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Less Deceived,1955年11月)
写在一位年轻女士照相簿上的诗行
你终于交出了照相簿,它
一旦翻开,便使我心绪纷乱。你所有的年华
粗糙或光滑地展现在厚厚的黑册页上!
太多的甜蜜,太浓郁:
这营养丰富的影像令我哽咽。
我转动的眼睛饥渴地捕捉一个又一个姿势——
扎着辫子,怀抱一只不情愿的小猫;
或身着毛皮衣裳,一个甜美的女毕业生;
或举着一枝花朵硕大的玫瑰
站在花棚下,或头戴一顶软呢帽
(隐隐让人不安,在某些方面)——
你从各个侧面打击我的控制力,
决不是因为那些让人心烦的懒洋洋地
围靠在你少女时代的家伙:
和你不是同一个层次,我得说,亲爱的,总的来看。
但是,噢,照片!没有什么艺术
这样忠实又令人失望!它记录着
枯燥的日子便是枯燥,僵硬的笑容便是欺骗,
它不会删剪任何瑕疵
比如晾衣绳,和霍氏胶画板,
但它呈现了一只猫的不情愿,并且录下
一个真实的双下巴,那美化你的光辉
便也赏赐在她的脸上!
它不由分说地说服你
这是一个真实的女孩儿,在一个真实的地方,
从任何意义上看都是可体验的真实!
或者这仅是过去?那些花,那扇大门,
这些薄雾迷蒙的公园和汽车,仅仅
因为结束而变得让人伤神;你
穿过岁月的凝视让我的心缩紧。
是的,真实;但终于,我们哭了,
当然,不仅因为被排斥在外,更因为
它让我们哭得自在。我们知道
过往事物将不再造访,以确认
我们的悲哀,不管我们多么艰难地跨过
从眼睛到相簿的鸿沟。于是留下我
为你心伤(毫无结果),
你倚着篱笆墙在自行车上保持平衡;
或是奇怪你可发觉这张游泳的照片
被人偷走;浓缩了过往,
简而言之,这过往现在无人能分享,
不管你的未来属于谁;宁静而干爽,
这相簿包容着你仿佛天堂,你可爱地
躺在那儿永不变样,
越来越小,越来越清晰,随着岁月的流逝。
婚礼那天的风
婚礼那天风刮个不停,
新婚之夜也是大风之夜;
马厩的门,在声声撞击,
他得走去将它关闭,留下我
烛光里枯坐,静听雨滴,
我望见旋曲的烛台里我的脸,
却什么也看不清。他回来
说马儿受惊,我悲伤,
那个夜里没有任何人或生灵
感受到我的欢欣。
现在已是白昼,
狂风过后阳光下一片混沌。
他去看暴雨积水,我
携着破损的木桶来到鸡埘,
放下桶儿,我出神呆望。到处是风在云层和树林里穿行,掀动
晾在绳上的布和我的围裙。
它可否承受,这随风而来的
经我的举动触引的欢喜,如同丝线
将珠玉穿系?是否我被允许睡去,
在这永恒的清晨分享我的婚床的此刻?
甚至死亡能否干涸
这些新开的湖泊,结束
我们的跪拜如牛儿在丰盈的湖畔?
地方,爱人
是的,我从没有找到
一个地方,可以说
“这是适合我的土地,
我就待在这儿了;”
也没有遇见那个特别的人,
理应立刻得到
我所拥有的一切,
直至我的名字;
想要找到这些似乎是为了证明
你不想要其他选择,对于
在哪里建房子,或者爱谁;
你让她们无可挽回地
忍受你,
所以这不是你的错,
如果城镇变得沉闷,
姑娘变成傻子。
然而,你错过了她们,
你注定仍然如此,
仿佛你所接受的东西
事实上,压碎了你;
更明智的做法是不去想
你可能直到今天仍然
多此一举地追寻着
你的地方,你的人。
来临
那些漫长的夜晚,
光线,寒冷而昏黄,
沐浴着房屋
安详的前额。
一只鸫鸟在歌唱,
在月桂环绕的
萧索的深园里,
它新啼的嗓音[4]
令砖墙惊诧。
很快就是春天了,
很快就是春天了——
而我,童年
是遗忘了的厌倦,
仿佛一个孩子
来到
大人们重归于好的场景,
什么也不明白,
除了那不同寻常的笑声,
于是也开始高兴起来。
在场的理由
小号的声音,嘹亮而专断,
引我走到亮灯的玻璃旁
窥看这些跳舞的人——全都小于二十五——
专注地挪步,潮红的脸对着脸,
庄重地踏着幸福的节奏。
——或是因为我想要,嗅着烟味和汗味,
幻想触摸姑娘的美妙。为什么要站在外面?
