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时间对一个城市年轮来说,也许并不漫长。但是改变和成长还是显而易见的。丽江的居住人口比五年前增加了一倍还不止。原来安安静静的街道,行人不多。如今,熙熙攘攘的,住户不少。原住居民倒不是繁衍增加了很多,主要是外来来开客栈、特色旅游小店的、候鸟似的居民很多,加上更多的来短期旅游停留的客人,整个丽江较前热闹繁华了不止一点点。
我站在四方街街口,脚下方方正正的长条青石行走的人多了,黝黑得透亮,磨得光滑如镜。曾经那家很醒目的茶铺如今不知道是淹没在各种各样的小店中,寻不到影踪,还是早就湮灭在你死我活的商战中,无从祭奠了。我找不到它。我无声地穿越过四方街,凭着记忆中的位置寻了过去。站在一片更茫然的旧城前,我的心变得分外不是滋味。
我并不难的找到了中恒公司的地址。只是昔日高大辉煌的门头,如今破败不堪,无人打理,外贴瓷砖的门头留下一列列雨水长期浇灌的黄色水渍,没有公司的挂牌了,只有门牌号歪斜在墙壁上,摇摇欲坠。门前的那一大块空地如今杂草丛生,我踩着杂草,走近了锈迹斑斑的锁住的铁门,望向里面。
左手边昔日的保安室门窗紧闭,门框窗框的油漆已经脱落得斑斑驳驳,窗玻璃灰蒙蒙的。往里看,场地中间,孤零零的四方水泥台,孤零零的高高细细的灰掉了的不锈钢旗杆,旗杆垂下的绳索还在,上面早就没有飘飘摇摇的国旗和厂旗了。再往前看,依然是暗淡无辉的景象,那是昔日带着威严与肃穆,代表着权利的行政办公楼。
虽然来之前有无数的设想和各种不好的思想准备,可是我还是被眼前的景象给震惊到了。昔日热闹景气的场景完全没有了一点影子,看这个样子,公司破败不是一年两年了。如今物不是人绝非,完全找不到当初的一点点样子。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张总呢?吴智勇呢?我的师傅们呢?我的伙伴们呢?
我的心里登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白。脑海里也是一个黑洞。我伸头朝四周看了看,以前四周是空旷的,没有其他公司或者店铺。现在倒是有了几处类似仓库的建筑和修车行。但是还是看不到什么人影。怎么了?不光是我的公司一败涂地了,周围其他的工商业也不见起色了?我深深叹息了一声,缓缓走回了大道上。
在拐弯处,我惊喜地发现那儿依然是一个小士多店,小小的门店,挂的招牌与原先不同,比较新,但似乎店名没变?再看看里面,摆放着和从前差不多的小日用百货和零食小吃。我快步走了进去,仔细地打量着柜台后的老板,有点晃眼的似曾相识。这位近古稀的老者,看我一个劲地看着他,有些不快,说道:“问路?还是买东西?”
我收敛了我的惊喜,将目光放进柜台里穿梭,边询问道:“有绿豆糕吗?”老者转身从身后的货架上拿下来一盒包装精美的四四方方的绿豆糕,声音热情了一些:“有。我这里什么都有,这个牌子的绿豆糕是最好吃的。”我看了看,讪讪地接过来,接着问道:“没有那种卷成筒状的,本地生产的,那个叫——什么什么牌子的?”
“哦。那个啊。早两年就不生产了,改制了,厂子都没有了。咦,你是回头客啊?是来旅游的吗?”老者来了点兴致。我掏出钱来,买下了手中的绿豆糕,趁着老者找零的时候,说:“大叔,我好像还记得您。您五年前就在这开店吧?但是好像那时你偶尔来看看店,对吗?常驻在店里的是一对年轻夫妻,带着个几岁的孩子,是您的儿子儿媳妇,对吧?”
老者边将零钱放到我手心里,边仔细地打量着我,然后歉意地摇摇头,疑惑地说:“哦,年纪大了,记不住了。你是?”我笑着说:“当年也就是几面之交,您哪能记得住呢。我是馋嘴,当时经常在你儿子媳妇手里买这绿豆糕吃。所以我比较记得。”老者和蔼善意地笑笑。我指着拐弯处,接着说:“我以前在那边那个公司里上班的。好像公司已经关门很久了?您知道吗?”
