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展来的时候,我已喝了几斤西北风。他醉醺醺地走来,手里还拎着一只酒瓶。他的鼻头是红的,酒糟鼻;我的鼻头也是红的,冻疮鼻。杨展的步子不是很稳,轻飘飘的,要不是看在他手里那只酒瓶的面子上,我早就一记扫堂腿将他撂倒。
我冷冰冰地站着不动,他把酒瓶子拿到我眼前,说给你的,好酒——姚子雪曲。
我不打算理会他,但我不得不理会好酒,尤其是僰国最好的酒。好酒入喉,那几斤西北风顿时蔫了,就像棉花糖缩成团,再也膨胀不起来。
身子也没那么僵了,怨气也抛到了九霄云外。我说杨展你不够意思,你吃好的喝好的,就只拿一小瓶酒来搪塞我?老子去蹲大牢,你去当上宾,不公平!
杨展说你别闹,先离开这儿,再不走的话,都督府的兵就来了,你这身衣服太显眼了!
我换了衣服,要回斩影刀,又拿泥巴抹花了脸,同杨展去吃燃面。杨展没有吃,他是装了满肚子油的。我看卖面的大嫂打起了瞌睡,就问杨展情况。
“我说我姓李,他眼睛就放光,又泡好茶又请吃火锅,弄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打住打住,别占了便宜还卖乖,能不能让我好好吃面?”
“除了把你作为礼物献给他,我还给他算了一卦,说他不出半年必有灾祸。”
我往面碗里多加了几勺子辣椒油,把面拌得红艳艳的,然后猛吸了一大口面,边嚼边问:“什么灾祸?”
“我说半年之内,八大王必然让他攻取犍为,那时断不可去,去则无法生还。”
“他信?”
“信得很!”
“为何?”
“因为我姓李!”
“我不信。”
“换谁都可能不会信,偏偏就他会信,我曾听说过,冯双鲤年纪越大越是忌讳,就算不全信,他也会忌讳三分,能绕着走就绝不去冲撞太岁。”
“还有呢?”
杨展说:“他说如果张献忠果真让他攻打犍为,届时皇命难违,问我有没有化解的办法。”
“你怎么说?”
“我说将军可遣兵马佯攻犍为,自己亲率大军东取泸州,必旗开得胜,到时候八大王也不会怪罪了。”
我说你杨展就是会吹,你不当官还可以去经营牲口,帮屠夫吹猪,绝对是好口技!
杨展说你别不信,现在只是打个埋伏,接着还有后手,计谋是一环扣一环的,到时候管叫冯双鲤自愿来降!
我说我就是不信,杨展问如何才信,我笑道:“赌一大坛姚子雪曲。”
杨展拍桌子道:“好!就依你!”
杨展这一拍,把我的面碗震得跳了起来,也惊醒了卖面的大嫂。
大嫂说:“客人还要加面?”
我说:“来碗面汤,有点干!”
面汤还未端上来,外大街有了喧哗,同时听到队伍行进的脚步声,我知道是“仙鹤郎君”逃了,都督府派人在追。我让杨展给了面钱,然后拉着他从小巷子里溜之大吉。
我问杨展:“这冯双鲤眼睛有问题?我和仙鹤郎君可不是孪生兄弟!”
杨展道:“他也没见过,缉捕告示上的人像是根据受害者的描述画的!”
我说你杨展真他妈胆子大,要是冯双鲤偏巧见过仙鹤郎君,那我们岂不是弄巧成拙、羊入虎口?
杨展说:“兄弟,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我很信你啊!你的本事我是领教过的!”
我二人逃至陈塘关,在江边舟子的船上对付了一夜。晚上的江风冷得刺骨,湿气钻入毛孔,浑身都不自在。舟子请我们喝酒,是最烈的高粱酒,刚好能够驱走身上的湿寒之气。次日,杨展就坐船逆流而上,前往犍为,他说等到了那里就召集旧部东山再起,而且为了与我的赌约,他还要继续算计冯双鲤。我很好奇,问他到底还想怎么做,他却说天机不可泄露。
在陈塘关的船上,杨展拉着我不撒手,我几次想跳上岸都不得行。我说杨展你放手,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我前缘已了,后缘再续,别扯我衣服!杨展不放,非要我随他去犍为,还说让我一起去当将军当参谋,说我要是不报效国家就可惜了。我说杨展你混球,老子和你们官军势不两立,僰人就是被官军杀光的!杨展还是不放,他说这事儿和他没关系,拉我上犍为是为我好,一定要给我谋个出身。
舟子老王在旁边看笑话,说你们到底走不走,再不走船都要被你们掀翻了。我和杨展拉拉扯扯半天,船没有掀翻,两个人却掉到了水里。杨展大呼救命,仓皇中说自己不会游泳。我嘲笑他竟然还自称武探花,游泳都不会。他已经喝了几口江水,我赶紧凫水把他托起来,舟子老王将他拉上了船。
杨展惊魂未定,全身湿透了,狼狈得像落水狗。他说武探花考的是骑马射箭举石头,从来没见过水。我说你快走,再不走这里陈塘关的哪吒三太子就拖你去龙宫吃土火锅!
