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杰先冲着其他人点点头，然后便直奔萧奇身边，向她轻声问道：
“萧奇同志，下班后请您晚走一会儿好吗？”注意：话中使用了您字，用的是商量的口吻。对于踌躇满志的少壮派技术副主任来说，这是极为少见的情状。人们都好奇地望着林杰和萧奇的反应。
“您有事吗？”萧奇慢慢抬起头来，公事公办地问。
“有点小事和您商量。”林杰和颜悦色，声音极为悦耳动听。
“好吧！”萧奇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做出了回答。
“下了班就请到我的办公室来。”说罢，便彬彬有礼地转身走开。正好，这时下班的铃声也响了。
林杰刚刚走出门去，室内有人便发话了：
“咱们的林主任居然也礼贤下士起来了，希罕！”
那要看对谁了，有人马上接着说，声音很大，似乎是故意说给萧奇听的。
没有区别就没有政策嘛！又是一种腔调，听起来酸溜溜的。
萧奇对此却置若罔闻。她悠闲地打开抽屉，把手中的杂志放了进去，轻轻地锁上。之后，轻盈地走出。
萧奇自从来厂之后，除了老主任杜洪带领她参观了车间全貌以外，她从未和其他车间领导直接打过交道。虽然每天上班后总是要和他们打上几个照面，她只是有礼貌地点点头，有时，装作没有看见似的擦肩而过。她认为没有必要和他们说更多的话；她更不习惯有事没事找机会和领导攀谈，从而博得领导的青睐。
对于林杰，萧奇也是持这种态度。
在萧奇眼里，这位技术副主任并没有什么值得她刮目相看之处。当然，印象还是有的：他身材不高，看上去倒满结实；眼睛不大，却显得很有精神；经常摆出一副知识分子的风度，却又掩盖不了那种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小家子气；过多地显示领导干部的尊严，而又时时装作谦虚、谨慎、平易近人的模样。不过，对于萧奇，他却是另外一副面孔：眼角上经常挂着与对别人不同的笑纹；和她打招呼的次数，似乎也较他人为多。萧奇认为，这是生活中的自然现象；自己是新来的职工，又是个女性，受到某种礼遇，没什么值得奇怪的。奇怪的倒是技术组的同事们，看到技术副主任对她的不同态度，已经产生的腹议，近来竟溢于言表了：
领导对大学生和咱们普通劳动者，倒是很能够区别对待呀！这话不是没有来由的：在铸钢车间技术组的成员中，除萧奇而外，都是中专毕业生或是从工人中提拔起来的技术员。他们在萧奇面前，总有些自惭形秽之感，因而对领导为人处事的态度是很敏感的。
哼，男女有别嘛！这是另外一种腔调，酸兮兮的；酸得令人听过之后直想吐酸水，牙都不敢咬硬东西。
对于男性同胞这种微妙的心理，萧奇在学校和其他场合早已有所体验，司空见惯，她没有兴趣去计较这个问题。对于这位副主任的友好表示，她亦淡然处之，从没有受宠若惊的情状；更不会滥用只有女性才独具的媚笑予以报答。这一点，似乎又赢得同事们的些许尊敬。因此，间或她也能够听到一句半句关于她的评论：
“到底是名牌大学走出来的，不俗气。”
“那当然！听说人家是名门闺秀呢。”
萧奇没想到，这个年头还会有人欣赏她具有的过时的桂冠；而它早已成为地主、资产阶级出身的女性的代名词了，过去，她为具有这顶桂冠不止一次受到批判。不过，现在她也无心去管它。可是，今天技术副主任让她留下来是为了什么呢？
她没有、也不愿对此多加猜度，稍过一会，她便站起来走出技术组的门，来到林杰的办公室。
林副主任的办公室陈设比较简单，但却整齐大方，似有刚刚洒扫过的痕迹。一对简易沙发摆得很周正，两个书橱装满了技术书刊；一头沉的写字台，收拾得干净利落；壁上贴着一幅毛泽东主席的手书《沁园春雪》的条幅复制品。看得出办公室的主人对于自己生活和工作的环境，还是颇为注意的；它和老主任杜洪的办公室比较起来，是有很大的区别的。
林杰对萧奇很客气。他站起来迎接她并亲自让座。萧奇随便地坐下。随之，林杰又拿过一个玻璃杯，用开水涮了几遍，放上茶叶，满满地倒了一杯，送到萧奇面前。礼数够分儿了。
萧奇不由暗自惊觉起来：副主任如此郑重其事，他要干什么呢？得认真对待呢！
近来工作怎么样？技术副主任关心地问。这个开场白大概是经过精心准备的，那双有神的目光在萧奇脸上亲切而又贪婪地盘旋，还没等萧奇回答，紧接着又问了一句：“还顺心吧？”
很顺心！萧奇简单而又迅捷地回答，不过语气是干巴巴的，很好！又强调了一句。眼睛并不去看他。