老者顺着我的手指,看了看,说:“哦。知道了,这家公司是关门很久了,大概,大概——有三四年了吧,或者更久。早几年还有一些开发商来看厂,后来无人问津了。这几年倒都是我在这看店,所以我还是知道一些的。不是全民搞旅游开发去了嘛,我儿子儿媳妇也去了旅游区那边了,这工业区是越来越不景气了。”
我的心沉了沉,看来当初张总和吴智勇很艰难啊。我抱着一点希望地接着打听:“大叔,你知道这公司的人都去哪儿了吗?能知道一两个的下落吗?”老者摇了摇头,说:“这就不知道了。当时我来这店里少,本来就不认识几个人。你也是知道的。现在是没办法,帮儿子媳妇维持着生意而已。不然,我也关门大吉了,回去养老啰。”我致谢了老者,告别后向我以前的宿舍楼方向走去。也许在那里,我可以有收获。
不知道是工作时间的原因,还是别的什么,街道上空空荡荡的,与四方街那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以前,到了下班的时间,这里打工的年轻男男女女是摩肩擦踵的。现在不光是路上见不到什么行人,就是透过附近工厂的车间窗户,也看不到了以前人影丛丛的样子,窗玻璃灰蒙蒙的,还有很多破碎着,估计也是空置了不短的时间。这里,都怎么了?
凭着记忆,几分钟后,我到达了原来的宿舍楼下。还好,我轻舒了一口气。宿舍楼虽然也显出几分陈旧,但是生活的气息掩饰不住。阳台上飘扬着各式晾晒的衣物,某个或某几个窗口还飘出音乐的声音,似乎还有饭菜的香味。楼周围还增添了几栋建筑。我稍稍寻找了一下入口,绕到了楼后面,当时我的房间是在南面。
此时,也已经接近暮午了。我在宿舍楼前停住了脚步,面对着四十五度挂在半空的太阳,太阳的热度和亮度打在身上,我想我的周身一定是染上了一道金边的。我的脑海里是五年前,吴智勇背对着这样的夕阳,站在路边,目送载着我的小车,缓缓地驶远。记忆一如从前。往事已无从前。
我恍然地将目光梭巡了几遍楼层和窗户,以前这整栋六层楼都是公司租下来的,有统一的宿管人员,是公司小组长们、一般行政人员和我们实习生的居住地,另外附近还有两栋楼,分别是一线流水线上的工人们和公司中高层人员的宿舍。当初我住的那层楼,那个房间的窗户,我能确认。
我踌躇了一下,还是决定先爬上六楼,不管如今,那里住着谁,我先去缅怀一下我当初的栖息地。我想这栋楼里应该早就是人去楼换主了。公司不存在了,宿舍当然也就不存在了。如今,住在这儿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果然,没有人拦阻,提着行李箱,我微微喘息着上到了六楼,走廊上安安静静的。楼道里新增了一盏节能照明灯,白天也如夜晚一样始终亮着。周围增添的几栋楼,有些遮住了原本明亮通透的光线。我走到了我曾经住的那间屋子外,屋门闭着,门上贴着一个倒福字。看颜色显示,并不是很陈旧。
隔着屋门,我仿佛听到当初我和晓晓大呼小叫,快乐无比的声音。仿佛看见方爱莲背对着我们侧卧一动不动的身影。仿佛伸手就能触及窗帘,而吴智勇站在窗前,对着墙壁说“毕业后回来,好不好?”;一边站立着一个女孩,是五年前的我,吴智勇随后鼓起勇气,看着她说“毕业后回来。为了我,回来这里”。
如今这些如同潮水一样全部撤退了,安静得仿佛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到响声。我站在门外,心潮起伏,心脏已经跳得找不到正常的频率。以前,我遇到我不能对付的事情,我的六神就会跑了。而今,它们不再会逃跑了,它们只会潜伏在我的体内,颤栗、抽泣、揉碎了般的疼痛。五年了,那是怎么撕裂了的岁月?
我不知道在这楼道里呆呆地站了多久。渐渐楼里开始出现噪杂的开门关门声,男人女人说话的声音,还有小孩子哇哇哇地啼哭声,上上下下的脚步声夹杂在锅碗瓢盆碰撞声中。有一个脚步声,一直走过来,然后停在了我的旁边。
我下意识扭头朝这脚步声的主人看过去,却发现自己看不太清楚。头顶的白色节能灯依然亮着,楼道底端的窗户现出外面已是黄昏了。我眨了一下眼睛,有一点凉凉的东西顺着脸庞滑下来,我看清楚了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个很年轻的男子,个子中等,不胖不瘦,他正诧异地看着我。我才察觉自己满面泪水。
我匆匆用手背抹了一把脸,冲他微微点了点头,拉起我的拉杆箱准备下楼去。年轻男子忽然在身后喊住了我:“哎,哎,那谁,你是不是找人啊?我能帮你什么忙吗?”我停住脚步,回头轻轻一笑,说:“是,又不是。谢谢你。”
我预备接着走,他却快步走过来,说:“那个,那个,等等。我看你好像有事啊,你是外地来的吧?快天黑了,你准备去哪儿?”我等他走到我的面前,仔细打量了一下他,这么年轻的一张面孔,估计也就是二十刚出头的样子。但是目光清澈,眉眼清晰,不像是那种坏男孩。
我再次微微一笑,眼睛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然后说:“再见!”我毫不迟疑地下了楼。那个年轻男人没再说话,我感觉到他站在楼道口,一直目送着我离开。我想我的眼神和镇定制止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