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不好找,他的轻功好,来去如风,像一只仙鹤,不是落在悬崖的松树上,就是落在无底的泥潭里。“仙鹤郎君”这个名头真响,比我强得多,我的名号是“斩影者”,没什么诗意,更引不起什么美丽的遐想。白鹤是个敢作敢为的人物,只要他到名都大邑去做两件惊天大案,就可以名扬天下,仗着一身绝伦的轻功,更可以逍遥法外。
白鹤不好找,但我现在要找到他,我要当面问他,为什么要对不起月儿?守着这么好的女人,为什么还要出去寻花采蜜?要是我见到他,首先臭打他一顿,让他忘恩负义,让他色胆包天!回到山下,我四处奔走,打探“仙鹤郎君”的下落,我找遍了能够找到的熟人,甚至惊动了有虞盟的巫者,但都没有白鹤的消息。我的举动很快被冯双鲤的人察觉,他们好几次把我包围,但都被我打得一败涂地,于是就有了“仙鹤郎君”大闹僰国的故事。
在别人眼里,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仙鹤郎君”的手笔,我的故事根本不是我的故事。不过,有时候“欺世盗名”也有好处。或许是出于对大胆盗名的人好奇,白鹤竟然自己找到了我。
那日我正在田坎上挖龙虾泥鳅,白鹤轻飘飘地降落在我的背后,我听到了树叶落在湿泥巴上的声音。我依然不动声色地把捉到的龙虾泥鳅装进笎篼里,然后准备生火做饭。我看到了白鹤,白鹤也看到了我。他显然很惊讶,久提不放的气儿忽然泄了,脚下突然就重起来,湿泥巴被踩了很深的一个坑。
我说白鹤你帮我拿着笎篼,他接了,就在易手的瞬间,我的斩影刀已经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白鹤惊道:“你干什么?”
“你知道我干什么。”
白鹤神色黯然,说:“看来你都知道了。”
“我当然都知道。”
他忽又摇头说:“不,你不知道!”
我说:“你对不起月儿,我会替月儿教训你。”
白鹤惨然笑道:“你杀了我吧,至少我不会再痛苦!”
“你以为我不会杀你?”
我的刀刃已经嵌进他脖子的肌肤,再深一点就会伤筋动肉。
白鹤跪了下来,扬起头,闭上眼睛,等待我结束他的生命。他真是一个善跪的人,跪得我心软。我要是真的杀了他,月儿肯定会伤心。
我收了刀,说:“你起来,帮我做晚饭。”
水竹林的“府邸”不能再住,于是我在碓窝田搭了个简易的窝棚,盖上了厚实的茅草,窝棚外就是我的厨房。白鹤不说一句话,只是把我捉的龙虾泥鳅拿来清洗,然后串上竹签。我腹中饥饿,也不理他,只是生火添柴,又烧了一壶水。
龙虾泥鳅烤在火上,发出浓烈的腥香味,我虽然想假装食欲不振,但无奈肚子已经发出响亮的“嚎叫”声。
我对白鹤道:“我差点就杀了你。”
“但是你没有。”
“那是看在月儿的面子上。”
我说我很愤怒,你要知道我冷月爱看人一向很准,你本是个我看重的人,可你现在却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情,这是在打我的脸。
白鹤说:“月儿可能也会这样想吧!”
他把烤好的泥鳅给了我,说:“我有苦衷,别人面前我不敢说,但是在冷大哥面前,我不能不说。”
我吃了一口泥鳅,味道还不错,道:“烤物需用情,烤物做得好的人向来不会撒谎,以其情深也。”
白鹤正准备一吐衷肠,我说不忙,我钻进窝棚拿了两坛高粱烈酒出来,递给白鹤一坛。
“喝了再说!”
白鹤先灌了半坛,惨白的脸顿时红润了。
他说:“月儿当初想回僰国是有原因的,她已经预见到他的父亲楚伸会出事情。我们一直没有告诉你,月儿的父亲就是僰国布政使楚伸。”
“我知道了。”
白鹤又喝了一口高粱酒,眼睛有些红,他说:“月儿对不起我!”
我奇怪极了,说:“你还有理?月儿说你对不起她,你又说月儿对不起你,你们这是要闹什么?”
“月儿背着我偷男人!”
“放屁!”我怒不可遏,想要一巴掌扇他,但还是克制下来。接着我就想到在七月山精舍,月儿向我投怀送抱的事,心底生出隐隐的寒意。毕竟,若月儿有意,世间少有男人能够抗拒她“山峰”的温度。
白鹤说:“自楚伸死后,月儿就搬到七月山居住,我也能每日陪着她。可是没想到,她却背着我找男人!”
