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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最后一幕

这年夏天异常炎热。六月中旬起就持续着三十度以上的高温天气,连梅雨期也几乎没有降雨就过去了。大家都在担心若这样持续下去,很可能各地的水库会干涸见底,都市说不定会发生水荒。

但在这连日的酷暑之下,神奈川县相模原警署刑事一课的本间却在担心与水荒不同的另一件事情。

若在这种缺水的状态下正式进入酷暑,各地的池塘、湖泊或水坝就可能会干涸。他担心各地会相继发现沉在水底的尸体。可能有自己抱着重物投水的,也可能有被杀害后丢弃在水中的。这可真像是刑警会担心的事情。

在本间所在警署的管辖区内既有池塘,也有湖和水坝。几年前的夏天也出现了这种异常干燥的气候,结果在管辖区内的青沼,也就是通常叫作龙栖沼的池塘干涸后,发现了一具被杀害的女性尸体。再次遭遇异常气候,让本间不由得想起了当年的这个事件。

本间的不祥预感变成了现实。

位于辖区西北部的丹泽山麓有个古油沼,当地人称为古沼,这些天来水位下降明显。七月十日,有个去山麓观察野鸟的团体在古沼底部发现了一个包裹在塑料苫布内、散发着恶臭的形状怪异的物体,于是向相模原警署报了警。

相模原警署派人到达现场,从水深半米的古沼中拖出了这堆物体。这个塑料苫布的包裹用绳索缠了好几层,还吊着八个混凝土块作为压重物。经过调查发现,里面是一具男性尸体。检验结果显示,该男性推定年龄为三十五岁至四十五岁之间,身材略胖,预计已经死亡六个月以上。在其头部发现了撞伤,推测死因为该伤对头盖骨深处造成的严重损伤。

死者身着胭脂色、黑色和灰色的细纹交叉格子衬衫,藏青色的西装夹克,棕色的裤子,茶色的袜子。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表明身份的物品,上衣也没有名牌。

凶手不仅将尸体细致谨慎地裹在塑料苫布中,缠上了好几圈绳索,还放入八个混凝土块沉入沼底,这让本间感到非常愤怒。

凶手想必是对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十分有自信。正如名字所显示的那样,古油沼一直充满着老油般满盈的水,据说以往即使周围的水塘和湖泊干涸了,也只有它从不见底。

古油沼宽约四百米,沼的中央部位水深约为三米。当地人说沼底有水往上冒。若没有连凶手都预料不到的异常气候所造成的枯水期,想必这具尸体永远都不会被人发现吧。

“凶手应该对这附近的地形、地理等情况非常熟悉。”本间低声说道。

“是啊,我也不知道在这种深山里还有水沼呢。”本间年轻的同事丹羽说道。

犯罪现场在丹泽山麓,虽也算相模原的市区,但远离民家,也偏离了徒步登山的道路,就连当地人也很少涉足。

“凶手肯定事先知道这个沼很难干涸。如果只是知道水沼的所在地,还不至于知道这些事。”

“也就是说,凶手是之前住在这附近,或者现在仍然住在这附近的人对吧?”

“从凶手的心理角度来说,应该不会在住处附近的水沼里隐藏尸体吧。要么是以前住在这附近的人,要么是像发现尸体的鸟类观察者那样曾经到过附近,对附近的地理情况非常熟悉。”

事件按照尸体的状况被认定为杀人后的尸体遗弃案,管辖区相模原警署设立了“古油沼苫布包裹杀人尸体遗弃事件”的搜查本部,部长为刑事部部长,搜查员包括来自神奈川县警搜查第一课、管辖署、邻接署、鉴定课、机动搜查队等的六十三名搜查员。

第二天,相模医大附属医院对尸体进行了司法解剖。解剖的结果显示,尸体的死因是钝器击打后头部造成的脑挫伤。另外还从肺及胃里发现了沼里的水藻,证明受害者是在尚有气息的时候被包裹进苫布中投入沼内的。

考虑到在水中浸泡的因素,受害者死亡时间推定为十至十五个月。

血型为B型。

没有服用有毒药物。

搜查首先从判明受害者身份开始。由于受害者死亡已有十至十五个月,周围的人有可能提出过搜索请求。但是他们查询了警察厅情报管理中心受理过的搜查请求,对比了失踪人员的照片,并没有发现相符的人物。

如果没有关于受害者的搜索请求,那么受害者可能是过着孤独无靠、远离社会的生活,或者凶手就是他的近亲或熟人。这也能说明,凶手为了掩盖受害者的身份做了非常细致的工作。

如果是偶然的犯罪,凶手和受害者此前没有关联,也就没有必要隐瞒受害者的身份了。

在第一次搜查会议上确定了当前的几项搜查方针:第一,判明受害者的身份;第二,调查死者与凶手的关系;第三,对发现尸体现场的附近地区进行搜查,包括凶手与现场的关系、现场附近的打探、凶手的行踪、遗留物品等各种搜查资料的收集等;第四,寻找目击者。

凶手将能提供死者身份的各种物品都带走或销毁了。虽然用了八块混凝土块做压重物,还将其沉入十分耐旱、水量丰富的沼底,但也为了以防万一尸体被发现,没有留下一点资料。

对凶手来说,可能想把最大的证据——尸体也一同销毁吧。若不是今年的异常天气,尸体恐怕会在沼底逐渐腐烂。

受害者的尸体腐烂得颇为严重,还保留原形的只有齿列。

受害者的前下牙中有一颗歪向内侧,左右上方臼齿缺损了四分之一。这应该能帮助他们确定身份。

搜查本部拜托相模医大的牙科医师制作了受害者的牙齿图式。

受害者身上只有上下内衣、格子纹衬衣、藏青夹克、棕色裤子和茶色的袜子而已。

内衣、衬衣和上衣都是香港制造的量贩店出品的,可以确定无法从销售途径来进行反向追踪。

但裤子是大型超市“荣光”在泰国制作的厂牌商品,他们查出这款裤子于去年四月到八月在东京都内、周边城镇及邻近县的十家店铺内卖出了约九千五百条,但这毕竟还是个庞大的数字。

裤子是成品,没有留裤脚,是根据购买时客人的下裆尺寸来卷裤脚的。

警方同时还调查了凶手包裹、捆绑尸体用到的塑料苫布、绳索及混凝土块的出处。

这些虽然不是受害者直接穿戴在身上的,但也能成为找出凶手的重要资料。可是经过调查发现,塑料苫布和绳索都不是特殊的种类,混凝土块是某建筑物的拆卸碎片,应该是从工地上拿来的。

现在,东京都内、周边城镇及邻县到处都有建筑工程在进行当中,同时也伴随着大量的拆卸工程,这样就会有大量的混凝土块成为建筑垃圾。将其作为隐匿尸体的压重物来使用,可以说是废物利用了。

“凶手是否参与了拆卸工程呢?”

“也不一定。毕竟没有必要从工地偷出混凝土块,产业废物处理业者可以从丢弃废物的地方直接捡来。”本间对丹羽说。

但丹羽却反驳道:“工地的话很容易发现,但若是产业废物处理场的话,各个产业都不公开的,还有直接非法丢弃在山中或是海里的,很难找到。”

用作尸体压重物的混凝土块在搜查会议上并没有被列为搜查对象,但本间和丹羽却对此颇为上心。

他们认为比起追查九千五百条裤子的去处,还是查出混凝土块的出处会更快。就算进行拆卸作业的工地很多,但在受害者的推定死亡期内,东京都内、周边城镇及邻县内总不可能有九千五百个工程吧。

凶手应该不会从很远的地方搬运尸体到沉尸地点,搬运的时间越长,对凶手而言就越危险。而且,又重又大的混凝土块也不可能会从很远的地方入手。

本间委托鉴定课对混凝土块进行精密检查,结果从混凝土块中检测出合成高分子类的碎片和碳化物碎块,以及其他化学废物。

由此可以推断出,混凝土块的出处是制造业或者化学工业。

本间他们找到了新的搜查对象,即受害者死亡期内,在东京都内、周边城镇及邻县内被拆除的生产化学、石油、橡胶制品的相关企业的建筑物。

同时进行的衣着搜查方向的负责人是一位年轻的刑警,名为多川,他将着眼点放在了裤腿部分缝着的防磨布的针脚上。

多川自己卷裤腿时也用了同样的防磨布,所以才对这个颇为在意。但是受害者的针脚和自己的有细微的不同。荣光店铺在那一时期卖出的九千五百条裤子里,按照客人要求缝上了防磨布的有约三千两百条。他认为能根据其中针脚的特征来进一步缩小搜查范围。

多川的着眼点推动了搜查会议的进展,他们马上找到荣光店铺委托剪裁翻新的专门店——“森井Reform”的裁缝们,挨个给他们看受害者的裤子,问他们是否有线索。

在见过几个人之后,一位经验老到的裁缝吉原益枝做出了反应:“这条裤子的裤腿是我卷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多川问。

“这个包边是我的缝缀。”

“包边?”

“防磨布在缝到裤子上之前会先进行剪裁。因为是剪开的,如果直接这么缝上去的话,用剪刀剪开的部分会绽开。为了防止这样,我会将裁剪处折两折,再缝到裤子上。这就是包边。防磨布长三厘米、宽十六厘米,缝在离裤腿下方有五厘米的间隔处。”

“那你知道这条裤子购买者的姓名和住处吗?”

“我们在接受客人委托卷裤脚的时候,会有负责人记录姓名、住址和联系方式。请稍等。”

吉原取来了接受委托的登记簿和工作顺序备忘录,上面记录着客人的姓名、住址、电话号码、特别要求、接受日期、领取日期等内容。

吉原说明道:“因为有的客人会一直忘记来取,所以我们会在接受委托时记录姓名、住址和电话号码等信息,如果过了领取日期还没来取的话,我们会打电话联络。不过基本上客人们都会按时来取,或者有要求的话我们会直接送上门。”

但是负责剪裁的裁缝是不会直接见到客人的,一般是由卖场的负责人接到客人卷裤脚的订单后,直接写在登记簿上,然后再转交给裁缝。而要求卖场的负责人记住买过裤子的九千五百位客人是不可能的。

“这个账簿能稍微借给我们一段时间吗?”

