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斯兰特日本分部自治宿舍
自治宿舍里充斥着通宵打牌的呱噪声,纸牌和唾沫在逼仄的空间里氤氲起伏。
有些人打牌并不是为了赢钱,而是为了体会一种对牌面的掌控和绝妙的推演、算计,有的人呢,则是为了热闹,好让他们抛开一些烦心的事,就像酒精一样,可以暂时麻痹快要抑郁成疾的大脑。
昏黄的路灯透过窗户,在窗帘上映出张牙舞爪的树影。夏彦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经过上一次事件之后,他好像睡得更不踏实了,倒不是因为那些真实的梦境每每侵袭的缘故,反而是因为他的梦变得极其虚幻起来。有时候,在他的梦里,场景会变得极其单调,就像一副没有色彩的水墨画,所有人的脸都像是用画笔随意勾勒而成的虚影。
他习惯性的翻过身子去床头压着的闹钟,时针指向午夜两点,也就是说,那拨打牌的家伙已经连续奋战了六个小时。
真是一群精力充沛的年轻人。
他的脑子里竟然回荡着这样一句与年龄极不相符的话。
映在窗帘上的树影让他意识到,这栋大楼外的梧桐已经开始落叶,同样也让他想到A市那一栋青灰色楼顶上的萧瑟秋风,恐怕,那张他好不容易搬上去的沙发,已经被好几场晨雾露湿,而后爬满了花花绿绿的斑点了吧。
他曾在那沙发上,看秋夜高悬于天际的皓月,天朗气清,流霞疏淡,星河渺渺,右侧还未修建完工的高大建筑在夜色中张牙舞爪,巨大的塔吊臂爪宛如魅夜里探向人间的魔爪。
他的意识又开始恍惚,恍惚得以为这里是自家的房间,推开窗就能看到寥落、安静下来的集市,可是,偏偏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排排虬结的梧桐。
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忧伤,于是他又拉上了窗帘,索性推门而去,仅容两人穿行的过道里,昏暝的灯光肆意倾洒,活动室离夏彦的房间很近,所以打牌的喧闹声才会如此清晰。
只是,当他推门来到过道上的时候,原本喧闹无比的声音竟安静了许多,好像那帮家伙根本没有在活动室里消遣,而是在他的房间里闹腾,也就在这时,连同昏暝的灯光也灭了,幽深的过道匍匐在暗夜里,唯有借着活动室半掩着的门内逃逸而出光,才能小心翼翼的往前行进。
夏彦此时已经睡意全消,原本从活动室里传出的声音还异常清晰,甚至他能从某个家伙高声嚷嚷中,知道他即将利用手中的好牌,大杀四方,可现在,那种声音竟然变作了毫无语言结构的呢喃,就像——深陷于某个梦魇中的胡话。
他讨厌那样的咬字方式,就像嘴里吞了一个巨大的汤圆之后,又开始啊呜啊呜的讲话。他往前走了数步,不小心踢翻了那个喜欢打零工来体验生活的少年的鞋架,他能感觉鞋子胡乱砸向裤腿的真实感,就像小时候被数个身强体壮的高年级学生围拢起来,然后朝他全身疯狂涌来的踢踹——他忽然攥紧了拳头,眼中充满了怒火。
不过,他很快意识到,那只不过是他的臆想,他已经变得牛x了,那些令普通人瑟瑟发抖的妖魔鬼怪也会死于他的枪下,可是,当年那个孤独的背影,和今天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的背后依旧空无一人。
真是个令人讨厌的地方啊。
当负面情绪迅速在夏彦体内攻城拔寨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活动室外,隔着一层毛玻璃,使他根本看不清里面的状况,只不过,那种含糊不清的吐字方式却依旧传了出来。
他拉开了玻璃门,一股混杂着烟酒的味道迅速涌来,活动室胡乱摆放着的烧烤架上还腾着点点炭火,只是被铁丝穿过的秋刀鱼已经快要烤糊了,收缩的鱼皮不停翻卷,鲜美滑腻的鱼肉迅速被炭火烤至发黑,焦糊味徐徐上窜,滴落的油渍使炭火死灰复燃,幽蓝色的外焰带着致命的高温,整条颀长的鱼失去了依凭,整个脱离铁丝,高温直接作用于仅剩的半面鱼肉身上,发出炸裂般的嘶嘶声,并伴着黑蓝色烟雾上升至挂满中二病患者拉起的、类似‘宇宙第一’之类的横幅上。
可能他们的心思完全放在掌控牌面上,所以根本无暇顾及美食所带来的诱惑,况且,他们所在的那个角落——其实整个活动室算是蛮大的,打牌的家伙为了躲避秋霜带来的寒意,所以将平时摆放篮球记分牌的方桌,搬到了左上角,那里原本是临时用化纤布搭起来的贮藏室,所以,闻不到焦味也不算奇怪。
夏彦决定小小的报复一番(以前在学校里经常搞恶作剧的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以这种方式来寻找存在感了。)快步上前,将剩下的半包孜然粉撒进了炭火里,然后拾起炭条大力敲击了数次烧烤架子:
“喂喂喂,打牌的几个家伙,吃鱼了吃鱼了!”
