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你们去北边？”醉醺醺的马夫扯扯领口，以便让冷风吹吹他发烫的绛红色胸膛，“北边有什么看头。”
库勒桀没有应他，他一直注视着身边脸庞通红的青渺。
青渺紧闭着双眼，额头上的手绢散发出丝丝的白雾。库勒桀轻轻拨开青渺被汗水黏连在脸颊上的发丝。
“还有多久才有人呢？老玛依（对年长者的敬称）。”库勒桀焦急地望着远方单调的灰白色。
“快喽快喽。”马夫望着前方有些泛灰的帐子，“喏，北木梭，这里是天行大天可汗库勒穆起兵的地方啊。”
库勒桀浅褐色的眸子凝视着那些大大小小的帐子——那是一堆破毡片胡乱堆砌成的，过往的人们眼中也是森然的灰色。
当他把青渺放到一张相对干燥的床上时，库勒桀才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
老马夫朝瘫坐在床边的库勒桀递去一杯酒。
库勒桀的鼻腔猛然间充溢着浓烈的酒气，他摇摇头。
老马夫把自己的那杯一饮而尽，随后他用袖口擦了擦嘴唇：“怎么？多大年纪了？还不敢喝酒？嗯？”
库勒桀愣了一下，他接过老人手里的杯子一饮而尽，入喉的感觉像是吞进了一把刀子，如火焰般的刀刃燎灼着他的食道。
“咳咳......”库勒桀狼狈地擦拭着泼洒出来的酒，一旁的老马夫接过杯子。
“你呀，要想往北边去，没点酒量可不行。”老人掀开帐帘前这样说道。
“唔，你那个，小骆驼我给放在马厩么？”老人忽然又把头探进来。
“嗯嗯，多谢玛依了。”
青渺的眼睛缓缓睁开了。
“唔......小蛮子......”青渺的声音很轻。
“我在呢。”
“我......怎么了......”
“你忘了？我们在翰珂遇到了雪暴，我们的衣服都结冰了，后来，你就发烧了......”
“是你......把我背出来的？”
库勒桀挠挠头：“嗯......还好我们遇到一个老玛依。”
青渺轻轻地笑了：“谢谢......你。”
“没......没事啦......”库勒桀挠挠头，“你好好休息吧......”
帐子外突然传来嘈杂的声响，库勒桀给她掖好被子：“我出去看看。”
青渺点点头，像是一只乖巧的猫。
帐子外高大的男人们正围在一起，空气里是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个子不高的库勒桀并没有看到他们在干什么，直到一个男人捧着一大块鲜红的肉从人群中走出来，库勒桀看到了地上、稀稀疏疏的沾着血的白色毛发的时候，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那时库勒桀的脑子轰的一声，这与周围欣喜若狂的人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们！在干什么！”库勒桀拽住那个端着肉的大汉。
“嗯？骨弧，这是那个？”大汉把脸转向人群中的老马夫。
老人面对着库勒桀的注视，他的表情窘迫无比。
“啊......这是我在翰珂救下的一个孩子。”
“你干了什么？”库勒桀的双眼通红，“你干了什么！”
他拔出身后的刀，扑向支支吾吾的老人，却被几个牧民一把扯住。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的羊驼！”
“小伙子，我们都是从西苍逃难来的牧民，我们是......唉！实在没有东西吃了啊！”老人一脸无奈地紧缩着脖子。
角落的几个光着身子的孩子哭丧着脸，他们无助地啃着脏兮兮的手指。
“杀也就杀了，要不是骨弧，你们早被雪埋了！”大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向着不远处的篝火走去。
“它也是一条命！”库勒桀被男人们用膝盖抵在地上，他有气无力地嘶吼着，“你们......“
这时候他愣住了——一个人正站在帐门口，她的两只手捂住嘴，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青渺......”
她蹲下了，脸埋在膝盖间，双肩不住地颤着。
“放开我！”库勒桀挣扎出来，浑身尘土的他跌跌撞撞地走到青渺面前。
库勒桀站在女孩的面前，他沉默着，他也许不理解，当一个身处异国的人失去了她唯一的依靠时，是怎样的感觉。
“青渺......”库勒桀的嘴唇被他咬出了血，“我......”
话音刚落，青渺站起身，朝着他扇了一巴掌。
“你怎么能把源源交给一个外人！为什么！”她的声音带着大病中的沙哑。
库勒桀看着泪流满面的女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嘴里胡乱地支吾着什么。
“你们不是很穷吗？给你们！都给你们！”青渺拔下发髻上的玉簪掷在地上，又从怀里掏出一把碎银子扔在地上，“我恨你们！”
那些难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没有人去捡那些银子。
青渺的头发披散开，这映得她的脸更加苍白。
“我不想，再遇见你。”青渺向着远处走去，“永远！”
“青......”不知是不是刚才酒的缘故，库勒桀看到青渺的背影渐渐变得模糊起来，最后他的眼前一黑，摔倒在了地上。
当青渺被忽然冲来的马团团围住时，她本来因发烧而昏涨的头没有意识到这些骑在马上的流民有多么危险。
她听到其中一个男人向着他的同伴嘟囔了几句，随后一把把她揽上了马。
已经没有了反抗的力气的青渺无助地看着渐行渐远的自己，男人的臂膀像是铁箍，紧紧地钳住了她。
“小蛮子......”青渺声音嘶哑地低声呼唤着。
他听不到了。
当库勒桀从床上醒来时，他看到了围住他的一众人，他们都用一种局促不安的表情望着库勒桀。
“醒了......”那个叫骨弧的老马夫低下头，“那个小家伙，我们找了个地给埋了......”
“真是没办法了......”老马夫用脏兮兮的袖子擦拭着眼泪，“西胡跟咱们打仗，家没了，牛羊都没了......我的小孙孙饿得吃土，肚子胀得老大......”
库勒桀看着面容枯槁的众人，他不知道现在是怎样的心情，该去恨他们？亦或是庆幸可以用一只动物去救十几条命？他只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死去了。
他慢慢从床上站起身：“那是只牲畜么？你们可以想想，一个女孩，一个人来到这里，无依无靠，只有一只羊驼陪着她，你们呢？你们......”
库勒桀攥紧了拳头：“好了......她现在走了......我，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回来了，可这，不怪你们......是我。”
他忽然痛哭起来：“怪我啊！我没让你们过上好日子，我甚至连我身边的人，哪怕是一只羊驼也保护不好......”
流民们面面厮觑，没有人理解他的话。
库勒桀抽噎着向帐外走去。
外面已经繁星漫天，库勒桀紧紧身后的刀。
又是一个人了。
也好，我哪有保护她的本事呢？
这时帐子里跑出一个小女孩，她气喘吁吁地停在库勒桀的面前。
“大......大哥哥。”
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今天我去拾柴火，看到那个大姐姐......被鹘林大叔带走了”
“鹘林？”
“就是这里一个部落的酋长......”
“他们在哪边？”
“东边。”女孩向着东边指了指便跑向了帐子，过了一会，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女孩又跑回来，郑重地鞠了个躬，“对不起......”
库勒桀看看那群灰色的帐子，向着东边走去。
“你还要去找她？”心里，一个声音这样质问他。
“对啊。”库勒桀就这样，走在夜幕中。
“你还有你的大业呢，珲木狼节节败退，时间可不多了。”
“嗯。”库勒桀停住步子。
“走吧，向北走吧，他们不会伤害一个女孩的。”
“但是，没有了她，我怎么会走到这里呢。”
男孩继续迈开步子。
“我答应过她，陪她看一辈子的星星。”后来的库勒桀就是凭着这句话冲向上百人的鹘林部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