“可以。我们只是作为记录保存下来了而已,你拿过去吧。”吉原爽快地答应了。

他们仔仔细细地调查了账簿,发现吉原益枝总共给七百三十一位客人的裤子包边裤脚,受害者就在这些人当中。搜查的焦点集中到了找出“买了吉原益枝包边裤脚的裤子的男人”上面。

调查七百三十一位购买裤子的人的工作得到了各辖区警察同人的协助,一个个排查下来,发现已经从账簿上记载的地址和联络处迁移的和不存在的人数占到了约三分之一、两百三十八名。在这两百三十八人当中,迁移地址不明的很多。

剩余的四百九十三人当中有二十五人因疾病或事故死亡。他们的死因都经过确认,与刑事案件无关。其余的四百六十八人都还健在。

受害者很有可能就在这迁移地址不明的二百三十八人,以及在“森井Reform”账簿上记载的地址及联络方式都不存在的人当中。

搜查触礁,陷入困境。

前原真一辞掉了工作。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再过几年就会退休,此时辞职多少有些不安,但他丝毫都不留恋。

大学毕业后已经过了三十来年,他总是站在商务最前线,作为一名勤劳的企业战士辛苦工作。对这件事他并不后悔。

直到四十岁前,他都有一种用双肩支撑起公司命运的气魄。趁着高速成长期的势头,他确实引领着公司乘风破浪一路前行,在泡沫经济崩溃后的不景气时期,他也自负一直坚挺在前线披荆斩棘,开拓出了一条道路。

等到他越过五十岁的大关,终于有了余裕来环顾四周。大学毕业后一同入社的同事,三分之二以上都已经退社或是跳槽了。其他人则分散到了海内外的分公司和营业所,很难见面。

前原之所以会下决心辞职,起因于同事的突然死亡。

村木达夫和前原是同学,从学生时代起就交情很好。年轻时,他们一同进入了这家在国际舞台上势头正猛、在世界各地拥有分公司网络的商社。

进入公司后,村木一直从事业务方面的工作,在海内外的各个分店和分公司之间奔波,半年前才好不容易独自从墨尔本回来。他在总公司任海外营业统辖部亚洲大洋洲课的课长,回来后也没有时间和家人享受久违的团聚,日夜忙碌工作。

那天,在出席部长课长联席会议之后,村木为了迎接来东京出差的大洋洲经理而赶往酒店。前一天他还和这位经理商量了相关业务,直到后半夜才回到家中。而他为了出席这天上午八点三十分开始的部长课长会议,只睡了四个小时左右。连续几天的睡眠不足已经让他十分疲劳了。

他在酒店门口从车上下来时,不由得踉跄了一下,头痛欲裂。但他以为这只是一时的,拼命忍耐着刚走进酒店大门,就倒了下去。

虽然他马上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但被诊断为蛛网膜下出血,两个小时后就死亡了。前原接到通知赶到医院的时候,村木已经不在人世了。

村木回到总公司的时候,还和前原久违地喝了场酒。当时前原就注意到村木的脸色很是不好。村木原本精悍敏锐,但当时却变得有些浮肿,长期被阳光照射的皮肤显得有些青黑,声音也不如以前响亮有力了。

当时前原觉得,可能是村木的内脏情况不是很好吧。

“之前我为了公司不顾一切拼命工作,但是到了最近却经常想起电影里的最后一幕。”村木感慨颇深地说。

“什么最后一幕?”

“就是电影和小说里最后的名场面。比如《原野奇侠》里艾伦·拉德扮演的枪手和叫着‘回来吧,肖恩’的少年分别的最后场景,还有《侠骨柔情》中亨利·方达饰演的枪手与心爱的克莱门告别的场景,都是深深打动人心、让人难以忘记的最后一幕啊。”

“那这种最后一幕又怎么了?”

“和自己的最后一幕重叠起来时,我就会想人生的最后一幕会是什么样的……虽然我明白,肯定不会是电影中那种充满戏剧性的结局,但还是不想死得太不体面啊。”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真不像你。”

“我们俩都五十多岁了,再过几年就要退休了。就算运气好能成为董事,最多也只是延长两年时间而已。退休后成为公司锅底残渣似的度过余生未免也太无聊了。刚进公司的时候,我们还雄心壮志地想要大展拳脚一番,将全天下都收入囊中,但就算将天下收入囊中了,也不过是一家公司的天下。而且现在也很明显能看出,我们是无法获取天下了。所以最近我禁不住在想,至少自己不想在公司迎来最后一幕啊。”

“这可真不像你,怎么气馁起来了。再说我们还不到要谈论最后一幕的年纪吧。”

“这可说不准啊,现在这世上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你是太累了。你的休假已经累积了很多吧,偶尔也好好休息一下。和老婆一起去趟温泉什么的,保证你不会想什么最后一幕了。”

“可能吧。”

那次的对话仿佛昨日发生的一样历历在目。

但是村木在回国后没有休假,而是一如既往地忙于工作,终于因为蛛网膜下出血而倒下了。这是身为企业战士的壮烈死法,可以说是凄绝的最后一幕了。

村木生前曾经说过,不想在为公司奔忙之时迎来自己的最后一幕,当时之所以会那么说,也可能是预感到了自己的结局吧。

前原感到自己失去了入社以来最强的战友。村木可算是他青春时期的朋友,也是与他共同度过人生中创造最多业绩时期的同伴。

失去村木后,前原反而更深刻地体会到了村木生前的那番话。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幕会是什么样的呢?电影和小说的最后一幕并不一定都是主人公人生的最后一幕。

在电影的最后一幕之后,登场人物各自的人生还在继续。电影的主人公在大银幕上演绎完著名的最后一幕,在实际生活中落得个悲惨下场的也不在少数。电影的最后一幕和实际人生的最后一幕是不一致的。

但是电影演员和电视剧的主人公在表演了著名的最后一幕之后,对观众和读者而言就相当于不存在了。也就是说,对演员和小说的主人公而言,虚构的最后一幕也就是他们人生的最后一幕。

受到村木去世的刺激,前原也开始思考自己的最后一幕了。

前原也和村木一样,一直站在企业的最前线,作为公司的核心战力受到公司的重用。对在组织当中工作的人而言,自己被组织所需要的这种自我意识是最能令人满足的。

在村木去世之前,前原也为自己是企业主力而感到十分充实和满足。而在村木突然死亡之后,前原感到自己的眼前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他之前的视野只是将自己人生的重心放在公司,而村木的死却让他的视线转向了公司以外。他切实感受到村木说的不想在公司迎来自己最后一幕的心情了。

村木肯定非常懊悔吧。就算他作为企业骨干最终战死并赢得了名誉,但这只是在公司的框架当中。村木本想在公司框架之外的地方看到自己的最后一幕。

前原觉得自己绝不能步村木的后尘。照目前的状况下去,自己一定会成为第二个村木,现在改变还来得及。前原不顾妻子的反对,执意辞去了公司的工作。他不想因为家人而让自己人生的后半期(决算期)白费。

想来,前原在毕业之后从未在自由的荒野上生活过。就算在世界各地发展,也还是在公司的框架里,只是消化了公司委托的工作而已。就算到了世界尽头,也还是在公司的领地内。自己的姓名之前一直都是公司的名称。只要报上公司名,在海内外都能通用。但这并不代表自己的名字能通用,只是用个人的自由和人生换来的社名的余荫罢了。

但妻子却很喜欢这种生活。虽然是以丈夫的自由为代价,但公司的庇护很丰厚,待遇也很好,衣食住都得到了保证,只要报出社名就能得到社会上的信赖。

而到了人生后半期,为什么要舍弃这么舒适的环境,跑到必须靠自己的能力寻找食物的荒野上放浪呢?妻子可不想要这种自由。

妻子肯定是想着前原明明只剩几年就要退休了,余生可以靠退休金和养老金过得悠闲自在吧。所以当前原提出要辞职时,对她来说可谓是晴天霹雳。

但是看到前原那谈不拢就离婚的坚决姿态,妻子也只好屈服了。

他在老家埼玉县熊谷市发现了一家连货带店铺一起出售的小店,便把积攒至今的一些储蓄和退休金投入进去,开了一家西餐馆。以前那里是一家名为“Reconquista”的南欧料理店,前原也去过几次。店里料理的味道不错,价位合理,生意兴隆。但是由于经营者年事已高,感到难以维持下去,便想转卖出去。价格不仅便宜,营业环境也很好,所以前原决定将其收购下来。

而且前原也很喜欢“Reconquista(收复自由)”这个店名,厨师也表示想继续在这里工作。

“我才不要从一流商社课长的妻子变成简陋小饭铺的老板娘什么的呢。”虽然妻子最初一脸不乐意,但在实际看过Reconquista之后也感到挺满意。

在经营Reconquista的时候,前原作为商社人的经历起到了不小的作用。由于工作期间曾到过世界各地,所以知道各国独特的料理和食材,也具有收集这些料理和食材的人脉。

在旧店菜单的基础上,加上了前原使用商社时代积累的人脉搜集来的世界各地的食材做成的异民族(ethnic)料理,受到了客人的广泛好评,生意比原先还要好。

当初瞧不起小饭馆老板娘的妻子,如今也因意料之外的好评而心情好转,开始积极协助生意了。

虽然店面只有不到七十平方米,三十人就能坐满,但这毫无疑问是前原自己的领地。

他是经营者,五名员工都按照他的意志在工作。这不是公司的意志,而纯粹是他个人的意志。这让前原感觉十分良好。

但他还不能一味沉浸其中。餐饮业界由于众多店面的经营规模都不大,并不是弱肉强食的世界,而是弱者之间互相吞食才能存活的残酷世界。若一时疏忽了经营上的努力,眨眼间就会被他人吞食。

前原深刻地体会到了料理店里原则上是不存在固定客人的。无论客人有多么喜欢某样料理或食物,也不会每天都吃同样的东西。

如果在附近出现了料理风格完全不同的拉面店或寿司店,自己的生意也会受到影响。更不用提出现了同一种类、更富魅力的店,就算是十年的常客也会被抢走。这和大商社利用名声及信用稳稳当当地做生意有着天壤之别。

弱者互相蚕食的生存竞争比弱肉强食的世界更加激烈,但这份激烈当中可以看到自由的作用。企业之间的竞争再怎么激烈,公司还是会对员工进行保护的。企业战士就像是加入了绝对不会失败的军队里一样,就算在外国孤军奋战,但社名和社威一直在背后支撑着。只要报上社名就能获得对方的信任,也多有让对手畏惧而大开绿灯的情况。

无名之辈却没有任何保障,也没有信用可言。生是自由的,凄惨地死去也是自由的。

前原将自己的最后一幕和凄惨死去的场景重叠起来。他考虑的是,在企业最前线战死,或是在自由的荒野上凄凉地死去,到底哪一个更符合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幕呢?

村木的葬礼得到了准社葬的待遇。葬礼在都内某著名的葬礼场举行,社长以下的所有董事都出席,财界的权威人士也送来了花。但是悲伤的只有他的遗族,这只是个徒有其表的葬礼而已。

家养的犬在豪华的狗窝里、主人的照看下终其一生,流浪狗在荒野的尽头凄凉倒地终其一生,自己到底要选哪个呢?

