元。到目前为止,新天地已经投入了1000万美元——最初的100万美元支票;香港的签字仪式之后,杰克拗不过王疯狂的索求,给了他400万美元;在北京签订正式的合资公司协议之后,又给了他500万美元。杰克已经下定决心,一毛钱也不会再给中国,除非有令他满意的资金使用报告。

但即使峡阳项目进展一切顺利,也解决不了新天地这个财年的收入问题。一个正在建设中的项目无论如何无法为新天地产生收入。让公司的中国水力发电项目立即产生收益的唯一方法是,收购一家正在运营中的公司,将其收入计入新天地财务报表。

好消息是,世界上最理想的水力发电企业并购对象就在中国。如果公司可以用便宜的价格收购一家运作良好的企业,就完全能够以小博大,它的收入可以解决新天地公司在今年的盈利问题。

坏消息是,这件事还要找王总裁。

卡琳打来电话。“请允许我问个问题,王总裁有找你要过钱吗?”她问。

“有的,我把条件都告诉他了。”

“感谢上帝。他一天给我打三次电话,米奇整天在家里大喊大叫。”

“米奇大喊大叫?为什么?”

“他说我们不能这么对待合作伙伴。”

“那么我们应该放任他们挥霍我们的钱吗?帮我个忙,告诉梅特涅(译者注:克莱门斯·文策尔·冯·梅特涅,奥地利政治家、外交家。这里暗讽米奇操心的事情太多。)不要管外交方面的事,专心搞定他的媒体。”

“你给他提出了什么条件?”卡琳没有理会杰克的话。

“听我说,我会给王总裁献上一份大礼。他想要的钱我都会给他,但是有三个条件:第一,把我的人要求的建筑设计图发过来;第二,我们要去现场了解工程进度;第三,王给我找一个投资机会——一个愿意出售、价格便宜、运作良好的水力发电项目,现在就要。”

“前两个条件我都明白——过去三个星期我一直是这么和他说的。第三个条件是什么意思?”

杰克给她解释了新天地需要通过收购获取盈利的缘由,中国是唯一的机会。

“听到我的话了吗?”杰克问,电话那头一直没有声音。

“听到了,怎么了?”

“你好像没有反应。”

“你说这件事很重要,我在做记录。”

卡琳一般不做记录,即使是重要的事情也不做记录,这一次不知道是为什么。她一边写一边向杰克提问,确保她了解他的具体想法。然后她挂掉电话,开始安排这次行程。

***

杰克和卡琳在5月最后一周来到香港,第二天飞往武汉。

王总裁公寓中的桌子上例行摆放着一碗水果,王总裁的妻子依然默默地奉茶。但是王总裁办公桌后的墙面与以往不同,《中国日报》和《南华早报》上的文章被镶在巨大的镜框里,挂在显要的位置。

王总裁像换了一个人。他神气活现、面露微笑,边喝茶边对卡琳嘘寒问暖,让她的妻子不断给卡琳续茶水。与杰克在一起他似乎很放松。

“王总裁好像变了一个人。”杰克对卡琳说。

“看到他身后的照片了吗?”卡琳说,“再加上你给他的1000万美元就是原因。他已经不再怀疑你,对他来说,你就是‘大老板’。”

“‘大老板’是什么?”

“美国其实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大老板。大老板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大领导,或者说一个管理一群人、一个家庭、一个大公司的人,甚至是政府——市级、省级政府——的管理者。”

“所以我今后的笑话能让你发笑了,对吗?”

“你尽管笑好了,但是你不知道与约翰逊部长的会面对王总裁有多么重要。”卡琳说,“他现在之所以有巨大的声望,不仅是因为报纸上出现了他和美国能源部长的合照,而且是因为他和你这位美国合作伙伴之间的关系。你不但是个有钱人,而且你有自己的政治关系网。这一点让王总裁大为吃惊。他不知道你是个有巨大影响力的人物,直到他看到你和约翰逊部长亲密的关系他才相信。更重要的是,他在中央政府的那些同僚现在也知道了,他们都嫉妒他和你的关系。”

“你在开玩笑吧?我不认识哈泽尔·约翰逊,你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卡琳说,“但是王总裁不这么认为。让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杰克不喜欢卡琳说这样的话。他问副总经理温在哪儿,他一般都会参加会谈。卡琳说这次没有邀请温,投资方面的事情不归他管理。

詹森·陈到了,他和王总裁兴高采烈地讲述他们在深圳完成的一个热力电厂项目。杰克点头微笑,尽量附和现场的气氛。王总裁的话还是围绕同一个主题——钱——不挣钱、手里没有钱,公司的钱都是过路财神。他简直是掉到钱眼里了,谁有钱、谁没钱,他了解得一清二楚。环顾这间破窑洞似的公寓,杰克很难想象这种对钱如此执着的人竟然会住在这里。

王总裁终于结束了长篇大论的独白,杰克看到机会,抛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卡琳,请告诉王总裁和詹森我很高兴了解到他们有那么多的投资机会。我们回头需要花些时间讨论闽江项目的进展,但是现在我有一个新的想法,我希望能投资一个有盈利且运作良好的水力发电项目。”

卡琳把杰克的话翻译给王总裁和詹森,他们似乎从未想到过这件事。他们向卡琳提了几个问题。

大约5分钟之后,他们停止了中文交谈。卡琳问杰克:“他们问你打算投资多少钱。”

“这就是你曾经提醒过我在和中国人打交道时要注意的事,对吗,卡琳?”