“你说清楚,她怎么就背着你找男人?你们每日在一起,月儿怎么就找了其他男人?你自己做了采花盗,却诬陷月儿偷腥,混账!”
“我本来也不信,但我亲眼看到她的丫鬟小珠带着陌生男子到她的竹舍,不得不信!”
“荒唐!有陌生男子到访就是偷腥?那老子也去了,老子算不算?你龟儿太小家子气了!”
白鹤垂着头说:“一个两个也就算了,隔两天就有新客,这又算什么事?她那屋子都成窑子了!”
“啪”的一声,我终于忍不住扇了他一巴掌。我说你住嘴,不许你污蔑月儿,你有疑问可以当面问她,在背后说是非算哪门子英雄好汉?
他冷笑道:“你去看就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我厉声问:“你糟蹋良家妇女就对啦?你还有脸?”
我站在道德的最高点,说得义正辞严,这时候我就应该担负起维护月儿清誉的重任,把这个龟儿子批得体无完肤。
“她们都是自愿的,我没有强迫她们。”
白鹤喝干了一坛子高粱酒,说话时舌头开始打结。他醉了,喝醉的人不容易撒谎,烤物做得好的人也不容易撒谎,看来这件事有些蹊跷。
我吃完龙虾泥鳅,白鹤已是烂醉如泥,我又悄悄找补了他一个耳光,然后把他拖进我的窝棚。我决定去找月儿,在仙鹤郎君醒来之前搞清楚事情的真相。
趁着夜色,我寻着熟悉的老路进了七月山,山中的夜猫子把我紧紧盯着,我清楚它们的眼睛亮得很,能看清阴影下的活物,准确发起攻击。我要当夜猫子,我要看看阴影中关于月儿和白鹤的秘密。我不是怀疑月儿,我只是想要知道真相。
我曾经也做过七月山的夜猫子,和圆圆一起,漫步在黑夜里的七月山。圆圆说夜幕是苍天的影子,可以遮盖大地上所有的疮疤,掩藏所有生物的潜力。黑夜是力量的源泉,万物都在其中积蓄力量,以便在光明到来时让自己活得更加“张牙舞爪”。
我觉得圆圆用“张牙舞爪”这个词用得好,很符合大多数生命的状态,即便外表看起来静若处子的,内心往往也暗暗“张牙舞爪”。现在,我的心就“舞”得厉害,这非常不好。作为斩影者,我的心应该不起一点波澜,因为我多少算半个修行者。能通天地的人,本就不是常人,我为何又自寻凡人的苦楚?看来还是修为不够,若换作是我师父或者有虞主,他们应该能对天地万物的变动泰然处之。
此刻我很想圆圆,希望把我的担心、疑惑、焦虑说出来,这样她就会像以往那样把我的话一句一句地吃下去,最后告诉我今天吃得好饱,然后我也就满意地笑了。我想告诉圆圆,我相信月儿,但理智让我不得不产生疑惑;我要告诉圆圆,我担心会看到不想看到的事情发生;我要告诉圆圆,我怕失去我看重的女人和男人。
我的话绕心三匝,圆圆根本没有出现。我是不是应该先去找圆圆?让她听听我的顾虑?不行,圆圆的父母会生气的,他们又会责备我不让圆圆好生睡觉。
我终于到了月儿的竹舍,里面还亮着一盏如豆的灯。我远远站着,仔细听竹舍里的动静,有人在低语,而且是一男一女,窗缝里还透出一抹粉色。我突然呆住了,正要上前查看,有人从旁边的山坡跑了下来,喊了声:“冷大侠!”屋里的话语声戛然而止。
喊我的人是“水葱绿”小珠,喊得很是时候,点明了人物,起到了效果。我冷冷地哼了声,然后决绝地转身离开,我能听到我的冷哼在树林子里回响。
不用再看了,白鹤的话没错,月儿对不起他。我飞快地下山,后头似乎响起了月儿的喊声,我没有回头,她对不起的何止是白鹤。
白鹤对不起月儿,月儿对不起白鹤,月儿对不起我。我忽然对白鹤生起同情,大概因为都是男人,有时候更能体会对方的心境。
我真是瞎了眼,看错了人,当初竟然还救她,不值得。我向来看人很准,但这回却走了眼,白鹤和月儿注定成为我生命中的“饭粘子”,粘得我满手都是,甩也甩不掉。
呵,这两个人过得真是快活,楚伸怕是死不瞑目的,我要是楚伸,恐怕直接从地下跳出来。
我下山跑得很快,根本不看脚下是石头还是烂泥,借着七月山的晚风,我差点飞起来,只觉得脚下大多数时候是腾空的。冷风刮得我脸上生疼,这种感受我以前体会过。那还是在七月山,小时候被长辈打骂,我由着自己的心性,离山出走,也是飞跑着下山,仿佛生了一双翅膀,脚下的疼痛根本比不上心内的委屈。
我“飞”回了自己的窝棚,白鹤兀自未醒,我又扇了他一巴掌,将他打醒。白鹤迷迷糊糊地望着我,说怎么了?我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们这对……男女,半斤八两,我再也不管你们的破事!不知廉耻!
