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初升的一个早晨,月儿为我准备了丰盛的早餐,比之以往还多了不少油腻。我问她今天什么日子,她说不是特别的日子,只不过有客人会来。
“客人?”
月儿点头:“我只知道他是客人。”
一些熟悉的事情出现在我的脑海,我对月儿和白鹤说:“今天你们放羊,去最远的草场,那里有棵巨杉,下面的草很柔软,天然适合野趣。”
我神秘地笑,虽然我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我猜到此刻我的笑一定很扭曲,就像那头牦牛,那头喜欢对我神秘微笑的牦牛。我向来想尝尝它的肉,因为不清楚会笑的牛是否有与众不同的滋味。
月儿红着脸丢下一大盆羊肉,还有一桶奶。我掀开门帘,看见她牵上白鹤的手赶着羊群走了。阳光下,羊群的影子不断变化形态,总有蕴藏生机的感觉,那是生命潜力的律动。月儿低着头,走在羊群的影子里,仿佛那就是她的影子。日头不管怎么好,再也不会照出她的影,她应该很孤独,幸运的是她的身边还有白鹤。而我的阿月呢?在三年没有影子的生活里,她承受了怎样的痛苦?
二人走远了,羊儿的叫声被原风吹散。迎着风,我已经听到了“客人”的脚步声。
我拿出两个银碗,这还是白鹤去理塘换来的,然后满斟两碗奶茶,煨在火炉边。我坐下来,喝了一口奶茶,情不自禁咂吧嘴,好让牛乳的脂肪均匀散布于唇上。茶叶好像不够了,这东西醒神解腻,是原上的生活必需品,但又必须找人买,乌斯藏人的地盘是不出产茶叶的。我倒有点想念僰国的苦丁茶了,清热解毒,可要是拿到原上来喝就不好使,不仅寡淡,还会寒了肠胃。
“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
远道而来的客人终于抵达毡房门口,他吟诵着巫者们喜爱的词句,向我表示问候。
我不得不给予最文雅的回应,证明我也是有传统修养的人。
“百神翳其备降兮,九疑缤其并迎……”
这句诗我脱口而出,但整首诗我却提前想了很久,从月儿告诉我将有客人到访,我就开始回忆从前背诵过的句子。
客人掀帘而进,我背对着他喝奶茶。
“不好意思,没等你,坐吧,有奶茶、羊肉。”
客人学着我坐下,我没有回头,但还是瞥见了他乌黑的长袍。
“你这地方真不错,有山有水,有奶有肉,还有女人和兄弟,我真有些羡慕!”
我笑道:“兄弟你是来这里长住的么?”
客人道:“或许有朝一日我会找个这样的地方住下来,不过不是现在。”
我把奶茶端给他,说:“喝点,暖暖身子!”
客人伸出枯瘦的双手,接住奶茶,我这才看清他的面貌。客人梳了个高高的椎髻,象征通天的本领,他的脸和他的手一样枯瘦,黑眼圈很重,仿佛是从来不睡觉的。他的鼻梁高挺,也象征着沟通天地的本事。他的眼睛闪烁着含蓄幽深的光芒,这光芒深藏于干枯的躯体内,而这躯体包裹在深黑的长袍里。
客人喝掉一碗奶茶,又要了第二碗,亲自动手撕下大块的羊肉吃,越吃越猛,顿时变成脱缰野马,驰骋在茶海肉山之中,似乎好几年没有沾过荤腥。
“有虞盟不给你们肉吃?”
客人不停嘴地吃,百忙之中说:“你不是不知道,盟里经费有限……”
我觉得好笑,说你慢点,还有很多,够你吃的。
客人停顿了一下,吮吸着满是油花的手指,说:“这也是你离开的原因?”
“什么?”
“离开有虞盟。”
“哦!我原本以为有虞盟有鱼吃,结果他娘的都吃素,我是熬不过那种苦日子!”
客人就笑,笑得很憨,说:“睁着眼睛说瞎话,你他娘的在盟里顿顿大鱼大肉,哪里知道我们的艰辛?盟主就是偏心于你!”
我也笑,说往事不堪回首。
“你的刀呢?”
我放下手里的羊肉,用一双油腻的手,在柴堆里翻出一把生锈的柴刀,随意丢在客人的面前。
“二十文卖给你!”