“我不会告诉他们具体的数字,你只需要给我一个范围,我心里有个底就好。”她说。

杰克草草地计算了一下。“算上新天地公司持有的现金、我们有机会发行第二轮股票,以及项目债务融资的金额,我觉得或许可以拿出5000万美元。”

“5000万美元投资中国的项目?这可是一大笔钱。”卡琳小声说。

“你干吗这么小声说话?”杰克问卡琳,他看到卡琳光洁的脸上渗出些许汗水。

“可能是一谈到钱我就习惯压低声音,”卡琳说,他恢复了正常的语气,“这是一大笔钱。”

他对王总裁和詹森用中文交谈了几分钟。

王总裁把詹森带到房间的角落商量了几句,然后回到桌边坐下。

詹森用他那密码式的英语说:“运作中的项目没有问题,但是必须要在今年盈利,对吗?”

杰克点点头。

“菲律宾的项目对你最好,挣美元。”詹森露出他歪曲、带有烟渍的牙齿微笑着说,竖起一个大拇指。

“请继续。”杰克说。

***

王总裁开始讲述碧瑶水力发电项目。5分钟之后,杰克知道詹森说的没错,这个项目是新天地公司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

碧瑶项目在菲律宾最大的岛屿吕宋岛,位于马尼拉北部一个大城市碧瑶市的郊区,是30年代菲律宾作为美国一个自由邦的时候由美军工程师部队修建的。项目的设施包括一座混凝土大坝,有两个出水口,和位于水库下方500英尺落差的一个发电厂。

过去几十年里,虽然碧瑶电厂归菲律宾国家电力垄断集团纳帕科所有,但一直疏于维护。大坝的出水口需要定期清理,以避免垃圾堵塞通往下方电厂的水流,但似乎没有人做这件事,所以现在只能看到涓涓细流。如果出水口不受阻挡,碧瑶电厂的发电量可以达到一百兆瓦,但它目前的发电量只有设计电量的若干分之一。

纳帕科正在全球招标30年的特许经营权,重建碧瑶水力发电站的最低出价方可以获得重建电站,并经营30年的权利。到期后,项目需交还给纳帕科。投标者需要在标书中写明纳帕科需要为这个项目所产生的每千瓦时电量支付的价格,以美元为单位。

已经有十几家世界著名的大型建筑公司参与了碧瑶项目的投票,长江能源公司也作为一个神秘的投标人参与其中。

这些大公司——柏克德、莫里森、克努森、哈扎——所提交的项目方案都是彻底重建碧瑶电厂。碧瑶原有的大坝、水道和电厂全部要被拆除,重新建造,平均报价在3亿美元左右。

长江能源公司的方案反其道而行之,而且颇具新意。他们不使用昂贵的新设备,而是使用廉价的中国劳动力和创新思维。长江能源公司打算用强力水炮从水道底部把淤积了50年的垃圾冲刷干净。一旦水道畅通,只需要更换变电站和转换器,碧瑶电厂就可以像一个崭新的设施那样投入使用。

王总裁的脸上一副骄傲的表情,他告诉杰克,长江能源公司已经把水炮装配在一艘适于海上远航的驳船上,就类似于纽约港的那些救火船上的设备。这艘船已经漂洋过海,在几个月前就到达了碧瑶水库上游的河流。他们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出钱召集武汉工人,再购买一些电力设备。

然后,他们会提出大大低于国际竞争对手的报价——当然也不能太低——在必要的情况下贿赂部分官员,以免有人对一家不知名的中国企业中标提出质疑。

“王总裁认识马尼拉那边的人吗?”杰克问卡琳。

“你在开玩笑吗?”她说,“在那边做生意的都是中国人,就像新加坡一样。”

“你每天都在学习新东西呀,所以我会有一个菲律宾合作伙伴了?”

卡琳没说什么。在杰克打算进一步探清这个问题的时候,王总裁继续他的讲述。

长江能源公司的中标金额是1.75亿美元,但是他们的总成本只有5百万美元。两者的差额——1.7亿美元——要在一定期限内支付给项目的所有方,支付方式是他们在30年里收取的费用与运营这个电厂过程中每千瓦时电量的成本之间的差异。长江能源公司向纳帕科出售每千瓦时电量的价格是6美分,但是其成本只有不到1美分。在未来30年他们可以一直这样做下去,碧瑶项目就是一座金矿。

“这个故事听起来不错,”杰克对卡琳说,“但是让我不敢相信的是水炮技术,总感觉有点夸张。”

“你有点跟不上形势了,”卡琳说,“这不是故事,项目已经完成了,水炮神奇的效果已经得到了验证。”她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杰克,自从杰克在菲利克斯·方的办公室对米奇发怒之后,他还没有见到她这样的表情。

“你一定在跟我开玩笑。”杰克看着卡琳的侧脸说。很明显,她已经知道了碧瑶项目的一切信息。这时他本应有所警觉,但是杰克已经陶醉在碧瑶项目中。他又看了看卡琳,她面无表情,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像他一样欣喜若狂。“已经完成了?一切顺利?王总裁说的没错,我应该到现场去看一看,这听起来就像百年一遇的水力发电项目。”

詹森也确认碧瑶项目已经完成,现在剩下的只有一点点工程收尾事项。电厂已经开始发电了。

杰克问他们还需要做什么就可以彻底结束这个项目,王总裁笑着摇了摇手,说杰克需要到现场亲眼看一眼,然后再讨论细节。他们应该尽快飞往马尼拉。王说他已经饿了,在晚饭之前还有什么问题吗?

