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乐又咿咿呀呀唱起来了。
我很担心琵琶精的嗓子,前些年被我使唤了不少次,如今还能唱得嘹亮悦耳,我很是敬佩。
镜玄紧握着我的手踏入殿中,觥筹交错,暗影喧哗,六界使臣皆乐呵呵拱手贺一句恭喜恭喜。
如此敷衍了事,不如沉熠一句“至死不离”来得痛快。
不死,不离。多好的一句话。抑或是,多恶毒的咒怨。无论是喜是悲,你送的,我便欣然接受。
在一片恭喜恭喜中,镜玄与我拜了先主牌位,淡雅的脸上难得洋溢着收不住的笑,我辨不清真假。
“礼成!”
他垂首低眸,温软的唇落在额首。
不是他,那夜客栈里抱我的人,唇瓣上凉薄的吻,不是他。
怪不得镜玄那样气愤,处处针锋相对,那一声声“对不起”...原是如此。
那我又是什么,突如其来的求亲,不过是手里的东西要被抢走,你害怕,所以急急宣誓主权?
还是说你要证明天界得不到的你得到了,你很伟大?
我究竟算什么?
“小漓,你怎么了?”
多温柔的声音啊,谁能想到里面藏了多阴狠的毒药?
我抬头,似水的眸子里正映着我的面容,刚好的年纪,明艳动人,内里却在腐烂,看不到一丝光亮。
我问他,你当真爱我吗?
殿里一片哗然。
“但凡魔界有什么好东西,最后自然辗转到妖界。”
“听闻只要妖族参战,魔主必亲身赴往。”
“当初圣主大病,还是魔主日夜守着疗伤呢。”
“可不是吗,当初妖界先祖在时,魔主也是事事帮衬,不惧与天界为敌。”
“这么好的夫君,她这样问,莫不是失了智?”
我恍若未闻,只等着他的答复。
细细描过的眉挤在一起,他依旧温声道:“我自是真心爱你,千年万载,只此一句绝不撒谎。”
镜玄,我还能信你吗?你瞧,你就这样骗了娘亲爹爹,骗了我,骗了所有人。
你说绝不撒谎,可连篇谎话早已淹没了我,你的真心,不过是阴谋诡计,让我胆战心惊。
众目睽睽,我恰到好处露了一个笑,恰到好处挽了他的手臂:
“我自然是知晓的,你不后悔便是。
万妖得令,从今往后,我若有半点差池,魔主镜玄便是妖族主上,掌生杀大权,不得置喙。”
酒案上浮出我拟好的圣令,他拦下我的玺问道:“你做何这般咒自己?”
我心里嗤笑他故作姿态,面上依旧是不显山不露水:“一世太长,怕生变故,如今大家都在,也好做个见证,你我一片赤诚,天地可鉴。”
他终于似是松了口气,心情大好,随即唤人拿来笔墨,竟是要当场拟下魔书。
“九幽为凭,万生当证,今日魔主镜玄与妖族圣主成婚,此后镜玄如遇不测,魔界悉数交由妖族统领,圣主悦漓奉为新主,不得有异。如生贰心,魔界上下得而诛之。”
他携了我的手高高举起,十指相扣,含笑看我:“小漓,你可知这一日,我盼了多久。”
殿下妖魔欢腾,齐声高呼:“魔主圣主,天作之合,日月同寿,山河易色。”
我亦沉静地望着他道:“这一日,我也盼过许久了。”
盼到茶饭不思,寝食难安。
等的,便是这一刻。
祭生站在他身侧,微不可查点了点头。
我扶着额角,往镜玄身上靠了靠:“这嫁衣着实沉重,累人的紧。”
“是我考虑不周,辛劳了整日,我扶你回房歇息。”
他对满座宾客说了几句歉意的话,揽过我的肩,亦步亦趋,将六界使臣晾在了主殿。
打开屋门前,他竟是十分紧张:“拿不准你的喜好,我便猜着布置了一番,但愿你别嫌弃。若是不喜,明日我便差人去改。”
放在从前,在这张寡淡的脸上,我是万不能见到如此丰富多彩的表情,如今看来,很是惊奇,不免多看了两眼。
镜玄于是更加紧张起来。
我随意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玄色布幔,从檀木梁上垂下,坠以鲛珠,灼灼生华。侧面开一扇小窗,立着镜台。
“我深知你素不爱点妆,只是存了私心,想看你为我束冠,抑或是我为你描眉,任时光蹉跎,你我岁月静好。”
我看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
假作真时真亦假,面具戴久了,原本的样貌早就模糊不清。
他踱步到桌前提起一盏酒壶:“但我却不知这酒...”
