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沈宣果然绕道下了陈关。
下得陈关,暗卫陶唐自然与自家丞相汇合。陶唐见了丞相,又往丞相身后看了看,马车里的确没能下来第二个人。
“大人,庆俸观不给人?要不要我去放火烧山——”
陶唐低声请令,沈宣理了理自己衣服,束手一立:“庆俸观没那么简单,不用着急,我要的人还没有要不到的,备好住宿,这几天要在这里耽搁一会儿。”
耽搁一会儿,看场好戏!
至于沈宣要的人,此时此刻已经自陈关浪荡回了庆俸观里。还未及冠的廿三小真人,是真嫩地能掐出水来。
他生地很是干净,一张面孔透出俨然的正气。
在这正气之中带着少许稚嫩,一身道袍不染尘土,挎一个绣阴阳八卦图的褡裢,背上负一柄不常见的小桃木钟馗剑,剑上有个当啷作响的逗弄小孩儿的双面小鼓,人还没到,鼓声先闻。
小道童到陈关来通知他别回崤山,具体原因却又说得不明不白,他赶回来,自然为的是打听虚实。
最怕的还是师叔做了十足准备要教训在外边儿悠游的自己,他回来打探口风的。
廿三真人的师叔,就是庆俸观观主十七道人。
廿三看到他师叔的时候,人正在供奉天子四十八灵位的主殿。
师叔奉一柱三清香,点香的手法却快得让人看不清楚,只觉得一阵一阵的,道袍里灌满了清冷的风,身形却站立地笔挺,之后还没有弄明白是如何点香的,那香已经缭绕了缕缕青烟。
几乎从来没有人看过十七道人出手,不是没有出过,只是因为,寻常的人家看不见罢了。
点过了香,十七道人比往常要庄重了许多,对着天子灵位行的乃是庆俸观三拜九叩的祭天大礼。虽才一个人,然自己师叔做出来,端的是有千万人俯首的气魄。祭拜传说中的夏天子,自然当用别样的气魄来。
十七道人最后一叩首,那柱香已经烧了一段儿,往常一不小心烫地小道士手一抖的香灰,如今落在自己师叔干瘦如枯竹般的手上,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等将香插进了鼎炉里,十七道人才长松一口气:“列祖列宗在上,今日方知,我夏帝国终有血脉以继,不负庆俸观守灵等一场八百年人间浩劫。守灵人徹喆愿为天下守其身定,助其得偿所愿,纵然此人身当为天子,心不做帝皇!
小道士缩在角落,还是比较习惯师叔名号十七。
供奉天子四十八灵位的主殿,按理说没有观主的允许谁也不能够进到里边儿来,就算是小道士进来也是偷鸡摸狗。
师叔这里没有听到什么好玩儿的事情,自己还顶着犯规的惩罚立即隐在暗中就要开溜。
十七道人早已听见那边的动静,呵斥一句:“躲什么躲?躲了就跟你没进过主殿一样?过这边儿来!”
小道士闻言,暗道不妙,磨磨蹭蹭到地十七道人身旁。
“跪下”
灵位面前,最忌讳不敬两个字。
小道士幽怨着一双眼睛瞅着自己师叔,最后又被他师叔瞪了回来。两腿一屈,膝盖骨与花岗岩做成的青石板地面“砰”地一声撞在一起,也不叫疼,腰板挺得笔直。
小小少年跪下了心也不定,问着十七道人:“师叔,你刚才说的天子血脉以继说的是谁?夏帝国亡国,帝国皇宫被血洗,当年夏庸帝的子嗣不是早就——”
他还没有问完,十七道人冷冽了一张脸,往小道士脸上就是一巴掌。
“崤山外,谁都可以称他一声夏庸帝。但是在这崤山里、主殿内,你闭嘴。”
十七道人最头疼的就是自己这个廿三小师侄。
前任庆俸观观主将要陨灭时分于道旁拾着一个男婴,收在自己门下,算作了关门弟子,随后便作古。去前,前任观主为他算了一卦,说他命在廿三便唤做廿三。
廿三早没师父,被十七道人一手带大,此子天真烂漫不受拘束,再加上在崤山最小,可谓倍极崤山上下的宠爱。
又因着前观主弟子几乎消失在二十五年前的那一场浩劫之中,剩下的也只有一个刚收进门的廿三,辈分之高让小辈弟子都要叫一声“小师叔祖”。如此一来,谁人敢管住这个年龄又小辈分又高的廿三?