客人摇头,不住叹息。
“你没想过回去?”
我也摇头:“盟里的情形你比我更清楚,大家都是一盘散沙,七齐八不齐,各有各的心思,有虞主是管不住的……”
客人放下银碗,挺直腰杆道:“闲话少叙,书归正传,告诉你,我是有虞主派来的,他让你回去。”
我把帐篷的门帘卷起来,说:“你看这里的风景真的很美。”
客人点头:“很美。”
“不过我忘了,越是山川俊秀的僻静处,你越容易找到我。”
客人微笑颔首:“我是大巫者。”
“当初我在僰国闹市隐居,反倒是销声匿迹了,时间一长,我都要忘了你们还惦记我。”
“有虞盟少不了你。”
我冷笑一声,说:“没有谁是天下不可或缺的,盟里有人想打我的主意,所以才让我回去,我可没有那么傻!”
“你不信我?”
“宿莽,我信你,也信有虞主,但我信不过盟里的有些人,从前我受的暗算还少吗?”
宿莽沉思良久,说:“我知道我劝不动你,但我还是来了,其实是想看看你,还没死,挺好。”
我骂道:“老子是七月山的九尾猫,哪有那么容易呜呼哀哉!”
宿莽道:“我能找到你,别人也能找到你,清净日子不多了,好自为之吧!”
“除了盟主,有虞盟里的兄弟,就属你的本事最高,别人要找到这里恐怕不容易。”
“我本事最高?那你呢?”
“我不是盟里的人。”
宿莽大笑,说:“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没有酒!”
“有酒!青稞酒!你非要大早上喝酒?”
“酒逢老友千杯少,我恨不得喝光你的窖藏!”
于是,我拿出了青稞酒,这酒是白鹤从乌斯藏人手里换来的,整整一坛子,本来是打算正月里喝的。我们三人没条件酿酒,好不容易才存下这个“宝贝疙瘩”。不过,既然宿莽要喝,那就是它的福分。靡莫大巫者要喝一坛酒,那这坛子酒肯定是积了几百年的德。
我和宿莽从早上一直喝到下午,吃完了整整一盆子的羊肉,宿莽连连竖起大拇指夸赞原上的羊好,肥美多汁,非常滋补。我们说了很多话,讲了这几年来的经历和江湖掌故。宿莽说他们靡莫族人大部分迁徙到了帝国的最南边,有的人还走到了大海。我说还是我们僰族最省事,只要我去哪里,全族就跟到哪里,一人吃饱,全族不饿!
宿莽听我说得滑稽,就止不住笑,我也跟着笑,笑得眼泪都飙了出来,笑到夕阳西下。后来,我俩互相搂着肩膀,站在帐篷外面一起看日落,理塘寺的钟声远远传了过来,附近的牦牛前腿下曲跪于草地,似乎在诵佛念经。
宿莽叹口气,说:“又将是黑夜,走啦!我没见过你!”
“你不看看这里的黑夜?我敢保证这里的星空是全天下最美的星空!”
“不看啦,看到你,我的心里已经够美了。”
“去你的!真肉麻!”
宿莽重新穿好黑色的长袍,也不再看我一眼,就迈开步子离去。他忽然停下来,说:“你的刀该换了,生锈的刀比不上生虫的木头。哦,对了,你为那个女人斩了影吧?你记住,以后还是少管闲事,你的命比很多人都重要!”