“是我差人去寻的,你知我向来嗜酒,再者人间成婚,都要饮一杯合卺酒的。”
我斟了一杯递给他:“这酒,取得是患难与共,同心偕老的意蕴。”
“此意甚好,深得我心。”青瓷玉杯在他手中打着转儿,却没有喝下的意思。
我的心,一点点沉寂下去。
清幽的烛光跃着,黑金石壁上落下一片歪歪斜斜的剪影。
“你可是疑心我?”眸光流转,我抢过酒杯一口饮尽,落下眉眼道:“如何?你若是不愿,我不强求。”
“小漓,普天之下,我最不会疑心的,便是你。”他给自己斟满一杯,尽数饮尽,随后坐在塌上,拍了拍旁边的位子。
我听话地坐过去。
身下是软貂皮,覆着绸缎,暗红的曼殊沙华大朵大朵开着,满室凄丽馥雅。
“你可知那么多花草,为何我唯独选了这彼岸花?”
我有些茫然。他又笑了,神情却很是落寞:
“你明明什么都记起来了,却独独忘了我,我却忘不掉那日你将替花遮雨的伞递给我,转眸一笑,人比花娇。”
“魔界不常落雨,我怕下雨了,便会想起你。”
大约三五万年头的时候,年纪尚小的我跟爹爹去幽冥探亲,确是见过大簇大簇的花,盛放在黄泉大漠。
那天是否下雨,我是否递过一把伞,却委实记不清了。
原来记性不好,还真是害人匪浅。
嗓子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我哑声问:“你为了什么呢?处心积虑铺一张大网,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他似是想站起来,却因脱力跌落在塌上,捂着胸口,嘴角渗出几丝血痕:“你怎么知道...你...那杯酒...”
缓缓起身,我拍了拍裙角的灰尘,轻描淡写道:“两日之后魔族内乱,魔主不幸殒身,妖族圣主以一己之力平定河山,登两界尊主之座。”
“你竟是,什么都知道了…先前说的话,你都是在骗我?”
瞳孔渐渐放大,他大口喘着气,满脸失望惊疑,我瞧着甚是解气。
“以彼之道还治彼身,我不过做了你未完成的事罢了。比起魔主撒谎的本领,悦漓自惭形秽。
我只问一句,爹爹,娘亲,簿天,究竟是为什么。”
他撑着直起身子,血色渐失的惨白回光返照般添了几抹光亮:“你知道救赎吗?
那是当你失去一切,无依无靠时,唯一站在身旁的人。
我想要的,不过是做你的救赎罢了。”
就是这样,因为我,因为他云淡风轻一句话,无可计数的神魔灰飞烟灭。
多可笑。
衣摆被牵住,透过枯骨洇出大片暗红,妖艳如曼殊沙华,在身上朵朵绽开。
他说:“小漓,我是真心爱你,我从未,从未想过伤害你,你每次朝我走来,你在喜宴上说的每一句话,合卺酒...”
我一根根扒开他的手指,面无表情回道:“别将你的野心嫁祸于我。
若你没有试图用魔玉血环蛊惑我,我根本不会发现这一切,是你亲手葬送了与我的缘分。
你现在说的每一个字,你的真心,都只让我觉得龌蹉不堪。”
他终是松了手,拭尽血泪,施施然展开扇子覆在面上:“是我错了,我欠你娘亲一句对不起,终于到了亲自致歉的时候了。”
骸骨依稀湮灭在彼岸花海,如晚霞一般炫烂,那个夜里乘风而来,在我耳边温声细语道着不怕的如玉公子,永远安详睡去了。
愿你去往轮回往生的路上,再无曼殊沙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