“只有一个问题,”杰克说,这个问题既提给王总裁,也提给卡琳,“他为什么需要我?为什么要和别人分享碧瑶项目?”

***

晚餐前他们没有再谈碧瑶项目。但是王总裁已经邀请杰克作为合作伙伴加入碧瑶项目,他肯定需要某种回报。若干轮白酒之后,王总裁终于丢下了另一只鞋子,或者说副总经理温丢下了另一只鞋子。王总裁不会主动破坏与杰克这位大老板朋友之间的关系,温就无所谓了。

副总经理温提到了峡阳项目紧张的施工计划,他告诉杰克需要把新天地亏欠合资公司的600万美元投资一次性付清。温说中文、卡琳翻译的同时,杰克看看餐桌对面的王总裁和詹森·陈,这两个人好像都睡着了。在他们看来,索取峡阳项目的投资根本不是问题,老外一定会送上越来越多的钱。

杰克继续听副总经理温的讲述。温说完之后,杰克笑着回应:“其实我做了几件疯狂的事,握握手就拿出一张一百万美元的保付支票,然后在没看到建设计划和许可证的情况下又拿出一张九百万美元的支票。所以你们这些人都以为找到了一个我这样的白痴,对吗?”

副总经理温听不懂杰克的话,但是听出了他的语气,他坐着一言不发,眨了眨眼睛。王总裁表现出没有听到杰克说话的样子,他也不关心,温会收拾这个烂摊子。詹森忙着点燃他的第十支香烟。

“卡琳,请代我向副总经理温表示歉意。我并不是有意讥讽——我知道这会令他难堪——但是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看到一张设计施工图,也没有任何峡阳项目的相关文件。这些人不会以为我还会像前面一千万美元那样把剩余的合资公司投资余额平白无故地交给他们吧?”

她的沉默就代表了回答。

杰克让卡琳做记录,准备翻译他接下来要传达给对方的严肃的信息。他提高了音量,以引起王和陈的注意。“请告诉我们的合资公司合作伙伴,如果他们想要新天地在峡阳项目上的剩余投资金额,我们就需要按照国际标准完成项目的既定施工进程。首先,我不知道新天地公司已经投入的1000万美元资金的使用情况。在1000万美元的支出清单被记录在案,我拿到完整的项目计划书,这些文件都交付给我的工程师,并且他们到现场参观,证实了第一手信息之后,我会考虑支付1600万美元的剩余资金。与此同时,我还想知道我在峡阳项目上的合作伙伴——从长江能源公司开始——截止到目前投入了多少钱。”

卡琳看着手中的记录把这些话翻译给众人,副总经理温也在做记录。卡琳说完之后,房间内是例行的一阵寂静。杰克可以看出王总裁在纳闷。这个老外是典型的西方白痴,找他做搭档再简单不过了,对吗?怎么会出这样的乱子?

卡琳静静地坐在她的座位上。

杰克触动了众人敏感的神经。杰克猜想詹森·陈或许是个突破口,于是他轻松地笑了笑,对他说:“你是金融业内人士,詹森,你应该了解我的处境。我管理着一家上市公司,要应付股东和监察机构。在早期,为了帮助我的合作伙伴,我破坏了一些规矩,但是今后我必须要用专业方法的做事情。这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如果我们想要利用国际资本市场获取资金,最好现在就养成一些专业的习惯。”

詹森上钩了。他先是用一番虚情假意的话说他明白严酷的资本市场的真实情况,然后转向王总裁和副总经理温。三个人用中文交谈了几分钟,之后副总经理温对卡琳和杰克说,他们同意把完整的建设施工文件和截止到目前峡阳项目的资金使用明细交给杰克。

总算有些进展了。如果他们同意了这件事,就没有理由拒绝杰克的下一个要求。

副总经理温开始介绍建设施工计划的细节。

杰克打断了他的话。“我们可以再找时间把细节理顺,现在我需要对项目当前的实际进展有一些实实在在的了解。正如一句美国谚语所说——‘一张图片胜过千言万语’。所以在我们前往菲律宾之前,卡琳和我想要去峡阳亲眼看一看施工的进展。在我放心地支付项目剩余资金之前,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卡琳翻译了他的话之后,三个中国人把脑袋凑在一起开始交谈,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谈了至少30分钟。杰克要来一支雪茄,靠在椅背上抽起来,等着他们谈完。卡琳陷入沉思。

餐桌对面的长江能源公司一干人终于谈完了,他们漫不经心地告诉卡琳不用担心去南平的安排。“他们的意思是说‘相信我们好了’。”卡琳对杰克说。

杰克试图笑了笑,但他实在不喜欢这个回答。“请告诉他们,很抱歉,我还想去闽江钓鱼。”

***

在从广州飞往福州的早航班上,杰克和卡琳几乎睡了一路。飞机落地之后,他们遇到了长江能源公司的经理和工程师,他们一起搭乘火车沿闽江前往南平。

杰克第二天醒得很早,外面天还没亮。与长江能源公司管理层的会议时间定在中午,他无法忍受在这个肮脏狭窄的旅馆房间里待一上午。

他走过酒店大堂,来到卡琳房间的门口,敲了敲门。“卡琳,你起来了吗?”他听到一声模糊的回答,他隔着门说:“请让司机在酒店餐厅门口等我,我想去江边的峡阳施工现场看一看。”

令杰克吃惊的是,卡琳竟然也穿戴整齐来到大堂。她还有点睡意未消,她说不能把他一个人丢给司机。司机在十分钟之后出现了,身上一股烟灰缸的味道。杰克和卡琳吃过早餐,在保温瓶中带上茶水,三个人乘坐一辆陆地巡洋舰越野车向北驶去。依旧是那条颠簸、泥泞的道路,和他们几个月前第一次来这里时走的路一样。