前原两个都不想选。虽然不想死在狗窝里,但也不想死在荒野上。一旦死去,就意味着自己的消亡,所以无论是什么死法都一样,不过还是希望自己生前所想象的最后一幕能够尽可能地平凡、平和。

前原不希望到最后只是独自一人,至少能有几个亲人或是亲密的朋友也好,在身边为自己送行;而且希望自己的脖子上不要有束缚自由的项圈。

辞职后,前原从公司的项圈当中挣脱出来,变成了需要自己寻找东西糊口的“野犬”。

每月的二十五日再也不会有人给自己打工资了,开店前及刚开店的一段日子里,完全是入不敷出的,退休金和储蓄马上就见了底。当时,他仿佛有种全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一般万分不安的感觉。

Reconquista的经营好不容易走上正轨,但还远远没达到正常的航行速度。要拉回流失的客人绝不容易。

虽然看上去顾客渐多,但有很多客人是因为对新开的店感到好奇才进来的。这类客人流动性太强,不能指望。看上去兴旺,但主要是流动客人的店就像抬空的神轿一样,光口号响声势大,却没有实质内容。不过就算只有口号,还是有意义要好一些。客人的活跃可以带来新的客人。

总之,前原辞职后,朝着自由的天空张开了翅膀。

Reconquista开张后,客人逐渐增多。

由于在地区杂志的美食情报专栏得到了介绍并受到好评,店门前甚至能排起等位的队伍。若还是一如往常的经营,已经无法妥善招待这么多客人了。

现在有妻子、主厨和四个非全职员工支撑,但非全职人员无法作为平时的战斗力,所以前原决定雇用一个正式的全职员工。

前原在店前贴出招人的海报,马上就有好几个人来应聘。面试之后发现,每个应聘者都高不成低不就,难以取舍。只是人好是无法承担全职工作的,必须要勤勉、机灵、会接客、有责任感。雇主也必须保证对方的生活。一旦雇用之后,对方马上就辞职或休假的话,也会让雇主很难堪。

来应聘的人都很年轻,从劳动力的角度来说是没有问题的,但总有种他们是来打零工的感觉。因为是上过杂志介绍、人气很旺的店,所以他们像是要来感受下潮流的样子。也有来吃饭的客人看到海报后来应聘的。

正在前原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个男人在开店时间前忽然走了进来。男人四十岁上下,看上去很老实,颇有教养,穿着质地良好的苔绿色普通西服,打着领带。前原还眼尖地看出他戴着瑞士产的手表,腰上系的皮带也是登喜路的带扣。男子手上提着一个旅行包,像是个公司职员,露出些许疲态。

他的衣装并不差,但裤子的膝盖部分已经磨光,鞋子上沾有污垢,衬衣的领子也有些脏。说不定他正在长途旅行的途中。

男人畏畏缩缩地走进来,自报家门说姓保谷,看到了门口的海报,希望前原能雇用自己。看上去很是有些什么缘由。

“我们是才刚开张不久的小店,可能给不了你期望的工资。”前原说。

“工资请你看着给就行,只要你能让我在店里工作。”男人的口吻很是谦和。

“你住在哪儿呢?”

“原来住在静冈,之前工作的公司倒闭了,才找工作来到这里。但是我已经吃够公司职员的苦头了,所以想换个完全不同性质的工作。通过求职情报四处寻找,刚好经过贵店门前看到了招聘启事,认为这正是自己想找的工作,就进来打扰了。”

“但是从静冈可无法来上班啊,我们这和公司不一样,不提供职工宿舍或公寓。”

“这点请无须担心,我会在附近租间小屋子,积蓄还是足够我租房的。我就是想从事和以前完全不同领域的工作。贵店是刚开张不久的新店,这也完全符合我的改行期望。我希望能从这家店开始自己新的人生。我会非常努力地干活的,能请你雇用我吗?”

他表现出十足的热忱。

作为在组织齿轮上工作的人,以公司倒闭为契机改行的这份心情,辞去公司职员身份的前原也深有体会。

公司职员就算跳槽,也只是换了个公司而已,并不是改行或转行。保谷可能是从前原身上嗅到了同一种人的气息,才拉开了Reconquista的门吧。

前原感到,站在企业第一线、尝到过组织辛酸的人,应该可以成为辞职后的前原第二人生的良好协助者。

于是前原雇用了保谷。录取时询问他的履历,保谷只是说之前在静冈市的一家水产公司工作过,其他就含糊其辞了,看来是有什么不想说的事情吧。

Reconquista这种小店如果过于挑剔的话,可能会吓跑难得的人才。之前录取打工者的时候也只是询问了住处和联络方式,没有做更进一步的打探。

想到这里,前原也就不再多问了。

保谷果然没有让前原失望,很是能干。

店的经营策略也有所改观,中午卖午餐,午后有茶点,下午五点半至十点经营晚餐,晚上十点到凌晨一点则是酒吧。

保谷每天上午十点之前就来到店里打扫卫生,做开店的准备。关门后还清扫、整理记账单、洗餐具、做好次日进货的准备等,回去时总是接近凌晨两点。

在开店时间当中,他也就只有下午茶之后到晚饭之间不足两小时的休息,其余时间真是忙得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

保谷不愧是在水产公司从事过销售的,很擅长招待客人,客人们还亲切地称呼他为阿保。

保谷也很擅长处理会计方面的工作,导入了在企业中已经实践过的利润管理体系。另外,他还能敏感地察觉客人的需求,增加了不少大卖的菜品。

“原则上来说最好减少原原本本摆盘的菜品,无论装点多少番茄和竹笋都赚不了。而且,无论是哪家店,拿出手的蔬菜都差不多,再说蔬菜的原价是市场决定的,我们无法降低成本。不如尽量增加半烹饪的菜品,加上大小份的区别,并在配套的食物及调味料上下工夫,这样推出多种菜品,能够丰富店内的菜单。而且,只要在调味料的加减和种类上下了工夫,味道是不会变差的。人的味觉其实是很随意的,会根据装盘摆设和食具、香味、料理词汇等轻易地相信各种不同风格的菜色。”

保谷虽说是转行过来的人,却像很有经验一样地给出合适的建议。

前原根据他的建议,在异民族料理的杂烩饭中加入核桃、葡萄干、腰果、栗子、葵花籽、菠萝、榛子等,菜单中便出现了乌兹别克风、阿富汗风、乌克兰风、亚美尼亚风等各色风格的杂烩饭。

原本只是一个种类的杂烩饭,一下就多样化为好几个品种了。前原实际上并不知道乌兹别克和乌克兰的杂烩饭是不是这个样子的,但客人们却很喜欢点这些菜品。

保谷进来之后,店里的营业额飞速上涨。前原很是高兴,认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好人才。

如今,保谷已经成为店里的核心战斗力。从采购食材到决定菜单、接客、指挥员工、整理账目等,都离不开保谷。终于,保谷开始对经营方针指手画脚起来。

事实上,如果采纳他的意见,客人会增加,营业额也会增加,所以即使行为上有些许僭越,前原都不加追究。

保谷入店后大约过了半年,前原的妻子忍不住了。

“老公,保谷真让人恶心。”

“恶心?”前原一时间没明白妻子这句话的意思。

“他有的时候会用奇怪的眼神看我。我感觉像是被看穿衣服下面似的,真令人作呕。”

前原笑了。“你在说什么啊,像个小女生似的。也不想想自己的岁数。”

“我还只是四十来岁啊,书上都写着呢,现在的女人四十正是最美好的年华。”

这么说来,妻子确实还不到徐娘半老的年纪。前原虽然已经看习惯了,但以前吸引了众多男人目光的妻子的容颜,在其他男人看来或许仍透露出一种成熟女性的魅力吧。妻子没生过孩子,靠化妆和装扮,有时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

“阿保和我岁数差不多呢。”

“你现在不也是个大男人吗?”

“不会是你多心了吧?”

“才不是呢。这是女人的直觉。”

“我们店里不还有年轻的女孩来打工吗,为什么人家要看上你啊?你还真瞧得起自己。”

“有很多男人喜欢成熟的女人啦。年轻女孩根本不会搭理阿保的。”

“那你会搭理他吗?”

“你胡说什么呀,讨厌。”

最后成了一场不合时宜的夫妻拌嘴。但在那之后不久,前原从一位常客口中得知了一件不能置之不理的事情。

那位常客名叫笹野,年纪超过七十五岁,说不定已经八十岁了。他面容沧桑,皮肤暗淡灰黄,布满了沟壑般的皱纹。他的感情藏得比皱纹还深,难得见到他情绪波动。

笹野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吃着Reconquista的民族风味套餐。冷盘加杂烩饭,甜点加咖啡、红茶或牛奶的一千元套餐是Reconquista最有人气的菜品。

他总是一个人过来,一声不吭地吃完,然后说一声很好吃就离去。这样的笹野老人只是站在店里,就会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存在感。

笹野老人这天也如往常一样,默默地吃完饭后,因为顾忌周围而压低声音对前原说:“店主,有件事想跟你说一下。”

这是开店以来笹野第一次向前原搭话。看到前原低下头来,笹野问道:“可能有些失礼,请问最近换了厨师吗?”

“嗯?没有换厨师啊,怎么了?”

“不,可能是我舌头的问题,感觉最近的味道有点不一样。”

笹野老人的这句话让前原感到被击中了要害。其实他自己也有些介意保谷入店以来追求利润主义的菜单。

前原诚惶诚恐地问道:“怎么不一样了呢?”

“你家店的东西确实很好吃,不好吃的话是不会有这么多人来的。但是以前唇齿间咀嚼时会有的特色味道没有了,而是变成了塞到嘴里谁都能尝出来的厚重的味道。以前的菜单中可以看到不计盈亏、只想让客人品尝美味的热情。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最近客人增加了,感觉上菜很快、外形也很好看,却失去了让人好好品尝的滋味,只是一个劲儿地让客人们进食的料理成了主打。不知是不是我这上了年纪的人的偏见和误会。”

前原完全无法反驳,自从保谷来之后,自己下意识里感觉到的隔阂和不协调就这么被笹野老人说中了。

他之所以会辞职,就是为了从社奴的身份当中解放出来,在自由的荒野上追求自己的风景。店铺经营得顺利自然让他很开心,但店铺毕竟是为了让他找回自由的手段。如果又要以利益为中心的话,只不过是从社奴变成了自私自利的人罢了。

利润增加固然是好事,但正如Reconquista这个店名所象征的那样,是为了找回自由的店铺,不能过于贪婪反而牺牲了自由。

“不好意思,说了些无聊的话。人上了年纪连味觉都会变得奇怪,请忘了我刚刚说的那些吧。”

笹野老人像是后悔之前说的那些话般补充道。

但是自从被笹野老人询问味道的事情之后,前原便发现,开店以来的常客正在逐渐减少。

虽然年轻的新客人有所增加,不过他们不会过于追求口味,更喜欢价格便宜、菜品丰富、分量足、味道强烈有冲击力的食物。比起需要慢慢品味才能尝出的特色口味,他们更喜欢马上就能明白的味道。前原对于能品出特色口味的常客的逐渐离去而感到很不安。

可能是店铺这种不注重味道,而是注重加快客人周转的姿态让他们难以待下去了吧。

渐渐地,Reconquista里已经见不到文化修养高且恬静的客人之间交谈的场面了,反而充斥着年轻人们热情、毫无忌惮的笑声和食器的声响。

从这时起,保谷的态度也越发明目张胆起来。他不顾经营者前原的意见,什么事都要指手画脚,新来打工的人甚至以为保谷是经营者。

最近,前原注意到一件事情。虽然营业额确实在上升,增长率却出现了不自然的起伏。在此之前会计都是由前原夫妇来负责的,但由于过于繁忙,所以保谷有时也会经手。

虽然不想怀疑,但是如果在客人支付的时候扔掉记账单,不输入金额的话就不会被查出来。前原没有亲眼看到这样的行为,所以无法确认,但确实常有营业额达不到按照客人数推算出的数额的时候。而每当这种情况发生,都刚好是保谷负责收银的时候。

不过前原并没有证据,也不好乱说。就算他在会计上动了手脚,店铺的盈利还是远在他动手脚的数额之上的。

而前原也对明知员工有不正当行为却什么都说不出口的自己十分烦躁。虽然也曾想过是否干脆解雇保谷,但保谷已经是店里不可或缺的一员了。

同一时期,妻子朝子又向前原告状了。

“老公,你能不能管一管阿保啊?”

