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力、余小惠的《都市风流》（浙江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荣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读过作品的人们都不会感到意外。两位作者也许声名尚欠显赫，但这部《都市风流》却以囊括现实广阔、剖掘生活深邃、铺排故事流畅、运措笔法娴熟，表现出了起点高、气魄大、韵致深的显着特点，使得人们不得不刮目相看。优秀的作品不一定都能获重要的文学奖，但重要的文学奖却不应忽略优秀的作品，尤其是他们之中的佼佼者。从这个意义上看，可以说茅盾文学奖给《都市风流》添了彩，也不妨说《都市风流》给本届茅盾文学奖也增了色。
读《都市风流》，人们很难明显感觉到作品的哪些部分强，哪些部分弱，哪些地方粗，哪些地方细，那好像是一卷笔墨匀称、色彩自然的都市生活的如实写生。作者的最大技巧，似乎就是设法隐藏自己的技巧。他们把自己对于生活的独到领悟消解于客观事象之中，把自己个性化的审美意向融化于生活旋律本身，以极现实客观的叙述方式追求一种不露痕迹的真实，使人们不受干扰地进人对于生活的体味和现实的思索。
作品由当年的市中心，现今的旧街区普店街起笔，那缓缓摇动的镜头似乎是要拉开架势大写其由盛到衰的历史演变；然而，在杨、万、张、陈几家的主要人物相继亮相之后，起笔由攀龙附凤的张义民和落难下层的杨元珍的一明一暗两条线，引出了市委书记高伯年一家；又由心绪不宁的高伯年，引出了大刀阔斧的新任市长阎鸿唤；由市长阎鸿唤的新搭档和旧情人，又引出了知识分子杨若晨和徐力里；而由徐力里和张义民，又分别涉及到高干子弟中的不法分子。偌大的都市生活帷幕，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被一道道地掀开，并由普通市民、领导干部、知识分子、不法之徒几个层面，一览无余地展示云蒸霞蔚的生活底里的亮色和暗点，层层深人地探悉匆匆来去的人们心性的舒畅与郁悒。
作者并没有在恢弘的都市生活画卷上平均使用笔墨，而是充分利用建造立交桥这样一个中心事件，让各色人等尽性表演，各种心态尽情显现，人们怎样追求人生，生活又如何委蛇蜿蜒，人们怎样对待改革，而改革又如何步履维艰，真可以说是得到了一种淋漓尽致的揭示，从而使作品由宏观概括外在生活图景的广度在向微观透视内在社会情绪的深度。
在普店街地区建造立交桥，以解决这一地区居民的住房并借以改变市区道路的不畅，是都市的改革和建设中一石双鸟的一着高棋，也是上上下下各阶层人们的共识。但当在这一壮举刚刚启开序幕之后，各种心态的相互碰撞、各种力量的彼此掣肘，使其演进的历程变得十分艰难和悲壮。负责拆迁工作的康克俭区长在安排搬迁户的第一道关口，就碰上了干部子弟的闻风抢房，他强行退房的决断虽解决了问题，却招来上至区委书记晋波下至办公室主任王守义的种种怨难；承建工程的二建公司经理杨建华、老耿队长和青工陈宝柱等，几乎是废寝忘食地扑在建桥工地上，想方设法地创造着最优质量、最快速度的工程，不料公司副书记出于忌妒心理的一封诬告信，却使所有的工人被停发奖金，经理杨建华也背上了一只黑锅，并在大桥竣工之时受到免职处分。
身为一市之长，几乎无坚不摧的阎鸿唤，也无力抗拒市委书记所支持的无所事事者对埋头苦干者的整治，无法改变这不切事实也不合情理的事实。只能对建桥的功臣们在心里抱以同情’在情感上给予慰藉，眼睁睁地看着给建桥工程制造了无尽障碍的人们在庆功会上耀武扬威。这真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也是一场难以说清胜负的战争。你说杨建华们失败了吧，他们建造的优质立交桥又好像标示着某种胜利，你说严克强一伙失败了吧，他们从职位到名利分明丝毫未损。在这里，你甚至压根儿找不到一个成心搞破坏的人，但事情就是那样难以顺遂，正义就是那样难以伸张。作品在这里，实际上揭示出了改革在有些地方踯躅不前的深层次原因，那就是在大方向大体一致的同时，因人们的价值观念不同所造成的向心力的不同的内在抵牾。
作品用细腻精到的笔墨塑造了许多生动而鲜明的形象，如有胆有识的阎鸿唤，德才俱佳的杨建华，忍辱负重的杨元珍，弃旧图新的陈宝柱，等等。但独具意味而又引人深思的形象，还要数高伯年。这个身居要位的市委书记，在战争年代曾有过为革命负伤挂花的贡献，在建设时期又积累了丰富的领导经验，即使步入改革年代，他也能审时度势，间或作出提拔年轻干部、体察下层民情的进取行为。但把他同阎鸿唤、杨建华仔细对比起来看，他身上显然少了些什么，又多了些什么。然而，他提拔了阎鸿唤，但看到阎鸿唤的出色工作有口皆碑，又唯恐他在名声上压倒了自己；他也赞成建造立交桥的大工程，但又担心它主要变为阎鸿唤个人功劳簿上的一笔重彩。心怀野心的严克强和不学无术的王守义分别状告康克俭和杨建华，正是被他看作是遏制阎鸿唤的机会，又不分青红皂白地给予了支持从而达到了目的。他那些心灵深处的东西如打江山者当仁不让地要坐江山，第一把手的名分不可僭越等，乍一看来，似乎不无道理，但细一深究，却不免发现内中隐含的简单的交换观念和狭隘的个人意识，这些东西跟那些机械的理论认识和空泛的政治信念交织在一起，他就使得人们难辨其面目，难测其心意，变得格外复杂起来。像高伯年这样不反对改革也不倾心于改革的人物，常常影响着甚至左右着改革的实际进程，在很大程度上正是改革的事业往往艰难万分而又悲壮异常的原因所在。而这又恰恰反射出当前社会改革的深刻性和划时代性。
《都市风流》有许多值得咀嚼的地方，但最终都会把你引向对于现实的审视和人生的思索，使你不由自主地反观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重温自己肩负的时代使命。一部现实主义的作品，能够超越审美的愉悦在人们心灵深处引起深深悸动，在最近一个时期似乎已不多见。它实际上既表明了孙力和余小惠较高的创作追求，又显示出了他们不凡的艺术功力。由此，人们完全有理由把《都市风流》看作是两位作者放喉讴歌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个前奏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