炭条在铁架子上敲击出一股家乡跑滩匠炒板栗的节奏,可是,那些躲在暗黄色亮光里打牌的家伙毫无反应。夏彦只得叹了口气,一种被孤立的倦怠感瞬间涌上心头,正当他返身准备走出活动室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忽然落在烧烤架旁等待上架炙烤的、装满生料的盘子。
蟾蜍外皮、黑色狼蛛、斑斓的蜈蚣、类似婴孩与母体连接的脐带、发干发皱的胎盘,头皮发麻的夏彦看到最后一物的时候,头皮一阵发麻——那竟是包裹在一层透明薄膜里、足足有六月大小的婴孩!
打牌的喧闹声变作了阴恻恻的讪笑,如同针扎似的回荡在夏彦耳朵里,他再度侧过身子往左上角看去——哪里还有什么打牌的家伙!整个活动室突然如空间隧道般缩进,夏彦仿佛乘坐着时光机,又回到了自己寝室外的过道里,被他掀翻的鞋架,依旧摆放着那个家伙的新百伦休闲鞋。
“怎么回事?刚才发生了什么吗?”夏彦脑袋里依旧残留着一些极其灰暗的画面,但是,这些画面已经完全勾不起他的回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两三点的时间段里,站在乱七八糟的过道上,是不是魔怔了。
萧瑟的霜风从通风口徐徐灌入,而后掠过夏彦凌乱的头发,浑身不自觉的泛起一阵鸡皮疙瘩。
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被遗忘了?一阵倦意袭上心头,夏彦不想再斟酌,只想转身躺回自己温暖的被窝。
……
东京涉谷
满头银发的老人从宽大的床上坐了起来,他下意识的伸手去往上拉了拉身旁的被子,可是,白色的枕头上空空如也,几根白色的长发几乎融入了枕头的褶皱里,被子也坍缩了下去,没有温度、就像弥漫着足以冷入骨髓的冻气,更像是冰箱的隔间……
他醒来,是因为身侧棕红色床头柜上的闹钟响了,是了,他得先伸手关掉嘈杂的闹铃,免得惊醒了其他人。
可是,当他把手伸向闹钟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闹钟上方左右机械敲击的小铃并没有响,而且时间也还没有到三点,那么,他是因为什么醒来的呢?
就在他眉头微皱,似乎在寻找什么的时候,忽然看见卧室门是掀开的,缝隙里透过一丝暗光,那是玄关转进来之后,过道上的感应灯,可是——自己的卧室门为什么是开着的?
明明她已经……
“已经死了?对吗?”
暗光游弋的卧室内,老头子仿佛魔怔了一般,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径直往掀开一条缝隙的卧室门走去,冰冷的地板让他感觉异常的兴奋,特别是带着些许水渍奇怪图案。
很快他便置身于客厅内,灯光黯淡下来的夜幕通过落地窗投射出一副深邃的场景,反射着银光的大楼里,某几间屋子还在亮着灯,远空疏淡,魅夜的黑恍若一个巨大的漩涡,而这个漩涡之中,流淌着整个世界的物欲,人的欲望,总会在略带恐惧色彩的夜幕之下被无限放大,最终,他们都会迷失在漩涡之中,忘了自己的名字。
过道尽头是盥洗室,散发着炽热光线的取暖灯打开着,隐约还能听见流水声,并不大,但却相当清晰,沙发上的黑猫往书架位置一跃,似乎将老头的阅读灯踢翻了,空寂的大厅里登时传来一阵清冽的响动!
叩!
这是她极其宠溺的黑猫,那双幽碧色的眼睛澄澈得像是贝加尔湖,可这猫已经失踪了很多天了,老头正想着,或许是在外面流浪的日子也不好过,所以,它又在这个略显清冷的夜晚回来了。
一定是这样。
他有意避开那一双幽碧色的眼睛,因为他总觉得那样清澈的眼睛足以看穿自己此刻的窘境,更怕它会继续闹腾,接着打翻一些东西,所以,他只能移开视线,而就在他脑子里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盥洗室的灯光突然暗下来,过道里昏黄的灯幕下,赫然出现了一个佝偻着背的身影,她始终低着头,白发似乎渗着某些液体,滴坠在地板上发出虚浮的响动。
她只是佝偻着背,左肩下垂得相当不自然,也不走动,似乎在等老头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