“又怎么了?”

“他偷我的内衣。”

“什么?”

“最近我常发现内衣不见,正觉得奇怪呢,才发现是阿保在偷。”

“你真的看到他偷了?”

“偶然撞见的。他在洗衣机开着烘干的时候,抓了一个胸罩走。”

“你确定是内衣?会不会是看错了?”

“绝对没看错。那之后我确认了,确实是内衣不见了。再说哪个大男人没事会靠近烘干别人衣物的洗衣机?”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还是提醒他几句好了。”

“光提醒不行啦!那个人有点不对劲。”

不用朝子说,他心里也明白光提醒是没有用的。但保谷很有能力,对店铺的经营也很有贡献,所以他才一直忍耐着。若提醒时说话不当,可能会遭到报复。

目前的状况是,前原既没有看到偷钱的现场,朝子也没有抓到偷窃内衣的现行。如果按照在背地里目睹偷盗一幕的朝子所说的话去提醒保谷,保谷肯定不会承认吧。现在可不能因为一件胸罩就同保谷吵起来。

又过了不久,保谷向前原提出了加薪的要求。入店的时候保谷虽然说工资随便前原出,但那之后由于工作出色,前原给了他好几次奖金。

保谷理所当然般地提出:“我进来之后店铺的营业额不仅增加了,而且还是飞跃似的增加了好几倍,工作因此也变得比以前忙碌了好几倍,所以我希望能给我加薪。”

“加薪的事我也考虑过。但最近营业额虽然在增加,可增长率很不规律。虽然客人来得很多,但增长率却经常上不去。”前原不动声色地透露出他在会计上动手脚的问题。

保谷却若无其事地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忙起来的时候小时工和打零工的人也会负责出纳机,说不定是有人算错了。阿保有没有什么眉目?”

“我哪里会有什么眉目啊。感觉很不舒服呢。你是在怀疑我吗?”保谷变了脸色。

“不,不是在怀疑你,只是想可能有人在操作出纳机时出错了。希望阿保在临时工操作出纳机时多注意一下。”

“如果不喜欢让临时工接触出纳机的话,那结账就让店长夫妻两人来不就行了?今后我绝对不碰出纳机了。”保谷的口气很生硬。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千万别误会了。我只是觉得有人在操作出纳机时不够细心而已。”

前原婉转地叮嘱了一番,不过好像起到了作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营业额没有出现不规则起伏。但相对地,他不得不答应了保谷加薪的要求。

保谷的做法真的是非常巧妙,对从上一家店的时候就一直留下来的主厨非常亲切、处处恭维,获得他的支持;另一方面又对临时工摆出一副经营者的模样。

待前原反应过来的时候,保谷已经完全掌握了店铺的全部权力。他对临时工做出自己掌控全店大局的姿态,而掌控现场的事实上也是他。

前原虽觉得他这副样子很可恶,但不知不觉间店铺已经变成没有保谷就没有一件事情能够顺利进行的状态了。

“老公,这样下去的话店铺会被阿保抢走哟。”朝子十分不安。

“别做些无谓的担心了,经营权还是掌握在我手上的,他只是个能干的员工而已。”

“你什么时候雇他成员工了?”

“不,只是类似于临时经理的意思。”

“我可没见过态度这么嚣张的临时经理。最近都让人搞不清到底谁才是经营者了。”

“有什么关系,有阿保在店铺也很兴旺。”

“所以我才担心啊。店铺越是兴旺,阿保的实力就越强。所有者和公司的经营权分离的事情不也常有吗……那叫什么来着?”

“资本和经营的分离?”

“对对,就是这个。现在感觉资本和经营逐渐分离,我们就快被排挤成局外人了——不,是已经成局外人了。”

“店铺的所有者可是我,我只是委托他一些工作而已。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辞退他。”

“在他变为屋主之前,还是赶快辞退他比较好。”

“要想辞退随时都可以,但现在没有阿保,店铺可就撑不下去了。”

“没有这回事。一开始不就是打算靠我们夫妻两人,自由地、无拘无束地、安安稳稳地去做我们心里描绘的店铺吗?现在的店铺算什么啊?简直不是店铺,而是工厂,像是在量产食饵投喂鸡鸭一样嘛。”

“你这么说客人也太失礼了。”

“我还没说是猪呢。我们本来可不是想建一座制造食饵的工厂啊。你开这家店的时候,不就是想享受着自由的同时,做出美味的料理给懂得这种口味的客人品尝吗?与其在这种工厂里工作,还不如以前的日子呢。那样还可以在公司的大屋檐下接受保护,由公司领着我们去过那种有大把自由时间的悠闲生活呢。”

“那可不是真正的自由。”

“那你能说现在是真正的自由吗?每天起早贪黑地忙着给客人运送食饵,对厨师和员工处处顾忌,不管端出多少食饵客人都不断涌来,在这样的工厂里一回过神来,发现只有我们俩被排挤在外。你辞掉工作也不是想要被人排挤在工厂之外的吧?”

朝子所言极是。他扯断公司的项圈辞掉工作,明明是因为想要在自由的荒野上尽情地翱翔。

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自己只不过是从公司这个钢筋畜舍移到了设备更加恶劣的食饵量产工厂,而且还被排挤到了工厂的外面。在那里谁都不会理会你。至少前原在公司的时候是不会被人无视的。

前原作为店铺的所有者能够解雇员工,可如果解雇保谷的话,Reconquista会变得无法运转。正如饲主雇用的驯兽师将动物驯服一般,保谷已经完全将店铺驯服了。

拒绝保谷就意味着拒绝Reconquista。Reconquista可以说是前原半生心血的结晶,他无法做到这一点,这也意味着他无法拒绝保谷。

虽然拥有拒绝权却无法拒绝,这给前原带来了很大的精神压力。而且保谷自己也非常清楚这一点,将Reconquista当作人质一般为所欲为。

在这个时期,前原对保谷犯下了致命性的错误。

一天,前原在开店前临时将车子停在店门口,看快到开店时间了就急忙想把车子移到停车场。他在倒退时没有确认后方状况,就在此时保谷打开店门走了出来。结果车身后部没有任何缓冲,直接撞到了保谷身上。

前原注意到不对劲跳下车来,才发现倒在车后的保谷。虽然因为是倒退所以没什么速度,但惯性和撞到的部位不太好,给保谷造成了一定的伤害。店里的员工听到动静都冲了出来。

“阿保,没事吧?”

“请坚持住!”

前原和员工们都很是着急,但保谷却瘫软着一动不动。

急救车来把保谷送到了医院,经过诊断得知没有对内脏和骨头造成损伤,只是腰部撞伤,痊愈需要一周时间。听到伤势和冲击比起来意外地轻,这让前原松了一口气。可能是当初撞到的时候,保谷表现得有点夸张吧。

可前原因为这次事故欠了保谷一个大人情。

“老公,阿保好像在向员工们说你是故意开车撞他的。”妻子对前原说。

“什么?”

“小时工阿八偷偷告诉我的。说是阿保好像扬言,老板嫉妒他能干,所以故意开车撞他,想要撞死他。他说,好在他没有到处声张,如果是在市内道路上发生事故的话,店主就得进交通刑务所了。这次痊愈只需一周实在算幸运,但毕竟可能会有生命危险。要细数的话,什么未携带驾照、违法停车、未进行安全确认、违反道路交通法、故意伤害嫌疑都算上,要赔偿他受的损害搭上整个店都不够。”

前原确实因为是在自家店铺门前所以大意了,没有带驾照。严格来看,其他几项指控也确实如保谷所说。

“他怎么胡说!明明是他自己冲到车后面来的。”

“可一旦发生了事故,大家都会认为是开车的人不好。”

无论保谷怎么宣扬,加害方始终是前原,所以他一句也无法反驳。

这个事故之后,保谷在店里的地位得到了绝对的提高。现在前原作为店主的拒绝权也无法行使了。即使前原知道保谷说的话很过分,但作为加害者,自己的地位是非常不利的。这让前原十分懊悔。

作为一流商社员工在全世界得到历练的自己,居然被收留的来历不明的异乡人压制住了。

但是保谷身上有种难以言喻的阴森森的威慑感。他八面玲珑,对谁都和蔼可亲,等到你袒露真心,他就会不知不觉地钻进你内心的空子里,压制住你。

对每个人都圆滑周到,无微不至,待人接物都很温和。这可以算得上是一种才能了。

只要他一加入,场子的气氛就能活跃起来,在一起能让人感到很愉快。平时都很谨慎保守,但不知不觉间就掌握了主导权。待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好像一股麻药侵入了你的神经,挥之不去。

正是因为中了他这麻药的毒,个性强烈的主厨在料理制作上,以及老资历的服务员在现场被指手画脚时,都唯唯诺诺地表示顺从。他们的精神已经被保谷占领了。

据说保谷还在前原不在的时候放出了大话:“店主是赶不走我的。如果赶走我的话,主厨、老员工甚至临时工,大家都会跟我一起走的。不如我在这附近新开家店吧,简简单单就能把Reconquista击垮。”

前原心底对保谷的憎恨越来越强烈,精神上的紧张感也与日俱增。

最可怕的就是当这些负面情感积累到一定的量时,内心会无法继续承担重荷,从而像雪崩般崩溃。在忍耐得住的时候还不觉得,当无法忍耐的时候,人是否能靠理性压抑住呢?