那好啊！林杰干笑了笑，略带有居高临下的口吻，目光又从萧奇的脸上，移到那隆起的胸脯上。她那合体的衣着，勾勒出女性诱人的曲线。这个女人不但面孔娇美，身材也出奇的标致。
林副主任，你叫我来有什么事吧？萧奇实在忍受不了林杰那过于贪婪的目光，坐在那儿如坐针毡一般，希望快点离开此处，故而用话催他。不知她是有心还是无意，在主任前面加个副字。这也是违反常规的。一般和现领导面对面谈话时均把副字省略掉。
林杰从萧奇那紧锁的双眉上意识到对方的不耐烦。于是，连忙把目光收了回来，正襟危坐而又郑重其事地说：
萧奇同志，我特意请你过来是想提请注意萧奇敏感地意识到，他已把对她的称呼由您改为你了：“据有的同志向我反映，说你有一种潜在的骄傲情绪，爱标新立异、好为人师，总爱摆出名牌大学毕业生的派头……”
“有什么根据？”萧奇一听，便有点坐不住了，扬起了头，眼睛睁得大大的。
“你听我慢慢和你说，”林杰似乎很欣赏萧奇如此容易激动，这正是他所希望出现的结果，心里暗自笑了，不过，他却连忙用安抚的口吻进行劝慰，“我当然不会听信这些一面之词，而且也知道某些人的嫉妒心理我就被他们嫉妒过但是，人言可畏，不可不畏呀！所以，我希望你今后对自己的言行一定要多加检点，对一般问题不要轻易表态，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烦恼！”完全是一种自家人的体贴之言。
哼哼，我不会因此而烦恼的！萧奇对林杰这种过分亲昵的口吻，实在难以承受，但又不好明显顶撞，只好故意轻蔑地说了一句。
“当然，我能够理解你的心境，”林杰只顾继续自己的话题说下去，字斟句酌，很富有韵味，但仍是那种讨好的语气，我刚从学校出来时也是这样的心态，可是，这毕竟不同于学校的单纯；这是复杂的社会，纷繁万状，世情难料，你一定要认识这一点。我知道你是个有才华、有抱负的人，我的哥哥一就是干部处的处长林德，他特别强调了一下，也很称赞你。
他怎么了解我？萧奇诧异地问。
他当然了解你了，这是他的职业嘛！林杰笑着解释道，多少有点儿自豪，他说你在学校里是个业务尖子，各门功课考试时都名列前茅，叮嘱我在工作中重视你的业务能力，发挥你的专长。我是个重才的人，今后你有什么困难和要求，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可以随时找我，我愿给你切实的帮助。
林杰词诚意恳，语重心长。他原以为萧奇会说几句感谢的话或在那美丽的面庞上有某种愉悦的表示。谁知，她听后竟然无动于衷，仅淡淡地说：
“谢谢，您还有什么事吗？”
“ 没……没了！”
那好，我得回去吃饭了！说罢，她竟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有节奏的脚步声。
林杰只是傻愣愣地坐在那儿。过了半晌，才从心里迸出一句话：“这是个不可理解的女人……”
冶金处的办公室，位于技术大楼的中间地带，周向明所在的铸钢科，又在这中间地带的尽头。他每天上班，都要对大楼进行一番例行的巡礼。
这座大楼是五十年代建造起来的典型的苏俄式建筑。在当年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北方机器厂是苏联援建的嘛！我国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中苏关系处于最友好的阶段。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亲密无间，坚如磐石；中国在外交上是向苏联一边倒；苏联老大哥无私地援助小兄弟；斯大林和毛泽东共同签订的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在顺利地执行着，中国的各行各业各个部门，都有苏联专家在进行指导；俄语是大中学学生的必修课。一切都向老大哥学习！此时正像某些外国政治家所形容的那样，是中苏两国的蜜月时期。这座建筑便是蜜月的标志之一。它的整体结构是一长方形。方方正正，相互对称。米黄色的墙壁，米黄色的门窗，米黄色的地板，米黄色的房顶。在大楼的房脊上，矗立起一座镏金铁塔，铁塔上镶有一颗闪闪发光的红五星。据说，它是根据莫斯科克里姆林宫上空那颗红星仿制的，光黄金就用了半公斤。当年，它确实辉煌了一阵子。
但是，随着岁月的冲刷和变幻无常的政治风云的剥蚀，那颗金星，多少已经失去了原来的光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