起初,外面的景色也和几个月前一样,杰克依然能看到每隔一英里就出现的砖窑,闽江两边的山坡上覆盖着茂密的茶园。但是也有一些不同。雨季来临了,原来蓝色的天空堆满了乌云;曾经是绿色、清澈的河水变得浑浊;像童话书中那样天真浪漫的岸边生活也不见了。

到达施工现场的时候天还没有亮。杰克希望能看到蜂拥的人群和轰鸣的机器——典型的忙碌工地景象,以此来证实他前期投资的效用。但是他恐怕还要再等一个小时。

卡琳让司机把车停到一条通往河边小路的坡顶,然后告诉正在抽第五支烟的司机在那里等候。杰克下车,拿出鱼竿,沿泥泞的斜坡走到他认为原来那条急流所在的位置。卡琳留在车里。

杰克沿施工开辟出来的一条路走到临时围堰的后边,站在岸边观察河水。或许他有点贪心不足,因为他很喜欢上一次来闽江钓鱼的感觉。水位很高,至少急流处比上一次高出不少。鱼在这样的水中游动很快就会疲劳,而且浑浊的河水会妨碍它们的视觉。空气闷热、潮湿,不利于水中昆虫的活动,在这里钓鱼就像在密西西比河上飞钓。

他看了看河水的下游,积水池水面平静。他绑上一个飞蝇毛钩,考虑要不要给鱼线加点重量。他不想靠运气,千万不能让鱼钩沉到鲤鱼活动的深水区,他对鲤鱼避之唯恐不及。

他给鱼线加了一点重量,拉出20英尺长的线,抛入急流区的水底。飞蝇毛钩在重力的拉扯下深入水面以下,在浅水处的石头间来回摇摆,然后随水流漂往积水池的上游。

杰克让飞蝇毛钩沉入水中几秒钟,之后再次下竿,他不想让鱼钩沉得太深。

当鱼钩漂到水池的上方,杰克收回鱼线,拉出鱼钩,来回晃动鱼竿,把鱼线和飞蝇毛钩下到水流湍急的水底。

他转过头,沿围堰的边缘望去。有人陆陆续续出现在施工现场,他数了数人数。到达现场的只有人,中国的人力便宜得要命,但是设备在哪儿?王总裁把杰克的钱花到哪儿去了?

他看到那些人用铁镐挖掘河滩上的石头,这时感觉到鱼线有动静。他发现飞蝇毛钩已经漂得太远,落入了深水区,而且钩到了什么东西,或许是一截树干,或者一个轮胎。

鱼线动了动,一条鲤鱼,实在是坏运气,他最不想钓到一条鲤鱼。他肯定会失去这个飞蝇毛钩,说不定毛钩子线也丢了。他没有带备用的毛钩子线。他把鱼竿举高,开始收线,水池深处泛起一个漩涡。天啊,咬钩的是一条巨大的鲤鱼。杰克又拉了拉鱼竿,想在这条混账鲤鱼把飞蝇毛钩吞下去之前把它拽出来,然后听到了鱼竿断裂的声音。

几分钟之后,他回到车里,没把这件事告诉卡琳。

***

一个小时之后,天空破晓了。杰克站在河滩上,深长脖子,瞭望施工现场。

粗略的一瞥让他有了一种欣慰的假象。在沉睡的大山下,部分河水已经被截流。一个破烂的铁围堰矗立在河中央,在杰克站立的北岸与河水奔流而下的南岸之间,下游的河底袒露出如月球表面般荒凉、崎岖的石滩。一个快要散架的吊车停在围堰上方。吊车的出现让杰克松了一口气,至少还有一台设备在现场。他望向河对岸,有很多人在干活。岸上堆着建筑材料:数千袋的水泥和成吨的钢筋。一长串工人沿河滩与河床之间的小路来回穿行,往下走的人扛着工具,往上走的人扛着石头——砸碎后用来制作混凝土。

但是当杰克仔细观察,他发现了问题。那台起重机是现场唯一的重型设备——没有挖掘机、翻斗叉车和混凝土搅拌机。散落在河床上的那些人衣衫褴褛,杰克从未在任何一个施工现场见到过这样的工人。那些手持铁镐和铲子的人算是幸运儿,有很多人在用双手干活。这样的场景让杰克想到了电影《摩西》中的画面——一千名虚弱不堪、衣不遮体的可怜人勇敢地面对翻卷而来的海啸。一台起重机需要多少钱?不会太贵吧。即使一大批在这种条件下劳动的工人——河床上工人的数量至少有一个营——也无法让长江能源公司改变它的做法。他的1000万美元究竟花到哪儿去了?

杰克从岸边走上来,眼前的景色又让他大吃一惊。在闽江上游沿岸的村庄,火车道从那里向西和向北延伸的交叉点,就是原来农民工扎帐篷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庞大的难民营——杰克估计有至少2000人在那里露天扎营。

“天啊,”杰克回到车上对卡琳说,“这些人都是从哪里来的?”

“武汉。”

“这难道不是很贵吗?为什么不在当地找人?”