对裤子购买者的调查虽然遭遇挫折,但对压住尸体的混凝土块的调查却在坚持不懈地进行着。

通过混凝土块中检测出来的合成高分子类的碎片、碳化物碎块、废酸、废碱等,推测出处是制造业或者是生产化学制品的企业。下一步就是确认在犯罪相对应的时间内,东京都内、周边城镇及邻县是否有类似企业进行了拆卸工事。经过他们不懈的搜查,最终查出了十二家公司。

针对这十二家公司,再根据所在地和运营情况,最终将搜查范围缩到了三家,分别是调布市的“中央包装”、立川市的“中央塑料”、神奈川县相模原市的“相模合成”。特别是“相模合成”,这家公司离发现尸体的现场最近。该公司主要经营工业药品、化学制品、树脂加工,同时还涉及膜片、合成树脂、黏着剂、电子材料的制造等。

该公司原本在相模原市区内有个工厂,但最近由于住宅盖得越来越密,很多人投诉其造成了公害,所以才拆卸了工厂,将地盘转让给了市里。

市政府计划在这块地皮上建一个文化中心,但该工程尚未开工,地皮上仍然堆放着拆卸后的工厂废料。

将这里的废料和作为压重物使用的混凝土块做了对比之后发现,其中的附着物完全一致。这样一来,终于确定了压重物的来源。凶手被认为是熟悉附近情况的人。

但是在疏缝裤脚的裤子购买者当中,却没有住在相模原市区内的人。

“就算不住在相模原市,也可以对当地情况很了解。另外,就算被害者不住在这附近,也有可能是凶手住在这里。可以预见凶手是受害者身边的人,如果向‘相模合成’地皮附近的居民多打听一下,说不定能找到认识受害者的人。”本间说道。

根据裤子购买者的名单来看,受害者不住在相模原市区。但是凶手可能和相模原之间有某种联系。虽然可能性很低,但调查员们依然拿着按照受害者的尸体修饰后的照片去打听,希望能追踪到潜藏的凶手的痕迹。

搜查员们在这个可能性上赌下一丝希望。他们每天都临时借住在警署内的练功场里,拿着受害者的照片到“相模合成”的地皮附近查访。

就在他们逐渐感觉到徒劳无功时,本间和丹羽从相模原市区和东京都交界处附近的一家老旧公寓的房东那里,得到了颇有价值的情报。

这栋公寓是现在很罕见的澡堂、厕所公用,单间构成的水泥房,看上去很容易接到消防署的拆除警告。但即使如此,由于租金便宜,还是有人入住的。

房东老太太看到照片后说:“这个人啊,常来找以前住在这儿的一个女房客,老在她房间过夜呢。”

“是真的吗?”

“确定没有弄错?”

两个搜查员都不禁激动地探出了身子。

“当时模样看上去有些不一样,但应该是同一个人。”

“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现在在哪儿?”

“女人叫小宫绢代,一月份就搬走了,至于搬到哪儿我就不清楚了。”

据说女人在这家公寓住了约两年。这让他们感到好不容易要上钩的鱼儿就要溜走了。

“那么小宫绢代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能否告诉我们一些她的身材、脸型、身体的特征之类的?”

“年龄应该在三十岁左右吧,挺漂亮的,而且打扮得很年轻,所以可能实际年龄比看上去还要大一些。长得算高的,披肩发,而且头发的一部分还很时髦地染成挺有意思的颜色。”

“挺有意思的颜色是什么颜色呢?”

“类似于银色,但是和白发又不一样,从远处看像是芒草穗一样闪光。”

“还有什么其他特征吗?”

“在她嘴巴的右边有颗痣。她本人好像很在意这颗痣,但看上去还挺妩媚的。说不定就凭那美貌让很多男人都拜倒在她裙下呢。”房东做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来。

“小宫女士从事什么工作,或者知道她上班的地方吗?”

“我记得她说过是在柏青哥店工作,经常带赠品回来,还给过我洗衣粉和洗发液呢。”

“柏青哥店?是哪里的?”

“这个我就没问过了。”

“在小宫女士的房间过夜的男人也在同一家柏青哥店里工作吗?”

“我觉得可能是吧。我听到过两个人谈论用柏青哥的钱怎么维持生计、新的机器该怎么弄之类的话题。”

“她给你的赠品上有没有标那家柏青哥店的名称?”

“可能有吧,但我记不清了,毕竟都是去年的事了。而且最近我变得健忘起来,昨天的事情都记不大清了。”

本间他们也给入住同一间公寓的房客们看了照片,确认了房东所言不假。

二人在听完房东的说明后,马上来到了离公寓最近的派出所。

派出所里存有一些档案,如地区警察逐户访问负责区域的家庭后,会制作巡视联络卡片,上面记载着居民家庭构成及工作单位等个人信息。但是这份档案上只有房东告知的姓名和工作地点上记载的相模原市内的“安田兴业”。他们给“安田兴业”打去电话,发现这家店已经倒闭,电话所有者也换成其他人了。

相模原市内现有三十五家柏青哥店。相模原市的闹市区分为相模大野、相模原、桥本这三处,小宫绢代工作过的“安田兴业”在桥本,于是两人又从派出所跑到了桥本。

相模原市原来有更多的柏青哥店,“安田兴业”是倒闭的店家之一吧。

两人去查了相模原市政府的居民基本底册,没有发现小宫绢代的记录。她是一个幽灵市民,那么小宫绢代就很可能是假名。

本间和丹羽决定再去桥本的柏青哥店看看。闹市区的街道上有很多家柏青哥店,但经营者都没有对刑警出示的照片做出反应。

当本间根据从房东那儿听到的特征描述了绢代后,有个叫阿福的柏青哥店店员做出了反应:“那应该是在赠品处待过的人。”

“赠品处?”

“就是赠品交换处。我们这一区的四家店共同设置了一个赠品交换处。”

“赠品难道不是应该在店内和弹子交换吗?”

“这个不太好跟你直说,其实对于想要钱的客人,我们会给弹子打点折来回收。你刚才说的那个女人的特征和曾经在交换处待过的人很像。”阿福说道。

“那你知道她辞职后去哪儿了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她还有点姿色,男性客人们都还挺在意她的,但她总是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感觉。”

“她有男人了,你见过她男人吗?”

“果然有男人啊。毕竟是个不错的女人,我想她应该有男人,但在我们店里完全看不出来。”

勉勉强强追下来的线索到这里被切断了。白费力气的两人双腿像是灌了铅一般沉重。

受害者虽然和女人很亲密,会去女人的住处过夜,但却从来没有出现在她工作的地方。

小宫绢代曾在相模原市的一间公寓里居住了两年,在桥本柏青哥店共同设立的赠品交换处上班,但辞职后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既不清楚她是从哪儿来的,也不清楚她去了哪儿。而在此期间,受害者曾频繁接触绢代。

警方有各种个人情报组成的信息库,比如驾照、通缉史、犯罪史、暴力团伙、离家出走、不具备资格的缘由、赃物车辆、被盗车辆、逃跑车辆等,都由电脑来管理。如果有驾照或犯罪史的话,就能马上从全国集中管理的情报档案当中搜索出相对应的人物。

但是警方的信息库里却没有小宫绢代的个人情报。

除了警方,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部门管理着个人情报,如法务省、外务省、国土交通省,这些部门的资料也可以供警方调用。

市区町村各级的办事处、税务署、保健所、医院、学校、宗教相关机构、网络公司、电话公司,等等,只要在社会上生活,就一定会被情报网捕捉到。

本间开始着眼于管理全国职业介绍所情报的劳动市场中心,那里有包括死者在内的所有劳动者的记录。

只要加入了雇用保险,就有诸多信息会被输入到这个资料库当中,如性别、年龄、学历、是否有配偶、职业种类、资历、工作熟练程度、上班路径等。劳动市场中心虽然没有公开,但还是会协助警方的犯罪调查的。

但是在这里也没有小宫绢代的资料,要么是她没有加入雇用保险,要么小宫绢代是个假名。

追踪至此,已经无迹可寻。情报网遍布所有地方也意味着情报过多,难以辨别真伪。

情报泛滥会造成情报缺乏可信度。现在,无论是谁都可以在网上输入检索关键词,接触到庞大的资料和信息。个人也可以通过网络向全世界发布情报。

但是人们只是一味地发布情报,却对他人发布的情报毫不关心。就算注意到了,也不过像是阅览电报般走马观花,并不相信其内容。匿名情报几乎都是虚假情报。情报泛滥,令人在情报的大海中变得容易藏身。

搜查员在追踪失踪者的时候,必须面对庞大的情报量。也就是说,无用功也会非常多。

但是,搜查的成果正是基于踏破铁鞋的毅力和坚持。就在徒劳袭击全身、让他们疲惫不堪的时候,本间将视线投向了空中。

“丹羽啊,小宫绢代至少和受害人交往了两年。也就是说,她并非完全被社会孤立了,也不会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她住在那间公寓里时,说不定会收到一两封信。”

“就算是无情无义的人,也总会收到邮寄广告之类的信件。”丹羽像是在问邮件怎么了般地回应道。

“在小宫搬走后,说不定有人不知道她已经搬走了,还继续往那个地址寄信。”

“啊!对啊!”丹羽也察觉到了本间想表达的意思。他们马上去找房东询问。

房东回答道:“她搬走后确实有几封寄过来的信,我都返还给邮局了。”

本间去辖区的邮局查询。本间听说过,在搬家的时候将新地址告诉邮局的话,在一年之间,邮局可以帮忙转送到新地址。本间向邮局说明原委,询问他们小宫绢代是否提出过邮件转送的申请。转送申请的有效期间是一年,只要每一年都提出申请的话就能持续有效。

通信保密原则是受宪法保障的,向邮局提出的转送申请有可能包括在通信保密的范围当中。

但是另一方面,基本人权又因公共福祉而受到限制。为了犯罪搜查提供必要的情报,可以解释为公共福祉的限制。

本间的着眼点正中靶心,他们终于弄清楚了小宫绢代的邮件转送地址。转送地址还在接收邮件的话,意味着她现在还住在那里。

“本间,终于找到了呢。”丹羽的声音十分兴奋。

保谷的蛮横与日俱增,但对主厨、老员工和客人们还是机敏周到、亲切和蔼,很受欢迎。

最近保谷甚至开始公开自称店长。前原并没有把位置让给保谷,只是他自封的而已。但员工们和客人都已经认可他为店长了,毕竟他实在是非常能干。前原现在已经完全被忽视了,只是店铺的所有者而已。

保谷说:“物主不需要总是来店里面的。你就放心把店交给我,自己去打高尔夫啊、旅行啊、钓鱼啊什么的,干些喜欢干的事情吧。”

“我还不打算隐退呢,这毕竟是我的店,我不在的话会影响士气的。”前原则极力主张自己才是店长的事实。

“物主就应该摆出个大姿态,店还是应该放心交给员工们的。这样一来店里的人工作起来也顺畅。”保谷的这番话引得员工们纷纷点头。当前原站在出纳机前时,员工们都明显露出不高兴的表情。现在不只是员工,就连有来往的同行都越过前原,直接和保谷沟通。

由于现场一切都由保谷掌控着,前原有很多事情不明白。同行们都知道直接找保谷会更快,所以大概都把保谷看作店主了。前原已经完全从工作一线上被排挤下来了。

“老公,你得管教下阿保,我真是受不了了。”朝子又来控诉。

“又怎么了?”

“我在休息室休息的时候,他会过来偷看。不仅如此,明知道我在厕所的时候,他还会过来敲门。”

“什么?”前原这下也不由得变了脸色。

由于空间有限,员工们使用的厕所是男女公用的。

“阿保的眼睛总是追着我转。最近还借着开玩笑的机会说了下流话呢。”

“他说了什么?”