杨展道:“罢了罢了,等我到犍为再作计较,你不去就算了,我会来找你!今天你又救我一命,搞得我不好意思,将来一定还给你!”
“别!兄弟的命自己留着享用,你只要不逼我参军,我就托福求财了!”
杨展站立于船上,浑身都在淌水,他的胡须上滴着晶莹的水珠儿。他朝我拱手,道:“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我拱手还礼,道:“把湿衣服脱了,躲船舱去!”
杨展就这么走了,溯流而上,到犍为继续做他的中军参将。江水滔滔,东流不绝,我又少了个知心的朋友,不知何时才能再会,或许不会太久,我们还有个赌约,赌一坛子姚子雪曲。
杨展是个傻子,崇祯皇帝死了,朱家天下朝不保夕,他却还要去与“混世魔王”们为敌,他日恐怕没有好果子吃。但杨展这种人忠心,不会见异思迁,是大明皇帝的走狗,同时也是我的好友。相聚时间不长,但值得一辈子惦记,就像我会一辈子惦记七月山一样。
他仿佛一只壮实的光屁股猴子,蹲在船舱里朝我笑,这笑如青山,永远不老。
送别了杨展,我抄小路回水竹林,远远就见到有人埋伏在四周,估计是都督府的兵,来捉“仙鹤郎君”的。这时,一个水葱绿的小姑娘出现在我身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频频向我招手点头。我不认识“水葱绿”,也不认为我真有仙鹤郎君那样的魅力,那么这个“水葱绿”肯定就有问题,说不定是都督府给我下的套,拿个美人儿诱惑我,好当场将我擒获。我虽然需要女人,但也不会吃这样的亏,如此拙劣的伎俩,岂能迷惑我的眼睛?
“冷大侠!”“水葱绿”在轻轻唤我。
我觉得她即便不是都督府的人,也会是个“妖精”,不然怎么会知道我是冷大侠?
“冷大侠!我家小姐找你!”
我忍不住问:“你家小姐是谁?”
“楚月!”
楚月!是月儿!我忙奔过去,捉住“水葱绿”的手,问:“月儿在哪里?”
“冷大侠,你捏疼我的手了!”
都督府的人很快觉察到这边的动静,提着刀挨了过来。
我问这姑娘:“你快说,月儿在哪里?”
“七月山上!”
七月山是我最熟悉不过的地方,我心里高兴,一把抱起“水葱绿”,撒腿就跑,后面的潜伏者大声喊道:“站住!大伙儿快追,淫贼又犯案啦!”
我的轻身功夫虽然比不上白鹤,但也不差,都督府的兵跑不过我。“水葱绿”很轻,身上很软,她好像整个人酥化在了我的怀里,动也不动。我低头瞧她,发现她的脸已是绯红。
我一路飞跑,专走人迹罕至的小径,不多久便进入了林子,后面的追兵没了影子。
“水葱绿”说:“你放我下来。”
我说不放,被我抱过的女人我是不会放的。她说你流氓,再不放我要喊啦。我说你就喊,这山里最多喊来豺狼虎豹、山精鬼魅。她说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是山精鬼魅?我说七月山的山精鬼魅我都知道,其中有个叫圆圆的还是我的好朋友,你肯定不是山精鬼魅,有可能是瑶池仙女。
我把“水葱绿”放下来,说你自己走,我累了。
她红着脸说:“你比仙鹤郎君还坏!”
“你见过仙鹤郎君?你怎么知道我比他还坏?”
“水葱绿”忽然不开腔了。
我问:“月儿怎么会在七月山?”
“水葱绿”说:“老爷殉国后,我家小姐就在山里避祸,今天忽然让我去水竹林等冷大侠。”
“你家老爷殉国?月儿的父亲?”
“冷大侠你不知道?我家老爷就是僰国布政使大人楚伸。”
“月儿是楚伸的女儿?”