杰克等了一会,卡琳没有回答。她究竟有什么问题?整个一个星期她都是这样。

“卡琳,你还好吗?很抱歉让你起那么早,但是我很担心。这一切就像是一场表演,好像昨天刚把这些人从武汉市的各个角落里找来,今天来这里搬石头。你必须要振作起来,帮助我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回到南平的酒店吃早餐的时候,他们找到了副总经理温。杰克说他们已经到过施工现场,根据他们看到的情况,杰克的钱基本没有被投入到项目的建设上,剩下的钱在哪儿?

杰克强迫副总经理温交代事实真相。温不情愿地给出了一些数据:这边一个许可证、那边一笔钱。听着他结结巴巴的叙述,杰克越来越害怕。他无法算出究竟有多少钱无法说明去向,但是他猜测至少有500万美元,或许将近600万美元。

杰克和卡琳在一天后离开南平,搭乘火车回到福州,然后飞往香港,午夜时入住东方文华酒店。他要让皮特和怀迪立即来峡阳。他试图把事情理清,但毫无头绪。钱肯定是不见了,或许只有300万美元不知去向,不是600万美元。那又怎么样呢?

首先,他怎么能和这些人一起投资菲律宾的项目呢?其次,如果他不收购碧瑶的项目,新天地公司的股价在秋季或许会下跌。

第一次被蛇咬,他或许只是疏忽,但是第二次被咬,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

杰克和卡琳在第二天离开香港,前往马尼拉。几个小时之后,颠簸的飞机穿过了漂浮在马尼拉湾上空厚厚的雨云,整个城市展露出很多人曾经描绘过的样子——世界的腋窝。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内,杰克看到的全是贫民窟。整个城市就像生活在一个巨大的波纹铁板下。

走出菲律宾移民局,在室外等候出租车时,热浪如同一把大锤击中了他们。华氏95度的气温、湿度高达95%,马尼拉就是一个闷热的地狱。不到一分钟杰克的衣服就被汗水湿透了。卡琳脸上的汗水泛起油光,水滴在她的鬓角处汇集成水流,流下两颊时给她的面妆刻画出印记。

他们住在马尼拉大酒店。酒店气势宏伟,但破旧不堪,它最辉煌的时期已经跟随麦克阿瑟将军一去不返了。建筑物中残破的设施已经不堪年代的重负,那些古老的通风和空调系统无法抵御残暴的热浪。

当晚,杰克和卡琳到屋顶的平台酒吧去喝一杯,那里可以看到马尼拉湾。屋顶平台的室内外都铺着年代久远的地毯,地毯已经不能附着在地面上,边角卷曲,胆敢穿行的人都要冒着被绊倒的风险。

“好了,能不能告诉我心里在想什么,还是我要继续面对你的冷脸?”杰克坐下后问卡琳。

她用夸张的动作让椅子腿躲开地毯上的洞,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杰克点燃一支雪茄,抬头向西边望去,然后改变了话题。“在海湾中间的地方是一个村子吗?还是一个岛?”

卡琳不知道,但是为了不让杰克重提刚才的话题,她叫来一名服务员。服务员弯下腰仔细听她的问题,他皱起眉头,直起身向西边望去。

他的眉头舒展了,笑着说:“那不是岛,是浮舟城。”

“浮舟城?你是说那些灯光都是船吗?”杰克问,“看起来有几十万只船啊。”

***

杰克第二天起得很晚,从香港到这里的长途旅行,加上时区转换,让他感到疲惫。但是卡琳的态度才是真正的原因,最近这几个星期她就像变了一个人,过去几天她越来越不对劲。卡琳总是一副沉思的样子,甚至有点愠怒,她不主动说话,似乎在生杰克的气。每当杰克想问她究竟在想什么,事情就会变得更糟。

早餐时,卡琳告诉杰克他们要去马尼拉市外与王总裁见面。她安排了一个司机,他们在中午前从酒店出发。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卡琳知道,但是她不说。他设法管住自己的嘴巴,不想在一天刚开始的时候就和她顶撞。

卡琳不打算让接下来两小时的车程变成一次愉快的旅行,她依然彬彬有礼,但眼睛一直看着窗外,也不怎么说话。汽车一路向北,沿着马尼拉湾的海岸线又行驶了30英里,他们听到号角声,那是在警告愚蠢的游人不要进入满是浮渣的海域。

烟雾弥漫的市郊逐渐被他们甩到身后,空气变得干净了一些,但依然雾气蒸腾。太阳炙烤着大地。杰克坐在卡琳的另一侧,他看到了浮舟城。它的确是一个岛,只是没有土地,而是由成千上万的船只——舢板、驳船、竹筏——组成的岛。所有船只用绳索和跳板连接起来,周围堆满垃圾,就像一大块有异域色彩的布料。

公路变成了一条挤满人、车、动物和垃圾的双向通道。没有交通指示灯。小型公交车、突突车和美军在战后留下的被喷涂得花里胡哨的美式大客车在每一个路口和车站停下揽客,人们匆忙地上下。乘客们挤上敞篷公交车,有的人被挤在车厢的人群和行李间,有的选择爬上车顶,或攀附在侧面的栏杆上。

又过了一个小时,司机驾驶的汽车穿过几十个村庄,马尼拉湾依然在他们的左边,他们向西驶入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四分之一英里后,司机减速,停在一片木结构的房屋前。房子周围有一圈摇摇欲坠的走廊和阳台,整个屋子建在马尼拉湾岸边用树干撑起的一个平台上。树干底部插入岸边的沙滩,被泥泞的海水和垃圾淹没。

“这是谁的房子?”杰克走下车问。

卡琳似乎对周围的环境并不陌生,她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王总裁的。”卡琳脸色铁青,一句话也不多说。他领着杰克走上楼梯,打开前门走进去。