我对白鹤说:“不论怎样,月儿还是你的女人,你自己收敛着,别再沾惹别的女人,否则我不会饶了你!天亮以后,你就回山上去,看好你的女人!知道么?”
白鹤无精打采地点头,说:“这辈子我都不放过我的女人……”
我又给了他一拳,道:“什么不放过?我要你不放弃!”
我大骂了几句混蛋,到最后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骂谁。我对白鹤说,你走吧,以后别喝酒,我怕你醉了,被冯双鲤的人捉去。
我背上家当,抱起半坛烧酒,和我的刀一起离开。白鹤摇晃着身子站起来,问我去哪里。我说趁着天没亮,出城。
才回乡不久,又要走了,这里实在待不下去。
家乡本来有自己的朋友、女人和男人,岁月应当静好,但不知为何,以前的那个家乡已然被搅成了与外乡一般无二的江湖。人要在江湖生存,只有不断漂泊,我不想过问江湖的纷争,唯有离开僰国。
去哪里呢?生逢乱世,似乎哪里都没了清净。我还打算为僰族延续香火,现在又到哪里去找中意的女人?难道非要我学仙鹤郎君,四处留情?或者索性占山为王,劫富济贫,讨得女人压寨。我来到江边,看江水东流,想起了杨展。我决定去犍为,找杨展,要他兑现赌约。
天还早,舟子们都在睡觉,我不得不等他们醒来,然后雇一只船去犍为。江边很冷,我坐到树下,喝剩下的半坛烧酒,身子逐渐暖和。月儿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看看四周,都是
江雾,哪里有他人?月儿的声音应该是在七月山上留在我耳朵里的,我一直没有去听它,直到整个人松下来,我才注意到它的存在。
不知道白鹤和月儿会怎么样,既然他们都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我也就懒得再去理会这对男女,让他们自生自灭吧!
喝着烧酒,我听到了人的脚步声,虽然被刻意压得很轻,但我还是听到了。这么早,本不会有人来,那到底又是谁呢?
一团绿色在浓雾里隐约可见,是“水葱绿”。
我说:“看来我小看你了,这么快就找到了我,说吧,你来做什么?”声音虽轻,但传得很远。
那人穿透迷雾,走到我面前,现出水葱一样的身段和颜色,正是月儿的婢女小珠。
“你抱过我。”
“我抱过你又怎样?”
“你说过被你抱过的女人是不会放的。”
她低垂着眼睛,宛如娇羞的芙蓉,白玉纤指交叉在一起打着结,似乎有说不尽的心事。
我说莫非你想做我的女人?
她低着头不说话。
我放下手中的酒坛子,然后解开裤带,对她说你过来,她便立刻转过头去,问我干什么。
“我喜欢在我喜欢的地方办我喜欢的事,这个地方我很喜欢!”
她背对我沉默着,身子开始发抖。我知道她的身体很软,应该是很好的“枕头”,如此的青春正好插在我这样的“牛粪”上,因为“牛粪”的营养很丰富,养花养人。
我笑了笑,旋即系上裤带,提上我的刀,走向江边的船。
我向苏醒的舟子讲好了价钱,刚要上船,她又叫住了我。
我说你回去,月儿需要你。
小珠说:“小姐自有人照顾的,不需要我了,我……想跟你走!”
我说没有遇到过你这样的人,厚着脸皮要跟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走。
小珠说:“现在你就遇上了!你说我们素不相识,这不对头,加上现在,你已经见过我三次了,怎么是素不相识?”
我说你回家去,我的船要开了。
小珠摇头,说她早就没有家了。
我踏上小船,示意舟子起航,舟子解了缆绳,摇开长橹。眼见得船开了,小珠竟全然不顾自己的安危,从岸上直接跳了下来,落在船头上,她脚下一软,扑倒在我怀里。这是我第二次抱她。
她仰头望着我笑,说:“抱过两次的女人,你会怎么样?”
“我会杀了她。”
小珠吐了吐舌头,从我怀里脱离,躲进了船舱。
我不禁想到,莫非这女人是僰人先祖的恩赐?就算是恩赐,她也让人不踏实,先祖的心也歹毒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