我感到意外,虽然知道月儿是大户人家的千金,但没想到她竟然是楚伸的女儿。我不喜欢楚伸,他虽然没有妨碍我打柴卖柴,但我见过他主政时的斑斑劣迹。
我站住不走了,“水葱绿”不断催促,说小姐就在不远处。她在前面摇曳生姿,领路像是勾魂,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已不知不觉殁了,把肉身留在了水竹林。
月儿立在一间老旧的小竹屋前,脸色玉白,人如幽兰。她冲我笑,带着隐隐的惆怅,惹人怜爱。我记得这间竹屋是几年前搭建的,那会儿我在山里打柴,看到有工匠在削竹建屋,不知道是谁家来修的精舍。后来,七八月间,都有大户人家子弟到这里来避暑,当时我似乎还瞥见过月儿的倩影,只不过,那时我并不认识月儿。我不喜欢大户,所以上山打柴都是绕道走,很少接近这间精舍。
月儿向我行礼,宛如一株兰花迎风点头。
“冷大哥!我知道你来了,所以让小珠来请你。”
我傻呆呆站着,似乎瞧见了她极力掩藏的痛苦,我说:“月儿,我没想到你是楚伸的女儿。”
月儿说:“我也没想到我是楚伸的女儿,如果当初我能预知的话,索性不来人间走这一遭。”
我说月儿我能够明白,你现在的痛苦需要时间来消除。月儿眼里含着泪,犹如兰花花瓣上承着露水。月儿没有影子,现在也无需影子,树荫的庇护使得一切事物都忘却了自己与生俱来的天赋与罪孽。
月儿说小珠你去采些冬笋,冷大侠喜欢吃笋。
我不喜欢吃笋,但既然月儿这样说了,我不得不表现出喜欢吃笋的样子。
小珠答应了,然后磨蹭着找锄头,找了半天才找到,再挎上篮子,恋恋不舍地离开精舍,缓缓翻过山坡。
小珠应该是个好女子,他日我若做了山大王,她应该会是我僰族的“功臣”。
月儿进了竹屋,我也跟着进去。我解下腰间的斩影刀,倚靠在墙上。窗外的树叶沙沙地响,山风送来草木的清香,竹屋里很安静。月儿穿着鹅黄色的棉衣,外面罩了一层白色的薄纱,身上透出淡淡的香气。
她说:“冷大哥,谢谢你。”
我说:“你别谢,搞得我不自在。”
她说:“我记得你说过,要我做你的女人。”
她脱掉了白色的薄纱,我瞧见了兰草叶子上水珠滚落;她解开了鹅黄的棉衣,我听到了树上斑鸠鸟的啼叫;她露出了粉红的亵衣,我似乎感受到了斩影刀的怦怦心跳。对,斩影刀的心跳,此刻它的金刚杵刀柄必定是灼热的。
“月儿!你做什么!”
“冷大哥,我的命是你救的,现在就报答你的大恩!”
我突然慌了,虽说我很羡慕仙鹤郎君艳福齐天,虽说我很喜欢月儿,但我却没有为非作歹的胆子,想归想,做归做,胡思乱想和胡说八道的不能当真,而且我更不能伤害月儿的男人白鹤。
月儿猛地抱住我,我所有的肌肉都紧张起来,胸口已经感受到了山峰的温度。我将她推开,拿上我的刀,跨出竹屋,反手带上了门。他娘的,刀柄果然是烫手的。
“白鹤呢?”
“他不会来的。”
“你要对得起他。”
“他对不起我!”
月儿话中有话,语气中满是对白鹤的责备。我问:“白鹤怎么了?他如何对不起你?”
月儿开始在屋里哭泣。
我说月儿你把衣服穿上,有什么事跟我讲,没有过不去的坎,没有哄不乖的女人。
我开了门,粉色依然刺目,我把斩影刀复倚于墙上,走到月儿面前,为她穿上了鹅黄棉衣。她兀自哭泣不止,又倒在我怀里。这是我抱过的第三个女人,凡是我抱过的女人,我就不会放弃。
我知道,竹屋外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们。小珠并没有去找冬笋,只在外面转了一圈儿就悄悄回来。
我拍着月儿的背,说月儿不哭,你告诉我怎么回事。
月儿抽泣半晌,才说道:“你可知道城里闹仙鹤郎君?”
“知道。”
“那你可知道他是谁?”
“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在理塘我曾告诉过你。”
我隐约有些记忆,但却模糊不清。
“那淫贼正是林芝鹤!”
我顿时呆了,林芝鹤就是白鹤,白鹤是仙鹤郎君!怎么可能?我冷月爱向来看人很准,我原来认定白鹤是个好男子,他一定可以给月儿幸福,现在他却做了采花盗!多年来,我从未走眼,要是别人说林芝鹤去干了这等龌龊之事,我上去就给那人一刀!
月儿确实在哭,白鹤确实不在。
我心中燃起一团烈火,我为月儿擦干眼泪,随即拿上我的刀,冲出小屋。
“你去哪儿?”
“找白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