走进房间之后,杰克发现这是一个空间狭窄、散发着霉味的起居室,里面堆满了墨绿色的家具,上面的塑料膜还没有拆掉。一个巨大的藤条风扇在天花板中央转着,但是无力驱赶像一团雾一样淤积在房间中的沼泽气味。从另外一个房间传来人们谈话声和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

杰克跟着卡琳穿过阴暗的起居室,来到这所房子真正的生活区——几间面朝大海的大房子一字排开。通常,来自马尼拉湾的海风会让住在这里的人感到舒适。但是今天没有风,杰克左手边厨房里的声音让他感觉走进了九龙一家中国餐厅的后厨。

在房间的背风处,一个老女人在一个巨大的、热气蒸腾的铝锅中搅拌,一个女孩从另外一个大锅里捞出大虾,放在白色的塑料盘子里。这个女孩是中国人,但是杰克觉得他有一点点菲律宾血统。她看着杰克,锅里的热气笼罩了她的面孔。

“这个女孩是什么人?”杰克小声对卡琳说。

“她也是王总裁的。”卡琳说。

房间的另一侧,二十多个男人围在两张巨大的圆形餐桌旁。桌子上盖着肮脏的塑料桌布,数不清的食物、餐盘、茶具、餐具和用过的纸巾在桌上高高堆起。这些人在大吃大喝、大说大笑,大部分男人都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衫——年轻人穿着短袖背心,年龄大一些的人穿着无袖背心,有人穿长裤,有人穿短裤。

他们都是中国人,所有人都汗流浃背,汗水从他们的头顶流到全身。被汗水浸透的衣服让他们看起来像是没脱衣服就去淋浴了。

没人注意到卡琳和杰克走进来。

这些人伏在桌前用手撕开盘子里的虾,其力道就像一群鬣狗抢食一具动物尸体。他们贪婪地吃着,边吃边大声说笑,把虾壳随手丢在地板上,或者丢到窗外。

右边的桌子旁坐着王总裁,他穿着一件无袖背心、短裤、黑色的袜子和一双凉鞋。詹森·陈坐在他旁边。王时不时大声说几句话,眼睛不看周围的人,盯着他面前的食物。每说两句话,他的注意力就回到面前的食物上,然后又开始说。无论他说了什么,周围的人都会停止交谈,侧耳倾听,爆发出一阵大笑,然后继续大吃大喝。尽管王在专心致志地剥他的虾皮,但他突然抬起头来看见卡琳和杰克站在旁边。

“你好,你好,你好。”王总裁对他们说。他用卫生纸擦了擦手,站起身,抖落膝盖上的虾皮和食物残渣,推开周围汗津津的人体,走过来迎接来访者。

卡琳握了握王总裁的手,杰克也握了握。王总裁的背心挂在他肩膀上,他瘦小枯干的头颅闪闪发光,汗水从他的脸上流下。

王比原来瘦了一些,但显然经常在岛屿的阳光下活动——他的皮肤呈现出暗红色,看起来比坐在武汉阴暗的办公室里时更加健康。他似乎很高兴见到他们,他用兴奋的语气对卡琳说话,指指房间另一边。

另外一张桌子旁,两个男人站起来绕过其他人向卡琳和杰克走过来。其中一个人是米奇,另外一个人胖得像一个面团。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没穿T恤衫,他们都穿着菲律宾政客和商人经常穿着的巴龙衬衫。米奇穿一条白色网球短裤,戴着绿色的隐形眼镜。另一个人穿着正装长裤和一双黑皮鞋,但是没穿袜子。他的鞋上有一个傻里傻气的铜扣,或许是想让别人以为他们的鞋除了穿在脚上走路之外还有别的用途。

杰克和米奇简单打个招呼。

卡琳的声音稍有些颤抖:“杰克,这位是戴维·解,戴维是王总裁的好朋友。”

戴维和杰克握了握手,他用英文介绍了自己。他看起来像是所有中国人都会说“噢,他是台湾人”的那种人,一般情况下所有人都会点头称是,但杰克搞不懂这种评价代表什么意思。但是台湾人的确是他这个样子的。

戴维让人感觉油嘴滑舌,而且超级自信,但杰克看不出来他有什么资本。戴维自顾自地开始自我介绍,他说他的父亲是蒋介石手下的一名将军。吹嘘了一番大元帅的地位之后,他让话题回到了自己身上——他是一名台湾商人,与王总裁有多次合作,也对菲律宾的项目感兴趣。

戴维啰嗦个没完,他说话的姿态就好像与杰克熟识,而且他们已经有过许多交流并在很多事情上搭成共识。当然,他已经和王总裁谈过,两个人一致同意他们会和杰克以伙伴关系在亚洲做很多生意。与他做生意伙伴?杰克警觉起来,他又开始仔细观察这个人。

戴维·解的皮肤柔软、滑腻。他脸上的汗水并不流下,而是在他的嘴唇、蒜头鼻和下巴上凝聚成小油滴。他的头发很长,但是头顶毛发稀疏,他用一种带甜味的发胶把头发固定住,杰克在四英尺外就能闻到。戴维耳边的头发比较浓密,但是有点过长,让人感觉他的脑袋上顶着一个黑圈。他的鬓角也很长,盖住了一半脸颊。头顶的汗顺脖颈留下,让脑后的头发立起,就像一只鸭子的尾巴。