“总之是些不太好意思说出口的话啦。”

“到底说了什么?”

“他说,夫人,店里太忙了,到处都挂着蜘蛛网呢。”

“蜘蛛网?”

“我一开始也没听懂是什么意思。他接着说要不要我给你打扫得闪闪发光啊,然后就笑得很下流。我可从来没被男人说过那么露骨的下流话。”

前原终于明白了那些话的意思,顿时一股怒气冲上脑门。他感觉保谷已经侵犯了自己的妻子。

已经不能置之不理了。若一直纵容保谷的过分举止,他只会更加蹬鼻子上脸。

前原终于下定决心,无论会给店铺的经营带来多大损失都要解雇保谷。保谷不仅想夺取Reconquista,甚至想要夺取前原的第二人生。

前原把保谷叫了过来。

“虽然你出了不少力,但我经过一番考虑,还是希望你能辞去我店里的工作。这些虽是小意思,但也算是我的一分心意吧。”

说着,前原递出了一个信封,里面装着结算的工资共五十万元。保谷开始也吃了一惊,但马上恢复镇定,数了数信封里面的金额。

“物主,真的要辞退我吗?”数完钞票的保谷正了正脸色,反问道。

“我才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或是开玩笑。你心里也应该清楚为什么会被解雇。”

“不,我不清楚。我觉得我为了这家店付出了很多。”保谷突然改变了态度。

“这点我承认,但是贡献和态度是两回事。你也太不把店长我放在眼里了,再让你在店里待下去的话,会影响员工们的士气。”

“如果你真的想解雇我,退休金的钱数也太少了。”保谷冷笑道。

“我自认为已经给得足够了。其实一分钱都不付给你也是可以的。”

“我来了之后,店里的营业额增长了十倍以上。就这点小钱根本不够啊。”

“你不满吗?”前原不由得面现怒色。光是对雇主的妻子语出不敬还轻佻侮辱这一点,就足够一分钱不付地把他赶出去了。

“那是当然。少到不能再少的话,怎么说还少一个零啊。”

“什么?”

“加上我的工资和赔偿费的话,五百万都算是普通的要求了。”

“赔偿费?”

“我看到夫人太寂寞了,就抚慰了她。现在可找不到愿意安慰那种半老女人的令人钦佩的志愿者啊。”

“你这家伙,胡说什么!”

“物主,你可得注意口气啊。那可是夫人主动索求的,我是迫不得已才帮忙。如果我愿意的话,可是能告她性骚扰的哟。性骚扰可不是男人的专利。”

前原当然知道保谷是在说谎。但保谷强就强在没有任何可以失去的东西了,所以只要保谷彻底反抗,那么前原夫妇只会沦落为笑柄。结果当天的谈判还是决裂了。

前原把他和保谷的谈话结果告诉朝子后,她忍不住哭了出来。

“太过分了,明明是我遭到了性骚扰。”

“这我知道,但我们没有证据。如果解雇保谷的话,恐怕只能打官司了。”

“我可不想打官司。”朝子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了。经营者妻子对男雇工实施性骚扰的官司,正好是媒体喜欢的食饵。

单身又来历不明的保谷很明显是在敲诈。前原虽然怒不可遏,但最后认为只有按照要求支付五百万了。

“老公,难道你打算按照他说的支付五百万?”朝子像是看透了前原的想法。

“没办法,只有这样才能让他走开。”前原也是一副悔青了肠子的样子。

“如果按照他说的支付五百万的话,相当于承认了我对他性骚扰啊。这我可不答应。”朝子柳眉倒竖。

“我也不愿意啊。但不付钱给他的话,他肯定会去上诉的。”

“明明我才是性骚扰的受害者。”

“这我明白。但若要打官司的话需要证据,而且很花时间,还会被媒体包围。”

“不如杀了保谷吧?”

“杀了他?!”

“嗯。我无法原谅那个男人。他侮辱我说什么蜘蛛网、打扫得发光,居然还反咬一口说我性骚扰他。我绝不原谅他。就算打官司最后我赢了,我也消不了这口气。那个男人是女性的敌人、社会的害虫,应该给那种男人制裁。”

朝子的一席话让前原顿时感到打开了封闭的视野,积累到极限的精神压力也仿佛找到了排泄口。

保谷给他带来的屈辱和对保谷的憎恨,不是靠解雇他就能消除的。保谷在这段日子里给前原的意识底层刻下了难以原谅的屈辱和憎恨。

“等等。杀人可不是什么正常的事情啊。”

前原制止了妻子,但其实是在制止自己。

“这我知道,但我就是无法原谅他。如果乖乖听他的话付五百万,承认根本不存在的性骚扰,我之后肯定会后悔、气死的。而且五百万是肯定不够的。如果你真的付了,之后他肯定会得意忘形地要求更多。”

“如果现在杀了保谷的话,我们会被怀疑的。”前原已经赞同了朝子的提议。

“没关系的,只要解雇了保谷,我们就和他切断关系了。之前的雇主是没有必要杀死已经解雇了的员工的。”

这么说来,虽然有被解雇的员工记恨原雇主从而将其杀害的案例,却没有反过来的例子。

保谷原本就是提着一个旅行包闯进来的来历不明的人,只说是来自静冈,其余经历完全不明了。对于补充人手不足的店铺来说,经历什么的也不重要。

保谷在来到前原的店之后,也没见过有亲人或熟人来访。保谷说他为了在这里重新开始全新的人生,抛弃了之前的生活和所有的人际关系,肯定是在静冈也发生了什么事情,然后就只穿着身上的衣服提着个包逃出来了吧。

从世上消灭这种人,肯定也没有其他人会注意。

于是前原决定先解雇保谷,等稍微过一段时间之后再杀害他。

“我会按照你的要求,给你五百万。今后我们就没有任何关系了,明白了吧?”前原答应了保谷的要求。

几天后的深夜,前原将保谷叫到市民公园。

市民公园位于市区西郊,是市民休憩的场所。公园与流经市内的荒川河床相连,面积约一百七十五公顷,里面有野鸟森林、高尔夫球场、网球场、树球场等。深夜的公园里不见半个人影。

保谷说:“这里还真是偏僻啊。”

“那是当然。我可不想被其他人看到给你钱的场面。”

听到前原这么说,保谷好像也信服了,完全没有注意到这是前原周到计划的伏笔。

在指定的场所,前原将五百万钞票交给了保谷。

之所以没有选择支票或是票据,是想避免日后留下记录。保谷确认过还带着银行扎钞纸的现金后,皮笑肉不笑地说:“这次就此放过你吧。我可是大出血啊。你千万别忘了Reconquista如今的兴旺可都是我努力的结果。”

前原想: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反正你也就只有现在能说上几句了。保谷理所应当般地收下五百万的样子,又让前原的憎恨之火更加旺盛了。

就算保谷不在了,也没有对店铺的经营产生多大的影响。笹野老人等以前的常客渐渐回来,不如说生意比保谷在的时候变得更好了。笹野老人像是看透了前原内心似的说:“以前的味道回来了。看来是除去不祥、进行了消灾工作呢。”

前原觉得解雇保谷真是太好了。

如果保谷就此离开的话,说不定前原心中的憎恨也会就此消失。前原也觉得这样挺好。虽然朝子说过“想要杀了保谷”这等激烈的话,但她也会如“去者日以疏”般逐渐淡忘吧。

如果为了坚定杀意而支付的五百万能够帮助他们忘记憎恨的话,也算是花得值了。

但是保谷却没有离开这座城市。他在一家宾馆里获得了职位,摆出一副赖着不走的样子。

在从Reconquista辞职半年之后,保谷跑来见前原。

“我们和你已经没有关系了,不要再让我看到你出现在我们面前。”

久违半年的不速之客,保谷的嘴脸在前原眼里越发卑鄙了。

“就算你觉得没有关系了,但我并不这么觉得。”保谷抿嘴一笑。

“有事快说。”

“其实,上次收取的赔偿金,我还是觉得有点太少了。如果打官司的话,包括上诉费用什么的可不止这些。那之后Reconquista也挺兴旺的样子,所以我想让你再给加一点儿。”说着,保谷搓起了手。

他不会就此罢休的——朝子的预言果然成真了。必须得杀了这个男人——前原再次坚定了心中的杀意。

“嘿嘿,最近我热衷于赛马,五百万一下就被马场给吸走了。”

“你想要多少?”

前原单刀直入地问。反正已经决定要杀死这个男人了,不论他如何漫天要价都无所谓。

“一百万……不,包括搬家费用在内的话,给我两百万,我就离开这里,再也不会给你添麻烦。”保谷越发使劲地搓着手。

“我明白了。两百万对吧。我也不想再看到你的脸了,这是最后一次。”

“当然当然。我也厌倦这里了,就算求我留下来我也不会留的。”

“我手头上没有现金。明天晚上之前会准备好,你就在市民公园等我吧。”

前原还是指定了上次支付现金的场所。由于地点和上次一样,保谷也完全没有起戒心。

约定的当天夜里,前原先准备好了亮给对方看的两百万元钱,然后开着自家车来到市民公园的指定地点。他故意比约定时刻迟到了一会儿,他知道保谷不论多晚都会在那里等着的。

等前原到达的时候,保谷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怎么这么晚?”保谷责备道。

“两百万不是那么好凑齐的。”

“钱准备好了吧?”

