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片大漠的前方逐渐漏出一些泛着枯黄的绿色,胡人们才纷纷挥舞起手里长长的兽皮,并欢欣地尖叫着。
这时候的绿色总是给人一种充满希望的感觉,特别是这个度过了一整个枯黄冬天的民族。
胡人们寂静下来了,那些绿色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沙漠中打穴的伶鼠,随后便是一声巨大的轰鸣。西胡的马受了惊,有些高昂起前蹄嘹亮地嘶鸣起来。
大月兹尔猛地伸出左手——他缓缓抽出背后的弯刀,泛着猩红色光芒,名为朴水血流的长刀“嗡嗡”地震颤着。
这把以西胡的母亲河来命名的英雄之刃存在于无数个胡人儿时的梦里,他们的父辈郑重地告诫他们,要一辈子追随着这把刀的主人——永远。
“每一个使用这把刀的人都会被朴河女神护佑的,你要借着护佑去为西胡拿下自己的土地啊。”大月兹尔的父亲临终前这样说道。
直到那片众人向往的绿色中冲出一道道迅疾的黑影,胡人们才纷纷拔出胡勾,驱马而去。
“好看么?嗯?”珲木猡抡圆臂膀,长刀撕裂开厚重的革甲,面前的敌人与马都重重地摔倒在地,“这里是,我们的!”
他指指身后广袤的土地:“我们的!”
珲木猡一把扯开发箍,狂风吹开他的长发,状若怒狮。
大月兹尔愣了一下,他打量了一下比他强壮了许多的珲木猡,策马向他扑去。
“王!”孤山完刚刚砍倒一个冲来的狩人骑兵,他指着飞奔而去的大月兹尔大吼道,“护驾!”
一身伤痕的珲木猡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他瞥了一眼马下堆积的尸体,耳边呼啸生风,他猛地抬起头——一个并不强壮的男人执着一把血红色的长刀正向他冲来,当男人越过那些尸体与飞箭,眼中只有他一个目标时,珲木猡承认他的内心泛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
不过久经沙场的经历让他紧紧握住手里的战刀等待着男人的冲锋。
想去保护世子的北狩士兵被一个个砍倒,直到男人的刀刃刺向珲木猡的马前,被他举刀抵住。
两匹马在乱军中盘旋,两把刀激烈地碰撞着,西苍牧场上鏖战的轰鸣声甚至惊飞了迁徙而来的避冬的乌鸦。
遮天蔽日的乌鸦飞过厮杀的军队,有些中了流箭,自天空直直地坠下来,落在已染成红色的泥土上。
于是,黑色的羽毛掺杂着残肢断臂遍布在西苍牧场上,双方的士兵就踏着这些东西,一个个倒在血泊中。
珲木猡惊异于那把奇怪的红刀泛出的血雾,那像是一条毒蛇,旋绕着,想尽办法想对着他的喉咙咬上一口。
大月兹尔疯了一般的挥砍以及随后而来的士兵让珲木狼放弃了此时的僵持,他一把挑开对方的朴水血流,退进身后的骑兵中。
“大汗呢?还在天查海子么?”珲木猡紧紧按住胸口的伤口,尽量不让血流出来,“不是说好大汗从他们身后突袭吗?”
“大汗......大汗被西胡的人围住了!”
“怎么会!”珲木猡一把拽住士兵的胸甲,“他在什么方向?”
“天查海子......北边......断蛇原”
“走!去救我阿爸!”
“世......世子......来不及了!”
四周是一片土黄色的身影,大月兹尔执着朴水血流,他依然是冰冷地望着众军簇拥下的珲木猡。
“突围!突围!”珲木猡突然吹了声响亮的哨,胡人被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珲木猡跃上一匹马,向着远处奔去。
天查海子,断蛇原。
此时的断蛇原是一片倒伏的马,那些战马都被砍去了几只蹄子,有些还未断气,在结满了霜花的枯草中嘶鸣着。
珲木狼不愿去看那些马——战马是北狩人一半的命,骑上马的北狩人将是整个四野之陆最恐怖的存在,而没有了马,他们就失去了最大的长处。
此刻图可可这支名为戎齿军的军队依靠着强壮的身体与无数次的训练,他们手中的重盾抵挡住了北狩可怕的灭敌冲锋,而他们的钝刀即使没有斩下马腿,也会直接将那些骨头粉碎。
珲木狼就这样惊愕地望着那些马摔倒在地,扬起的大片尘土覆盖了整片战场。
图可可的军队从盾牌下探出脸来——像他预想的那样,珲木狼脸上的表情与当初烈鸢骑统领王胥一模一样。
随后的十几天让整个草原人心惶惶。
巡昭十二年,北狩与西胡在天查海子西侧的西苍牧场爆发了有史以来伤亡最大的一场军事冲突,北狩二王子珲木猡所率先锋军被困天合峡。
“苍天黄黄如穹盖,大地茫茫如棋局……”远处老牧人绵长的牧歌响起,老人越过那些残缺不全的尸体与被血浸湿的旌旗,他执着长鞭,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珲木猡正坐在一架倒塌的马车上,他的怀里斜倚着一柄长刀,此时的他满脸鲜血,疲惫地低垂着头,直到老人破旧的皮靴停在他的面前。
珲木猡抬起头,面前发须凌乱的牧人正征征地看着他。
“你是北狩的世子?”牧民笑笑,“你们,刚打完仗么?”
珲木猡没有回答,他深深地埋下头。
“孤军深入,寡不敌众,怎么不向天钊城送信呢?”
“送了……”
“这都十天了……就是爬,也爬来了……”老牧人叹了口气,“唔,怎么不寻你阿爸的兵呢?”
珲木猡摇摇头。
此时的珲木狼正被大侯孤山完围困在天查海子北侧,当西胡的戎齿军迅猛地割断一只又一只马腿时,这位大汗才第一次感到了未曾触摸过的恐惧。
送信的使者到了。
后来他的尸体被珲木央棠挂在了天钊城的门前。
珲木丛烟静静地站在城楼上,悬吊着的士兵的尸体正慢慢摇晃着,上面蓄满了雪。
身后的珲木央棠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珲木丛烟吓了一跳,他转过身,珲木央棠笑笑:“三弟在看什么?”
“鸟。”
“鸟?”珲木央棠伸了个懒腰,“大雪天的,哪有什么鸟。”
“我记得阿爸给我们讲过,鹤子滩的金雕。”珲木丛烟不动声色地望着悬吊着的信使的尸体,“小雕们破壳了,就会互相在巢里争斗,直到强者把弱者们推搡出巢穴,推下山崖为止,最后留下的才有资格活下来。”
“喔,喔。”珲木央棠的眼珠猛然间颤了一下,“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可,咱们颂天大神就是这么定下的啊!弱肉强食,没有什么错。”
沉寂了好久。
珲木央棠想去看看珲木丛烟的表情,可他克制住了。
“大哥,我就随便说说。”珲木丛烟埋下头,“我也没说这样有什么不对。留下强者......总归是好的。”
“喔......那就好,那就好......”珲木央棠缓缓踱着步子,“丛烟要调理好身体,不要思索太多,累倒了自己,可不好了。”
过了许久。
“嗯。”
他一边点头,一边凝视着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