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漓从妖界离开,第一件事便是去了西山。
天劫的那片竹林被施了障眼法,悦漓寻了好久才找到散落在地的山茶挽月,将它小心收在手里。
簪子裂了几段,像是被谁用内力震出来的,银铃也碎了,这样强的修为,许是天帝所为。
这山茶挽月想来也是可怜,坏过许多次了,也不知能不能补好。
肩膀上的伤疤还在隐隐作痛,悦漓原以为它已经好全了,却没想到一痛便是深入骨髓血肉,遍布四肢百骸。
她从前总觉得自己无坚不摧,现在想来阿熠才应是最厉害的。她怕苦,却也能喂他吃药,怕疼,却也敢为他受伤。
气息涌动,周身萤火忽地烧了起来,想来西山地界已经被下了阵法,如今擅自闯进来,怕是这阵要将她赶出去了。
屏气凝神间,手中的簪子,一颗银铃骤然响了起来。
空洞的山涧里,没有虫鸟,没有蝉鸣,只有银色的铃铛,像雨点落在青石板上,叮—叮—
断断续续,又清清楚楚地砸在悦漓耳边。
阿熠!
是你吗阿熠...
你没走对不对,你在哪儿,你究竟在哪??
你看到没有,我回来了,我来找你了,你别怪我,出来见见我好不好,求你了,出来看看我...
竹叶簌簌,只有一团团磷火浮着,没有他。明明银铃响了,却仍旧见不到他。
你定是在怪我不守承诺对不对…
阿熠,你别急,待我了结了这些俗务,立即便去寻你。
悦漓揉了揉眼,抬袖收了磷火。
山茶挽月静悄悄躺在手心里,好像刚刚不过是她的一场错觉。
但她知道,不是错觉,沉熠一定就在她身旁,陪着她,看着她。
悦漓终于觉得身子里有了一股劲,能让她撑着去面对接下来的血雨腥风。
时隔万年,悦漓终于再一次来到虚空。
那片天,绿油油的草地,雷打不动的茅草屋,什么都没有变过。
她在界外跪了半日,为朝暮,也为簿天,他们的家,现在只有她一个回来了。
师祖不肯接见,只差小侍说天帝陛下已经离开了。
悦漓规规矩矩磕了个头,起身离开时,却听见师祖念诵佛法的声音: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一切法相本为缘生,缘生之法,当体即空。
空灵的梵咒从山里传出来萦绕耳边。
她向来愚钝,佛法从来都是一知半解,而今,却居然通透起来。
缘来缘去,无欲求,不过一场空。
然而师祖亦说过,若欲无境,当忘其心,心忘即境空,境空即心灭。
悦漓扯了扯嘴角,回头对着虚空深深鞠了一躬,轻声道:
“我忘不掉,放不下,终究做不了大彻大悟的神仙。”
离开虚空飞到九重天时,竹远在南天门排兵布将,见到她的身影,面色一变,看不出惊讶还是警惕。
他挡在牌楼前,曾跟悦漓同生共死的天兵天将果然也一脸防备盯着她看。
她竟不知道,原来神不知鬼不觉间天界文武两道如今尽是被竹远握在手心里。
悦漓虚伪地眯着眼对他笑了一下:“你这是做什么?我前脚为你天界鞠躬尽瘁,你后脚就要过河拆桥?”
竹远伸手拦在她面前,语气肯定:“你都记起来了。”
他知道了..还真是快..
看来妖族如今也不太平,怕是混进来什么脏东西,要好好肃清整顿才是。
悦漓在心里盘算着,面上却眨了眨眼,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若是怕我寻仇,大可不必。
我近来过得还行,也深知你们是为我好,从前到底是我年幼轻生,从今往后只想随天帝伯伯好好过日子,不再乱想了。”
见他面露疑色,又补充道:
“但你们对我动手这事儿,我定不会轻易饶过。想来这是老头儿的主意,今日我便是要来找他算帐的。
你这也要拦我?”
又是好话又是威胁,像他这般谨慎,糊弄起来真不容易。
竹远终于收了手,那些天兵也散开来一条路。
悦漓的眼神扫过去,他们皆俯首低头,不知是愧对于她还是在逃避什么。
她十分忧愁起来,如今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更重要的是,竹远像是蓄谋已久,一步一步殚精竭虑,他究竟为了什么,想做什么,背后还有什么人,悦漓一概不知。
对上他,很难说有几分胜算。
而今他倒是像天界的掌权者,大权独揽。可天帝伯伯到底出了什么事,原来的他是断不会让天庭权位大变成这等模样的。
带路的小仙娥告诉悦漓,天帝陛下不在凌霄宝殿,而是在金阀弥罗宫里,他许久不曾去过朝堂了。
弥罗宫里很静,静到连酒壶与玉杯碰撞的声音都听得清楚。
门外立了两排仙侍,有的已经打起了瞌睡,只有最前面那个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端着糕点,似是想敲门,却又不敢上前。
小仙娥通报了一声,他回头看了悦漓一眼,转头就要走开。
“...鹤白,你不必躲我...”
好久不见了,鹤白...
那袭白衣晃了晃,顿住了身子。
他缓缓走到悦漓面前,将托盘放在一旁,然后跪在地上,低声道:
“鹤白愧对尊上,未能谨遵尊上嘱咐,甚至害主君以身犯险,请主君责罚。”
阿熠不在的这些年,他长得很好,安稳了许多,阿熠,定会十分欣慰吧。
她将鹤白扶起来,轻声安抚:
“我从未怪过你,是你在所有人骗我瞒我的时候,站在我和他一路,你是真心为他好,为我们好,我都知晓的。”
鹤白静静听她说完,松了口气,立马捉住她的手腕,话篓子一股脑儿倒出来:
“不管怎么说悦漓你能想起来真是太好了,陛下如今萎靡不振整个天庭都被那个心怀不轨的竹远占着,你来了我也算是有了个奔头,…”
悦漓扭了扭手,没能抽出来,额角开始微微抽搐。
主仆俩一个癖好,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果真话还是不能说太满,这些年他当真是一点儿没变过…
“咳咳,”悦漓不得不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如今最紧要的还是要去看看天帝伯伯。”
“是,是,”鹤白连连点头,把糕点茶水全塞进她手里:“陛下几天未曾进食,送进去的都被砸了出来,既然你来了,就交由你了。”
悦漓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在一群小厮仙娥的注视下,一手端着托盘,一手推开了宫门。
刚迈过门槛,沉重的殿门就悠悠合上了。
大殿里黑漆漆的,纸窗户里透了几丝光,昏昏沉沉。
悦漓不小心踢到倒在地上的杯盏,发出一连串儿的声响。
天帝端坐在桌案前,续了酒,微微抬了抬眼:
“你去过西山了,悦漓。”
他看起来依旧那般出尘,那般高高在上,眼神却失去了以往的神采,下巴也冒出来青青的胡茬。
他说,悦漓,沉熠,晏笙,我终究还是对不住你们。
“这一生,我做错的事,太多了,实在是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