“好不容易凑到了。上车吧。”前原打开了助手席的车门。

民宅的灯光离得很远,而且传言说这附近有色狼出没,情侣们也不会在晚上靠近。过来的时候也已经确认过周边没有人。前原递给上车的保谷装着两百万的信封。这次故意放入了很零散的纸钞。

“你确认一下吧。”

“我相信你。”

还真是奇怪的信用。

“我四处拼凑来的,可能会少个五六张。”

听前原这么一说,保谷变得有点不放心,便开始清点里面的钞票,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那上面了。

前原趁着他疏忽大意,拿出藏着的榔头使出浑身力气朝保谷的头部砸去。

保谷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声便昏倒了过去。前原又继续砸了好几次。虽然是个恶人,但却没有丝毫抵抗,简简单单就死了。

杀害的过程非常简单就结束了,不由得让前原感到有点失落。

弃尸的场所他也早就踩过点了。把尸体塞入后备厢后,前原便开车来到秩父的山林里,将尸体深深埋在土中。

前原直到破晓时分才回到家中。出来迎接他的朝子说:“终于结束了呢。”

“结束了。”

虽然前原累得一屁股坐了下去,但内心却依旧情绪高昂。

“我太开心了。这下终于可以呼出胸中的闷气了。”

朝子一下扑到了前原怀里。

来历不明的保谷突然失踪了也没有人在意。他之前工作的那家宾馆也只是认为一个不负责任的临时工无故翘班而已,马上就能找到人代替他吧。

前原在生来第一次杀人后,用沾满鲜血的双手久违地拥抱着妻子,让他感觉有股黑色的火焰将他身心都燃烧殆尽了。保谷对朝子说过的那句扫除蜘蛛网的话忽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搜查本部从邮局处得到了小宫绢代搬家后的住址,顿时变得有劲头了。在经过漫长的徒劳搜查后,终于找出了一个预计和受害者有密切关联的人物。

小宫绢代搬到了静冈县热海市。查出小宫住处的功臣本间和丹羽已经赶往热海,这点距离连出差都算不上。

他们得到了热海警署的帮助,确认了小宫绢代就住在市内上宿町的公寓里。由于害怕她会逃亡,所以他们没有提前打招呼就直接过去拜访了。

根据热海警署的调查,绢代在市内的一家旅馆做女招待。她的假日很不规律,而且一般是上午十点上班,晚上十点才下班回来。

本间和丹羽与热海警署的刑警一起到绢代的公寓前等她回来。

在坡道半腰处有个小公寓,旁边有一条水流。由于位置较高,能够眺望到美妙的海景。虽然媒体都在报道热海的萧条,但酒店和旅馆的窗户映出华美的灯光,整座城市看上去还颇为热闹。

看来这里是个到了夜晚才生气勃勃的城市吧,就算时间很晚了,从附近的住宅里还是会飘来美味的煮菜的香味,刺激着进行埋伏工作的刑警们的胃。

过了十点,有一位女性登上了坡道。年龄和身体特征都和小宫绢代相符。

刑警们在街灯下迅速地确认了她的银色挑染头发和嘴巴右边的痣。

“是小宫绢代女士吧?”

本间从身后叫住了正要走进公寓的小宫。她吓了一跳,停了下来。丹羽和热海警署的菅野刑警从两侧包围一般也走近了她。本间确信这个女人就是小宫绢代本人。

“我是相模原警署的本间。这位是热海警署的菅野,还有他是……”

“相模原警署的丹羽。”丹羽自报家门。

“在你这么辛苦的时候打扰真是不好意思,但我们有一些事情想问下你。请你配合一下。”

“那个,我没有什么事情好对警察说的。”绢代从最初的惊讶回过神来,摆好了姿势。

“小宫女士曾经在相模原市的青岚庄公寓里住了两年吧?”本间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我……”

“我们还确定你曾经在相模原市柏青哥店共同赠品交换处工作过。”

“那又怎么了……”认为自己无法隐瞒的绢代只好反问道。

“你住在青岚庄时,这个男性经常去拜访你,并在你的房间过夜吧?”

本间一使眼色,丹羽就把受害者的照片伸到了绢代面前。

一瞬间,绢代对照片做出了反应。

“你认识这个人吧。我们正在调查他的身份。七月十日,这个男性的尸体从相模原市的古油沼里被发现,我想你应该已经从新闻报道中得知了吧。”

绢代沉默着。她并不是在行使缄默权,而是找不到回答的话语。

“时间也不早了,在这里也无法详谈。能请你跟我们到警署走一趟吗?”

由于已经确认她是小宫绢代本人,她也基本上承认了与受害者有一定关系,所以本间提出自由同行的要求。

因为是自由的,所以要想拒绝的话也是可以的,但绢代好像对刑警埋伏等待自己一事颇受冲击,顺从地答应了。

来到热海警署的绢代立刻在警署的一个房间里被问及和受害者的关系及受害者的来历。

“在你疲惫的时候打扰真是过意不去。那么我重新问一次。你住在青岚庄时,经常来拜访你的这张照片上的男性名字是什么?”

本间一口气就戳中要点。绢代依旧沉默着。和之前不知说什么好的时候不同,这次她像是在使用缄默权。

“有人在杀害这名男性之后,绑上混凝土块沉尸到沼底。而如今这名男性的身份还不明了。这样下去的话他的遗体无法返还给他的遗族,也无法成佛升天。如果你可怜他的话,还请告诉我们你所知道的事情。”

本间逼近了一步。绢代依然保持着沉默,但肩头已经微微颤抖起来。

“我们知道你曾经和这位男性很亲密。怎么了?你明明知道他的身份却不肯说,是因为有什么事被知道后对你不利?”

绢代的肩膀忽然颤抖得十分厉害。本间对丹羽使了个眼色,丹羽又拿出几张照片放在绢代面前。这些是完全没有经过修饰的、受害者被发现后的现场照片。

第一张照片上是包裹尸体的塑料苫布缠着绳索、绑着混凝土块的样子。后面几张照片是打开苫布后,膨胀而凄惨的腐烂尸体,以及身体各处的放大照片等。每一张都让人不忍直视。

绢代也真的脸色惨白地撇开了脸。

“请不要躲避,好好看看。这个人就是曾经和你很亲密的人。在沉到沼底后,逐渐变成这副样子了。好不容易被人发现了,但身份不明的话,他也无法成佛。这不是太可怜了吗?难道不想把遗体归还给他的遗族吗?”

本间穷追不舍。绢代呜地呻吟了一声,趴到桌子上。

“小宫女士。”本间语气颇为严厉。

绢代的抵抗终于到此为止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绢代终于开口了。围绕着绢代的三名搜查员都等着她的讲述。

“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太可怕了……这个人叫川南登,是沼津柏青哥店的店长,我在那里工作的时候,和他有了关系。当时我和小宫结婚了,所以和川南是外遇的关系。这件事被丈夫知道后,丈夫十分生气,我就逃了出来,在相模原市的柏青哥赠品交换处找到份工作,住进了青岚庄。但是我在搬到相模原市之后,还和川南私下维持着关系。结果这件事还是让丈夫知道了,他便跟着川南找到了我在青岚庄的住处。”

“难道你没有告诉川南先生说你丈夫来了,让他别过来找你吗?”

“我说了,但川南还是过来见我了。”

“那你丈夫找到你的住处之后,没有劝你回家?”

“他只是过来确认我的住处而已,监视了一下我和川南,完全像是他的做法。后来他在川南从青岚庄回去的路上埋伏,杀死了川南,并沉尸到了古油沼。丈夫好像是在跟踪川南的途中起的杀意,做了一些准备。在川南失踪的时候,我直觉反应就是丈夫杀了他。然后我害怕自己也会被杀,就从相模原逃了出来。”

“你丈夫在杀害川南先生之后,没有要求你回沼津?”

“他要是这么做的话,不就等于承认是他杀的川南吗?”

“在你丈夫杀害川南先生的时候,你没有帮忙吗?”本间怀疑她是共犯。

“这怎么可能!我很喜欢川南的。”

“那你是怎么知道是你丈夫干的呢?”

“那个人实在太可怕了。明明很会吃醋,但在知道我和川南的外遇之后居然一直监视着,等待机会。”

“你知道你丈夫现在在哪儿吗?”

“我还在相模原的时候,他说在埼玉县熊谷市工作。但是不知道他现在还在不在那儿。”

“那是在杀害川南先生之前还是之后?”

“应该是在之前。我是在川南没有消息之后才搬来的热海。”

“川南先生失踪后,为什么没有提出搜索申请?”

“我害怕自己被怀疑为共谋。”

“川南先生没有家人吗?”

“以前好像有个妻子,但已经离婚了。和我交往的时候他就是一个人了。川南曾经对我说,希望我能和丈夫离婚,和他结婚。”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觉得可以和川南结婚。但是我也知道我丈夫是绝对不会和我离婚的。我丈夫是个一生气就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的人,我很怕他,一直都不敢提出要离婚。”

多亏坚持不懈的搜查,警方终于查出了受害者和凶手的身份。

根据受害者的尸体制作出来的齿列以及受害者的血型都与川南登的完全一致。搜查本部于是断定受害者的身份就是沼津市内的柏青哥店Happy的前店长川南登,四十岁。

在“Happy”里,川南算是雇佣店长,所以即使突然无故缺勤也没人认为有什么不对劲,所以就没有人提出搜索申请。

川南原本是独自一人住在柏青哥店在市内租的公寓里,行李也就只有日常生活用品,所以他们以为,可能过一阵子他就会回来吧。

川南出生在兵库县丰冈市。他哥哥在当地经营一家皮革制造公司,但和川南完全没有联络。

另一方面,小宫绢代则是静冈县下田市出身。她从本地的高中毕业后,曾在市内的信用金库工作,但不久就辞职了,之后又分别去了静冈、沼津的水产公司和柏青哥店。

她在静冈的水产公司结识了现在的丈夫并结婚,之后绢代独自一人来到沼津的柏青哥店上班,并结识了受害者川南。她丈夫在两年前的夏天辞去了水产公司的工作,之后下落不明。

搜查本部将绢代的丈夫小宫弘光以杀人及遗弃尸体的嫌疑发布了通缉令。

杀害保谷后,前原夫妇整天都提心吊胆,害怕会有警方的人找过来,但过了一阵子之后发现一点苗头都没有。在这期间,深埋在秩父山中的保谷的尸体正慢慢地和泥土同化吧。

保谷的失踪在这附近都没有形成传闻。和前原预想的一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就算人间蒸发了,也没有人会在意。就像是一只候鸟不知从哪儿飞来,又不知飞到哪儿去了。他感到每过一天,危险就渐渐远去一点。

犯罪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前原也终于放下了警戒。可以说他的完全犯罪基本上成立了。

Reconquista的经营也很顺利。虽然年轻的客人有所减少,但以前的常客都回来了。保谷留下来的东西并不是全都不好。保谷彻底合理化的管理理念还在良好地运作。

下工夫做出来的多样化菜品和给客人吃美味东西的精神并非是完全相悖的。给年轻的客人提供便利,给常客个性化的款待,这种细致的区分同时吸引了年轻的客人和讲究口味的常客。Reconquista已经成为美食家和年轻人关注的店铺。

前原对保谷的记忆变得模糊起来。他真的存在过吗,还是一场噩梦中的登场人物呢?主厨、员工和客人们好像都已经完全忘记了保谷的存在。

总之,前原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即保谷不是实际存在的人,自己的犯罪也只是一场梦境。这可能是人消除对自己不利过往的自卫机能吧。

正在此时,朝子脸色难看地从外面赶了回来。

“老公,不好了!”

她一看到前原就喊了出来,但半天都吐不出下面的话。

前原被她异常的模样吓了一跳,反问道:“到底怎么了?”

“被全国通缉啦!”

朝子又说不上话来,嘴唇都在颤抖。

“朝子,冷静,冷静下来再好好说。到底是谁被通缉了?”

“阿保啊,保谷被通缉了。”

“什么?”

“刚才我买东西回来时路过派出所门口,随意瞅了一眼贴在公告栏里的通缉照片,发现是保谷。保谷作为杀人犯,被全国通缉呢!”

“真的?”

“是真的。虽然名字写的是另外一个小宫什么的,但和保谷长得非常像。”

“会不会是偶然长得像的陌生人啊?”

