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漓整整在屋子里藏了三日。
大多数时候是清醒的,也有一小部分时间睡着,这段日子像是偷来的,在他离开后,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成日里嘻嘻笑笑,跟神仙小妖插科打诨,甚至连他这个人的存在,都不曾记住过。
仿佛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天劫的时候,认识他的几万年,就像一场梦。
其实分不清到底从前是梦,还是现在是梦。分不清楚的。
心破了一个窟窿,往身体里呼啦啦地灌着冷风。
第四日,她给自己洗了把脸,换了身衣裳,面无表情地推开了门。
如今最紧要的,还是把天界收拾妥当。
浑然不觉间,原来天界早就把妖魔两族当作囊中之物了,真当她是摆设么…
悦漓心里是曾真心实意把竹远当作朋友的。从前他陪着,与她说那些话,打得趣,无论是出自什么目的,她也真诚地开心过。
只是如今,既已经将他看得透彻,便知从前已是从前,自己,竹远,清涟,沉熠,他们所有人,都回不去了。
清涟倚在门口打盹儿,殿门一开,她晃了两晃,栽倒在悦漓身上,又立刻直起身子,担忧地望着她。
悦漓亦是望向她,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是她和天界一起,偷走了自己的记忆,把沉熠生生从自己的生命里拨离出去。怨她?怪她?可心里又明明白白知道她是在“为我好”。
就这样,所有人高举着“为我好”的匾额,清涟是,天帝伯伯也是。
悦漓仅剩的最亲近的人,就这样大张旗鼓地欺骗着,假意逼迫着,将他们的意愿强加在她的身上。
从没有一个人人问过她到底愿不愿意。
清涟像是有很多话要说,要问,她的红眼睛里尽是疑惑,悦漓却瞧见她眼眶底下泛着的青色。
她想说,却又不敢开口,小心翼翼的,十几万年了,都是一个样子。
原来她已经随了我十几万年了,悦漓心想,从天庭到妖界,从神武将军到妖魔共主,她到底是自己身旁留过最久的了。
于是悦漓收了神,抬手揉了揉清涟的脑袋,轻声道:
“你走吧,别跟着我,也别回天上去,我身边和九重天,都不是好地方。”
“你这是在赶我?”
清涟神色一僵,满脸难以置信,声音比几天不曾开口的悦漓还要嘶哑几分,再不似平日里那般温婉。
悦漓左右看了看,却没见到祭生,有些奇怪。近来他总是要跟在清涟身边的,怎么如今不见了…
清涟的眼泪眼看就要掉下来,悦漓破天荒狠了狠心偏过了头,不去看那张楚楚动人的脸,冷声呵斥:
“你跟我只会辛劳,你去找祭生,他定会护你安稳周全。”
如今时局动荡不安,她根本没有万全把握保住清涟。既已经死过一次,悦漓自然早已不在意这条命,只是清涟,她却不能也不愿连带上。
清涟着急地擦着越来越多的泪,手里捏着的手帕依旧是初遇时悦漓递给她的那方,柔柔的不曾有过半点儿灰旧。
“你是有多嫌弃我,才会要急着将我推出去!我不走,你听着,你别想赶我走!”
捉着她袖子的纤细的手因为用力,青色的血管一根根透出来。
其实清涟极少说这样刚烈的话,也极少直接称呼悦漓为“你”,悦漓抿着唇低下头,然后将自己的袖子从那几根手指头里抽出来,冷言道:
“清涟,你骗过我多少次,你瞒过我多少事,就算我这样直截了当地告诉你,你也还是要赖着我是吗?
我从前只救过一个修为低微的小仙娥,却不想引来了个忘恩负义的骗子!”
那只手再使不上半点力气,徒然落了下去,清涟跌坐在地上,清丽的面容血色尽褪:
“你都记起来了是吗?可怎么会...”
明明老君给了那么多的汤药,明明从前的七情六欲都去得干干净净,她连记忆都失了大半,根本没可能…
怎么会吗…悦漓想起那衫映入眼帘的玄衣,挺直的脊背,一瞬间挡住刀光剑影。
那么像你。
阿熠,他那么像你,却终究不是你。
“悦漓,”清涟第一次喊她的名字,悦漓一怔,刚越过门槛的脚停了下来,只听见她微颤的声音:
“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要想起来,然后恨透了我。
你知道吗,其实你是这世上最自私的人,你想陪他一起就去了,你没了他活不下去,那我呢!
我没了你,我怎么活!你要我怎么活!”
心里一震,蓦然回头,却发现她已经化了形隐去了踪影,那方手帕落在地上,终是沾了尘灰,没有人再会拾起。
————
清涟,清涟,
你没有我,还有天界的亲人,还有祭生;天帝伯伯没有我,还有偌大的天界;
你们只是失去了一个身边的人,可能会悲伤,会难过一阵子,然后在千万年的时光里,光阴流转,最后变成微不足道的渺小回忆。
但我不一样的。
阿熠于我是命啊。
我只要一想到,漫漫无际的一生,我再见不到他,听不到他的声音,我就像瞎了、聋了,整夜整夜陷在黑雾里,我失去他,就失去活下去的希望。
你瞧,我就是这样没出息。
你们总想我活着,我却不愿做行尸走肉,日日沉浸在虚假的幻想中,骗自己他还在,然后每每梦醒,如同千刀万剐,痛入骨髓。
你说的对,我就是自私,天下苍生于我何干,不过是因为他喜欢罢了。
六界安泰我亦不管,终其一生,我不过想要陪着他而已。
可却连这都做不到。
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爹爹为何不顾性命地要回妖界,我明白了。
他在的地方,便是我的归处。
所以清涟,对不起。
————
屋子里渐渐暗下来,所有的人都不在了,阴寒,空寂,寥落。
落在地上的脏帕子被捡了起来。
帕角绣着一株莲花,粉瓣含春,一看便知刺绣之人有多用心。
妖法卷着手帕在半空打着转儿,自顾自折的四四方方,整整齐齐落在粗粝的手中。
让你百般留恋的,原来就是这么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