房间里依然是一片喧嚣,杰克努力在周围的噪声中听戴维说话。燥热的天气和潮湿的空气让他感觉躺在一个电热毯上,他的脑袋隐隐作痛。他环顾四周,看到炉灶上忙碌的女人笼罩在蒸汽里,男人们兴奋地大快朵颐,王总裁对戴维点头微笑,米奇看着杰克,似乎有话要对他说,卡琳站在米奇身边唯唯诺诺、战战兢兢。

他不知道房间里其他人都是谁,也不知道戴维是什么人,为什么米奇会在这里。杰克对卡琳说:“我要去另一个房间,在电扇下坐一会。”

她用不确定的延伸看着他。

“没有大事,”他说,“一路坐车让我感觉有点累,我想主要是因为太热了。”

“需要我和你在一起吗?”卡琳说。

这是几天来她说的最暖心的一句话。“不,不,谢谢。但我真的想自己待几分钟。”

杰克回到阴暗的起居室,坐在一张塑料膜包裹的沙发上。他试图搞清楚今天发生的这些事,但眼前一片混沌。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今天绝不会同意做任何事,至少不能在这里,不能和旁边屋子里的人共事。碧瑶项目就像一场梦,噩梦,参与其中的人不是油腔滑调就是不能胜任,马尼拉不是他的幸运之地。

米奇走过来找他。

“杰克,王总裁和戴维想要和你讨论几件事。”米奇说。

“这段时间你还好吗,米奇?我一直没有机会问你。不,我今天不会和他们讨论任何事情。至少不是在这里,不能当着那些人的面。”

“你这是什么意思?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开车4个小时跑到这个老鼠洞里来的目的呀。”

杰克一动不动地看着米奇。“事先没有人告诉我要来这个地方,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只是想根据计划行事,或许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会这么做了。这里的大部分人我都不认识,你在这里做什么?”

米奇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没说什么。

“我有点跑题了,”杰克说,“今天很高兴有机会游览马尼拉湾的景色,但是我不能和那帮人讨论任何正经的事情,尤其是那个戴维,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伪装成肥胖婴儿的恶棍。”

“你说的是卡琳的哥哥,你知道吗?”米奇说。

杰克直勾勾地看着米奇,脑袋里一阵轰鸣。“卡琳的哥哥?她从未告诉我他有哥哥,她不止一次跟我说起过她在台湾的家庭,但从未提到过她有哥哥。”

“戴维和卡琳同父异母。她父亲就是戴维所说的将军,他在大陆生下戴维,然后在1947年随国民党逃到台湾,15年后生下卡琳。”

“他和谁生下卡琳?”

“解将军显然又娶了一房。”

“那戴维的母亲呢?”

“我猜戴维的父亲把她留在了大陆,”米奇说,“不是所有人都能逃出来。”

“简单的手段,”杰克说,“我猜戴维更喜欢他父亲?”

米奇打算进一步解释,但杰克挥了挥手。“我们谈点重要的事吧。戴维在这里,一副交易已经达成的样子,而且他也参与其中。但不包括我,我不希望和他打交道。”

“也就是说你不会参与碧瑶项目了。”米奇说,他那双像蛇一样绿色的眼睛看着杰克。

“什么意思?”

“王总裁已经把这个项目的一大块收益卖给戴维、詹森和房间里的其他人了,这就是他们都在这里的原因,”米奇说,“剩下的才是我们的。”

杰克仔细思考这个信息,然后抬头看着米奇。“你为什么在这里?”他问。

“戴维拿到了他的钱,我们也要分一杯羹。”

“我们?”

“我和卡琳——你的女朋友。”

“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你对我妻子的感觉,但她是我的,不是你的。她已经为你尽心尽力,现在我们要拿走自己应得的东西。”

杰克站起来。“你和卡琳谈过这件事吗?”他走出房间,来到餐厅里。

“我不需要和卡琳谈任何事。”

“利用卡琳的人是你,不是我。”杰克转过身向其他人走去。他要把事情彻底搞清楚,然后回到马尼拉,在浴室的喷头下待至少一整天。

戴维、卡琳、詹森和王总裁坐在一张桌子旁,其他人都已经离开。厨房里的女孩走过来清理杰克身前的桌面,他听到她用塔加利语和老妇人对话,他原来的女佣人莉迪亚和司机罗密欧就说这种菲律宾本地语言。她端过来一大盘蒸虾和一瓶青岛啤酒。转身离开时,王总裁伸手摸她的臀部,在她耳边说了句话。她笑着亲了亲王汗津津的头顶。

杰克的确饿了,他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他剥开几只虾。至少啤酒还是凉的,他直接拿起瓶子,一口气喝下半瓶。王总裁的女孩又给他拿来一瓶啤酒,他用塔加利语对她说谢谢,她露出微笑。杰克抬眼看王总裁,发现他在回头看。杰克看看卡琳,又看看戴维,两个人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戴维在喝白酒,杰克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在令人无法忍受的高温中喝这种烈酒。

戴维又开始吹嘘在蒋介石手下做将军的父亲。杰克看看卡琳,她转过头看着窗外,既可怜又有点心不在焉,她似乎并不喜欢她的哥哥,而是被迫和他困在这里,心里希望早点离开。她对米奇不理不睬。米奇试图参与将军的话题,现在他也变成一个商人了。

杰克又吃了几只虾,把面前的盘子推开,喝了一大口啤酒,砰的一声把酒瓶砸在桌上,面对着众人。

“好了,开始吧。怎么回事?”

王总裁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他停止了与戴维的交谈,指指詹森,让他说话。

詹森凑到杰克耳边,用低低的声音说:“第一个条件,王总裁需要一个签证,请你帮忙。”

“什么?”