宿莽最后一句话带着沙哑的嗓音,不知道是因为青稞酒喝多了还是动了感情。他不是一个喜欢动情的人,更不可能对我一个男人动情,可他也不会对女人动情,我没见过宿莽喜欢过女人,而我爱女人爱得要命。
宿莽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落日余晖中,原野的黑夜遮不住宿莽精光内敛的眼睛,靡莫大巫者闯入黑夜就如同蛟龙进入大海,黑夜的精灵都是他的小鬼。想必他还是会欣赏到原上的星空,或许他会揣测到天下的玄机。
白鹤和月儿出现在原野的不远处,我一望就能瞧见二人幸福的表情,那表情让我不得不嫉妒,毕竟我爱女人爱得要命,偏偏月儿总是令我想起阿月。
羊群回到羊圈,鸟儿飞还鸟巢,人在日落后必然要回家。我就像个盼着亲人归来的老头子,等着他们吃饭。可惜的是,我和宿莽吃光了羊肉喝光了青稞酒,只剩下一堆骨头和不多的奶茶。我暗暗发笑,原来并不是每个盼归的老头子都在等待亲人吃饭,也可能是等待亲人回家做饭。
月儿说她看到了那个“客人”的背影,黑沉沉的,还以为是草原被人撕去了一块,露出了“画卷”背后的底色。她问我是不是所有东西的底色都是黑的?我说不是,至少你月儿的底色就不是黑的,因为你没有影子。
白鹤拿出一包糌粑,说是今天去理塘买的,我觉得还行,今晚有些宵夜解馋。月儿在火炉上重新热滚奶茶,为我和白鹤都满满盛上。月儿问我今天来的“客人”到底是谁。
我沉默半晌,月儿说如果不方便就别说。
“没有什么不方便,我既然能够将自己的命交给你们,也就不用对你们隐瞒。”
白鹤说:“说到这事儿,我倒想问问冷大哥,当初你就真的不怕我们丢下你不管?你要是一睡千日,又没人照料,肯定早就被埋进黄土了。”
我说:“我这个人除了斩影的手艺,还有看人的本事,我看人向来不会错,从你一下跪开始,我就明白你是个实心的人。”
月儿道:“那你就给我们讲讲那个客人!”
我半躺在毛毡上,说:“你们有没有听说过有虞盟?”
二人摇头。
“你们不知道一点不奇怪,即便你们是江湖中人恐怕也不会了解有虞盟的事情。有虞盟是西南地区潜藏至深的巫者组织,主要汇聚了鬼方、夜郎、靡莫、邛、莋、僰、爨等族遗世独立的巫者。鬼方、夜郎、靡莫、邛、莋、僰、爨也就是朝堂之人所谓的西南诸蛮。从商朝开始,历经千年,这些民族慢慢在血腥的征伐中退出历史舞台,有的民族几近灭绝。呵!僰族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如今存世的僰人也就只有我冷月爱一人了!要知道,这些西南诸蛮可都是有虞氏的后代子孙啊。有虞氏是谁你们知不知道?”
白鹤说:“有虞氏是黄帝的后人。”
“不错!所谓的西南诸蛮都是有虞氏的苗裔,都是炎黄的子孙!”
月儿用手托着腮,静静听我讲故事,这情景和当年阿月听我说故事一样。
“西南诸蛮尚巫,这是从炎黄就传下来的习俗,巫者乃是一族主心、精神命脉。随着部族的消亡,巫者成了最倔强的苟且蛮人。为了维系巫者最后的火种,在万历年间,诸蛮族的大巫者共同组建了这个有虞盟,本意是希望各族巫者能守望相助、重振族运。”
月儿道:“可是?”
“可是有虞盟的巫者们分属各族,各有打算,大家的心根本就不齐,就连盟里的首席有虞主都节制不住。”
白鹤道:“冷大哥,你也是虞盟的人吧?”
“以前是,但早就不是了,盟里有些人的作派我看不惯!”
月儿问:“官府不会压制有虞盟?”
“巫者行事诡秘,岂能让官府知道?即便是知道了也不能怎样!”
白鹤说:“有虞盟里的人都是巫者,那岂不是都很厉害?”
我敲了敲空碗,示意我的奶茶喝完了,月儿又给我盛了一碗,我就着糌粑慢慢吃着,久久才说:“再厉害也比不过十万甲兵……有虞盟本来就是个没有未来的组织,可有人总是痴心妄想……”
三人在帐篷里说话,外面冷风呼啸。我的思绪飞出了帐篷,追随宿莽而去。我想,这时候宿莽应该看到原上的星空了吧,不晓得他又会得知多少天意?他应该很清楚,再厉害的巫者也只不过是天意的传达人,天意永远在人头上,什么时候砸下来也不是巫者都能说清楚的。况且这世间不仅有天意的传达人,还有自称天意化身的人。天意化身总会被别有用心地混淆于天意本身,看起来比传信的要强很多。既然天意化身出世,传达人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我吃饱喝足,钻进自己的被窝,说我给你们讲这些是想让你们知道内情,因为今天宿莽来了,今后就还会来人,说不定会遇上危险,到时候你们死了也不至于是糊涂鬼。
我发出阴险的笑声,说:“明天我去一趟理塘,没茶了,得买,顺便再换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