他从七岁便独自出庆俸观,十岁可下崤山,长到如今十九。除了那人间情爱的滋味没有尝试过,偷鸡摸狗走,街串巷,吃喝拐骗,仗剑行侠,庆俸观守灵人不做的事儿给做了个遍。
奈何弟子瞒着,十七道人宠着,他也识趣只在陈关与朝安城渡口瞎晃悠,从来不跑远了,大家睁只眼闭只眼,廿三真人才长得了如今模样。
夏庸帝的称呼便是他十四岁时下朝安城渡口从说书人口中听到。
小道士不服气,望着供奉殿四十八灵位,只觉得它们高高耸立着,跟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一般,压抑地喘不过气来。
“凭什么人家可以叫夏——”
他还没有说出口,被十七道人瞪了两眼,赶紧捂住了嘴巴才庆幸没有说出口。
自家师叔那一巴掌,是真疼啊!
他不说夏庸帝三个字,不代表自己就这么委委屈屈挨了一巴掌。
不说夏庸帝,却是嘀嘀咕咕碎碎念念,端的是一副指桑骂槐道:“夏帝国就是在那人手中亡的,他不登基夏帝国就不会亡,指不定我师父也不用死。”
临了,最后弱弱加一句:“这样,就不是师叔你教我了,我也不会被打。”
十七道人听得小道士这话,微眯了眸子,又飞起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厉声道:“子不言父,生不言亡,臣不下君,你下山学地那些好学问,是要忘我崤山的本吗!啊!”
这一下打地小道士脸上肉眼可见地肿了起来,五道血痕留在白皙的小脸上格外明显。小道士怒了,倔脾气一上来就没有人能够收拾住他一般!
“子不言父,为的是他也不是我父亲;生不言亡,他作为帝皇本该城破殉国,却逃跑地不知所踪,不能够进这庆俸观供奉殿供着;臣不下君?呵呵,他也配君?”
“我廿三,跪天地师长,奉前人灵魄,唯独不跪他那样的人,有什么说不得的,夏庸帝夏庸帝夏庸帝,他就是昏庸,我就说了,就当着这主殿四十八灵说了,怎么滴!”
十七道人,廿三小师叔祖,庆俸观中这两位辈分最高的人,几乎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小师叔祖无理取闹的吵闹声自供奉主殿早已经传到了外面,守灵人们见怪不怪,反正晚饭左右就好了。
十七道人没有扇下第三个巴掌,他忽然就意识到,廿三已经弱冠了,离着真正的弱冠也就只是五日的时间。
孩子大了,打是不应该再打的,世上人说免叫伤了孩子自尊。尽管廿三从来没觉得自家师叔教育自己是一件伤他自尊的事情。
大概是因为,廿三心性实在太过单纯了,好似不像这世间人一般。
好一个大俗人见山喜山见海喜海,见着什么都能欢喜好些年。凌言若是见着什么欢喜什么,廿三就是听着什么就信什么,唯独不信他庆俸观守灵之责。
廿三总以为十七道人还要打自己,挺直了腰板准备好了挨第三巴掌,然而十七道人只是摆摆手,道:“下去吧。”
廿三听了一阵错愕和不解,久了才反应过来今日吵这一架,似乎以自己没有被师叔武力镇压而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然而他并不为自己赢得了这一场辩论生出更多的欢喜,忽然多了种惶恐。
他的师叔,已经一百一十七岁了。
外界传庆俸观能够长生,这自然是假的,然而推算命理却是真的。
庆俸观的守灵人从成为守灵人那一刻开始,便有师父为自己的弟子推命,一般寿终年限往往能够推出。所以他们一直都是有两个道号的,一是生来就有决定寿限的命辰年号,二便是弱冠后按着辈分来取字的字号。
廿三以前总觉得自家师叔能够活到二百一十七岁,毕竟历任观主活到一百多岁、两百多岁的比比皆是。可是从这一刻,他忽然就不那么想。按着庆俸观命辰道号的规矩,遇着庚年命定将死。
一手把他带大的师叔遇着十七命定即死,这件事如海潮涌灌河口,不愿意相信又谓然叹息。
原来,所谓大人与后辈之间的较量,从来就没有个输赢的分别。毕竟一旦分清了输赢,你输了他从不认定你输了,你赢了便真的输地彻底。
“师叔——”
廿三瞧见不对劲,抿抿嘴吞咽了一口口水,小心翼翼上前,微微扯动了十七道人的袖子唤他一声。
而十七道人挥手间,供奉殿的门已然大开,这是示意廿三该出去了。
廿三撇撇嘴走出门去,弟子见着他们小师叔祖出来,早将准备好的一众稀罕玩意儿捧在他面前。观主和小师叔祖吵架,哄哄就没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