“你找你的好朋友,约翰逊女士。王总裁需要签证,请。”

杰克看看独自坐在角落里的卡琳,她脸上的表情说明她都知道了。

“你听到了吗?”杰克问她。

她只是看着他。

“卡琳,他让我给王总裁搞一个签证。请告诉他我没有办法,然后我们来谈生意吧。”

卡琳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对王总裁说了几句话。王听过之后表情没有变化,又指指詹森。

詹森站起来走到另外一个房间,回来时手里拎着一个脏乎乎的小提包。他从里面拿出一捆纸,摊在桌子上。

“这是什么东西?”杰克把椅子拉近,说。

戴维用中文和詹森交谈了几句,然后说:“这是菲律宾长江能源有限公司的股权证明,就是碧瑶项目的所有权证明。”

“菲律宾长江能源有限公司究竟是什么?”杰克问。

“我刚刚告诉你了。”戴维说。

杰克叹了口气:“这是什么类型的公司?中国公司还是菲律宾公司?”

戴维和詹森向王总裁转述了杰克的问题,三个人在一起谈了10分钟。杰克看看卡琳,她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椅子上,看着窗外马尼拉湾浑浊的海水。她不打算帮忙了。

三个人终于谈完了,詹森对杰克说:“是一家菲律宾公司。”

“所有人是谁?”杰克问。

詹森说:“王总裁愿意以1700万美元的价格向你出让50%的股份,外加一张签证。”

“一张签证。天啊,这不是我的问题,詹森,公司的所有人是谁?”

詹森又开始与王总裁和戴维用中文交谈,又花了差不多10分钟时间。詹森代表三个人对杰克说:“王总裁说你买下股权之后他会告诉你。”

杰克笑了笑。一切都结束了。他本以为碧瑶项目能成为新天地公司的救星,但是现在看来根本不可能。他绝不可能和这帮人一起投资,他们都是小偷。他望着马尼拉湾的海水,太阳慢慢沉入横亘在菲律宾与中国之间的海平面。马尼拉没有一个人可以相信,这个地方根本就不应该存在。

他一口气把瓶里的啤酒喝光。女孩给他拿来第三瓶啤酒,冲他微笑。杰克为她感到难过,二十岁的妙龄女孩,一辈子和一个老色鬼困在一起,当然是王的一辈子。

杰克已经不像刚来时那样的不适了。至少现在是这样,明天、后天、大后天或许他会感到沮丧,但至少现在一切都很好。看到这些人在他面前玩游戏他觉得很有趣,他们就像马戏团和动物园里经过训练的动物。

他们都看着杰克,等待他的回答。

“如果武汉市发现他们的项目被人欺骗了,会怎么办?”杰克说,他想结束这个话题,赶紧离开这个泥潭。

“这是什么意思?”詹森问。

“行了,詹森,”杰克说,“你把我当成一个傻瓜吗?我们都知道中国国有企业不允许拥有外国子公司,武汉市和长江能源公司不是碧瑶项目的所有人,对吗?你们搞了一个空壳公司,让它代替长江能源公司参与竞标,贿赂任何有疑问的官员。这个项目所需资金不多,于是你们从其它地方搞来一些钱,向长江能源公司隐瞒这里发生的一切。”

詹森沉默不语。杰克看着卡琳,她依然望着窗外,但是泪水混着睫毛油从她的脸颊流下。

“戴维,接下来的故事由你来讲还是让我继续?”

戴维从一个金色的烟盒里拿出一支烟,点燃,看着杰克露出尴尬的笑。“你对事情的判断很准确。那又怎么样呢?这个项目每年有1200万美元的纯利润,你投入的1700万美元不到三年时间就可以收回。世界上再没有这么划算的水力发电项目了。”

杰克看着戴维。“你是卡琳的哥哥,我本以为你会更加聪明。”女孩又给杰克拿来一瓶青岛啤酒,他端起酒瓶喝了一口,看着周围的人。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些人还以为他会投资这个项目。除了卡琳,她从始至终都知道这次会面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场灾难。

“那么詹森,请告诉我,为什么我要为这个项目的股份再付一次钱?”杰克看着詹森说。

詹森想尽一切办法保持自己的面无表情。

“我已经为了这个项目付过钱了,对吗?为什么我还要再付一次?”

没有人说话,房间里一片寂静。杰克听到旁边起居室里电扇旋转的声音。

“这就是我为峡阳项目投资的600万美元的去向,对不对?”杰克说。他用英语讲话,但是眼睛看着王总裁。“这笔钱当然没有用在闽江的项目上,这笔钱甚至不在中国,对吗,王总裁?钱在这里,在碧瑶项目上,对不对?你们这些贪婪的混蛋,竟然还不满足。你们偷了我投资在中国的钱,用在这里,而且你们连等待投资产生盈利的耐心都没有。你们现在就需要现金,所以你们试图再一次欺骗我这个傻老外。”

卡琳的抽泣打破了沉默。“杰克,木已成舟,反正你会拥有碧瑶项目一半的股份。谁会关心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新天地对这个项目的投资是这家公司最明智的选择,你可以在未来几年坐享收益。”

“我们也要坐享收益,”米奇说,“这是我们应得的,我们辛苦工作了这么久,只要自己应得的那一份。”

“行啊,一点点佣金算什么,”杰克说,“谁会关心谁对谁做了些什么?谁会关心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对吗?”杰克站起来。

没有人再说话。

“我现在只关心一件事——谁会通知司机把我送回马尼拉?”

他走出房间,告诉自己再也不要见到这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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