“虽然看上去不太一样,但却很像保谷。”

“我去确认一下。”

前原和妻子一起来到派出所前,看了通缉令。确实,保谷的面部照片作为全国通缉的嫌疑人贴在上面。

照片上的保谷虽然比前原认识的那个要更年轻一些,仪表也有所不同,但确实是保谷的特征。

根据通缉令上所说,保谷的真名是小宫弘光,三十九岁,静冈市出身。前原夫妻看得实在太认真了,派出所里的警察都注意到了他们。

他们离开派出所,朝子马上问道:“老公,你怎么看?”

“确实长得很像,但还是无法断定。”

“哪有陌生人能长得那么像的。”

“还是有可能的。听说每个人在这世上都有另外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和美国总统长得非常像的人还上过电视节目,不是让大家都吓了一大跳吗?”

“如果通缉的那个人真的是保谷的话,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保谷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无论警察多么厉害,都抓不到不存在的人吧。”前原这番话像是对自己说的。

“也是啊。他们是追不到已经消失的人的。”

朝子也在尽力说服自己。

前原曾经怀疑保谷干过什么亏心事,但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会是杀人和遗弃尸体的嫌疑人。

保谷的本名是小宫以及他以前干过什么,和前原都毫无关系,但前原还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保谷的通缉令可能会引起什么不良影响的不安在他心中抬起头来。

根据小宫绢代的供述,小宫最后的住处是埼玉县熊谷市。熊谷是一个地方都市,位于埼玉县北部的交通和经济中心,曾经还成为埼玉县县厅所在地的候补。

小宫最后的音信表示自己在熊谷市的商业宾馆找到了工作。

熊谷市有三家商业宾馆,在熊谷警署的帮助下,调查发现该市的直实宾馆有一个工作了六个月左右的临时工,特征和小宫非常相似。他向宾馆方面自称保谷。

保谷在约七个月前看到招募广告就忽然跑了进来。他不仅很能干,也很精明,经常趁上司不注意的时候偷懒。

他在宾馆工作了大约有半年,然后就像来的时候一样,又突然不干了。

本间和丹羽决定前往熊谷市。

从东京站乘坐上越新干线,到达熊谷市只需约四十分钟的时间,所以比起地方都市更像是位于首都圈内。但熊谷市还是具有浓厚的地方都市的感觉。

保谷曾经工作过的宾馆建在国道十七号(旧中山道)沿线。这一块是作为中山道的驿站城市发展起来的繁华地带,原先在沿途两旁鳞次栉比的个性商店如今都被毫无生机、注重机能的高楼大厦取代,道路上也是忙于奔波的车流。虽然来往车辆很多,但却难得见到几个人影。

两人在直实宾馆并未能获得更多的情报。就在他们正要一无所获地回去时,本间突然问道:“他们说保谷是看到招聘广告就突然进来的,那他当时是第一次来到熊谷市,还是已经住在熊谷市了呢?”

宾馆人事部门负责人回答:“他说不是第一次来,之前曾在市内的饭馆里工作过。”

“你知道那家饭馆的名字吗?”

“应该是市内星川街一丁目的Reconquista。”

“Reconquista?”

“听说是两年半前开张的民族风料理店。”

“保谷为什么从Reconquista辞职了呢?”

“他说是和店主在营业方针上意见相左。”

“他还是挺能干的吧?”

“是个头脑聪明的男人。但是只要有点上手之后就掌握了窍门,经常偷懒。我想可能是因为这样才被之前的店解雇了吧。”

“知道他住在哪儿吗?”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现在还住在那儿,但应该是市内的一个公寓吧。”

本间二人在去保谷工作过的饭馆之前,先去了一趟公寓。这块地区原本是田地和河岸,现在道路被分割成棋盘的格子一般,到处都是小型住宅。

那栋公寓也是趁着开发热潮被急忙赶制出来的预制装配式单元房组合建筑物,看上去虽没什么风情,但作为单身居所还算是合适。

房东住在一楼面积最大的房间。两人告知来意后,房东有点放下心来似的说:“其实我还正想去找警察呢。我觉得很困扰啊。”

“你是看到了通缉令吗?”

“通缉令……是怎么回事?”房东吓了一大跳。看来是还不知道通缉令的事情。

这么看来,(非常像)保谷(的人物)被通缉一事在房东周边没有形成话题。正如房客主要是单身者时,房客也对此毫不关心一样。

本间问道:“为什么觉得困扰呢?”

“他都出去一个月了没回来,我想让他把房间空出来,但和本人联系不上,他又没有亲戚和熟人的样子,所以正烦恼呢。”

“他的行李都还留着?”

“说是行李,其实就和破烂差不多。但我又不好随便就处理掉,就检查了一下他的房间,结果发现了很了不得的东西。”

“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他的存折留下来了,我无意之间看到了余额,居然有近六百万!”

“六百万?”

“他总不可能留下这么大一笔钱就消失不见吧。所以我觉得他应该不久就会回来,房间就那样放着没有动。”

“能让我们检查一下房间吗?”

“请请,你们是警察应该没关系的。”

单间房里还留有房客生活的痕迹,就像只是一时外出而已。屋里放着总也不叠起的被褥,水池里没洗的食器和蒸馏食品的包装纸堆放成山。敞开的壁橱里塞着要洗的脏衣服。室内充满了奇怪的臭味儿。

“这都要生蛆了吧。”

算得上家具的只有电视、冰箱和带抽屉的小箱子。抽屉里放着小宫弘光名义下的存款存折和印鉴。

通过这个存折可以确认保谷就是小宫。

本间说:“这和他入住时使用的名字不同呢。”

“感觉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的人,所以用的是假名吧。”房东答道。

当目标人物在保留日常生活痕迹时外出或旅游,没有携带一般都应该随身携带的驾照、保险证、现金卡、穿着衣物等就失踪的话,通常会被推定为是遭遇了犯罪,或被卷入了意料之外的事故、天灾等之中。

除了存折,连现金卡和外套都留了下来,可以看出这间屋子的客人在外出之际是打算马上就回来的。

但是他外出后已经过了一个多月,穿着普通衣服,留下余额六百万的存折一直不回来的状况实在非同寻常。

两位搜查员注意到存折余额中五百万的存入日期,刚好是小宫在辞掉之前饭馆工作的时间前后。这五百万肯定和他从饭馆辞职有关。他们心中迅速形成了一个想法。

有两个男人突如其来地造访前原,他们自称是神奈川县警相模原警署的搜查员。

前原马上反应过来,相模原警署就是发布小宫弘光通缉令的警署,顿时就面容僵硬。

冷静。就算相模原警署的刑警来了,也不一定是在怀疑我。只是在找假名保谷的小宫弘光的下落时,过来找相关人员探听下消息。

在开店以来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小宫都在前原的店里工作,被探听消息也是无法避免的。前原靠意志力保持住平静的表情,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态度。

年龄稍大,自称本间的搜查员说:“小宫弘光,在你的店里自称是保谷的男人,他是在我们警署管辖区内发生的一起杀人、遗弃尸体事件的嫌疑人,我们正在追踪他的下落。但是他一个月之前就人间蒸发了,既没和工作的宾馆联系,也没有回到住所。听说他直到七个月之前都在前原先生的店里工作,不知道前原先生对他的去向有没有什么线索?”

“这个嘛,虽说是在我这工作过,不过半年多前就辞职了,我也不清楚他任职时的交友关系,还真是没什么线索。”前原回答。

“说的也是啊。半年多前辞职的人已经是毫无关系的人了。”本间点点头,“小宫进入这家店工作是经过谁的介绍吗?”

“不,他是看到店门口贴的招人启事,直接跑进来的。”

“那时就说他叫保谷?”

“是的。”

“那你在雇用他的时候,没要求他出示什么身份证明吗?”

“没有特别要求什么身份证明,因为当时只是想雇一个临时工,没多想就录取了。”

“没多想就录取的人,却在店里干了很长时间呢。”

“前前后后差不多有一年半吧,他还是很能干的。”

“那为什么解雇他呢?”

“是他自己忽然提出要辞职的。”

“他好像说过是和店主的经营方针相左。”

“我不清楚他是怎么说的,但我觉得他很能干,希望他能继续干下去。但是本人提出要辞职,我也就没有强求。”

“那你给他退休金了吗?”

“我支付退休金了。”

“付了多少呢?”

“加上规定的工资,一共付了五十万。”

“一年半就给五十万的退休金也太多了吧?”

“我把这个当作他对店铺做出贡献的谢礼。”

“那他对这五十万退休金表示感谢了吗,还是感到不满呢?”

“当然是表示了感谢。”

“你确定是五十万?会不会少了一位数?”

“对一个辞职的临时工,我怎么可能支付五百万。五十万都算多的了。”

“是嘛。其实小宫在辞职前后,有一笔五百万的收入。目前能考虑到的收入源就是你的店了。”

“我不知道小宫是从哪儿弄到这么一大笔钱的,但和我没有关系。”

小宫说的赛马失败只是为了从前原那儿搞到钱的谎言。前原认为这时候只能一问三不知,装傻到底。

“其实我们在来拜访之前,从员工口中得知了这家店铺的开户银行,取得搜查令后查看了存款的变动。你们的开户行林檎银行熊谷支行,在约七个月前的三月十二日,交易显示有人取出了五百万现金。这笔钱取出之后的几天,小宫的银行户头上就存入了同等额度的现金。我们认为你取出的这五百万就是小宫存入的五百万。”

“你们怎么想是你们的事,反正我取出的这笔钱和小宫的存款没有关系。”

“那你取出的这五百万花在什么地方了呢?”

“员工的工资、进货、对工商业者的支付,等等。”

“从每个月定期的提取金额来看,也不曾有过五百万这么大的一笔钱。为什么偏偏在那个时候需要这么大一笔现金呢?”

“做生意的现金支出是很不规律的,不像公司职员的家庭收支那样固定。”

“原来如此。也确实会有这种情况呢。对了,还有另外一个很有意思的数额。”

说着,本间给自我介绍名叫丹羽的年轻刑警使了个眼色。丹羽拿出一张罗列着数字的清单似的复印纸,那是银行存款账户的一部分。

“这是你林檎银行的存折在一个月前的九月十三日交易明细清单的复印件。当天你取出了两百万,在第二天又存入了两百万。就在你取出、再存入同样金额的缝隙间——即那天夜里,小宫失踪了。我们认为这两百万和小宫的失踪有关联。为什么你在这天取出两百万,然后在第二天又存入两百万?我们今天就是想来听一个足以让人信服的理由的。”

本间给予了最后一击。

前原在这一瞬间听到了内心崩溃的声音。这是自己花费半生好不容易建筑起来的东西崩塌的声音。或许还能够进行抵抗,但前原已经没有这个气力了。

前原不惜细心筹划完全犯罪来守护的人生结晶就这么崩溃了,而且这还不是自己的错误所造成的。前原消灭掉的天敌靠着自己已经犯下的另外一件杀人罪行的破绽,就像多米诺效应一样,连锁般地粉碎了前原周到策划并实施的犯罪。

前原听着这股崩溃的声音,从中看到了自己的最后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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