但,又为什么要去到里面?性,是的,但什么
是性?当然,是想着最大分量的幸福
被情侣们独占——完全
错误,就我而言。
召唤我的是那高悬的、喉咙粗野的钟
(艺术,如果你喜欢这样称呼)它孤独的声音
坚定地认为我也孤独。
它说;我听;其他人或许也听得见,
但不是为我,我也不是为他们;其实幸福
也一样。所以我待在外面,
有我的理由,他们来回磕绊,
有他的理由;彼此都满足,
假如没有人对自己判断错误。或撒谎。
铜版画
无止尽地,古老的刺激,
一个泡正在你身体的某一点无法控制地形成。
戳破它,尽可能快——
它将再次长大,直到我们开始死去。
它沉默地膨胀,直到我们围合为一体,
被迫挣扎着想要出去:
粗野,急切,真实。
那潮湿的火花来了,那明亮的开花的墙坍塌了,
多么悲伤的景色,我们无法从那时回转:
多么苍白的小山!多么咸涩、干枯的湖泊!
那戒指看起来多么沉重,
伯明翰魔术全都比之逊色,
那空荡的阳光如洗的房间多么偏远,
极度遥远,那紧锁的光线的立方体,
我们无法解释也无法证明,
我们料想,那里,你未获得进入的权利。
下一个,请
总是太渴盼未来,我们
染上了期望的恶习。
总有什么即将来临;每天
我们都在说着“到那时”,
从悬崖上观望,那微细的、闪烁着
清澈光芒的诺言的船队正在靠近。
它们多慢!浪费了多少时间,
总是拒绝加快步子!
但它们仍让我们手握不幸的
失望的枝梗,因为,尽管没有什么会阻碍
每一大步的前行,随黄铜装饰一道俯倾,
每一根清晰的缆绳,
都悬挂着小旗,尽管那船艏上的金饰像
横跨在我们的路上,它却从不停泊;它
刚一出现就转向过往。
直到最后
我们仍以为每艘船都将顶风停航,在我们的生命里
卸下所有的好东西,这是我们应得的,
因为等待如此虔诚又如此漫长。
但我们错了:
只有一艘船追寻着我们,一艘陌生的
黑帆船,拖在它身后的
是鸟声杳无的大片寂静。在它醒时
也无水声酝酿或碎裂。
离去
一个夜正在来临,
越过旷野,不点一盏灯,
此番景象从来无人见闻。
远眺夜色恍如丝绸,但
当它被扯起,盖上膝盖和胸口
却带不来温存的享受。
那棵树去了哪里?它曾将大地与天空
锁在一处。是什么在我的手底,
我却没有察觉?
是什么,暗夜中压低了我的双手?
愿望
这一切之外,渴望着孤独:
不管天空怎样布满请柬的阴云,
不管我们怎样遵循书中的性爱指引,
不管一家人怎样在旗杆下合影——
这一切之外,渴望着孤独。
这一切之下,湮没的愿望在奔突:
尽管日历带来狡诈的压力,
尽管有人寿保险,列入日程的生殖仪式,
尽管眼睛奢侈地逃离死亡——
这一切之下,湮没的愿望在奔突。
闺名
婚姻使得你的闺名弃置不用。
这五个轻音不再暗示你的面容,
你的声音,和你举止的优美;
既然这规矩将你与另一人
善意地弄混,你再不能
在语义上与那个年轻姑娘对等:
这两个词原是用来称呼她。
现在仅是词汇,不再适用任何人,
它躺在你离开它的地方,是否消散在
陈旧的名册、节目单,或是学校的奖项,
还是那两札信函,系着苏格兰格子丝线?
它是否真的轻软无力,不再发散香气,毫无
真实可言?试着幽幽对它低语。
不,它仍是你。或者,既然你已离去,
它便是此刻我们感受的那时的你:
多么美丽,年轻,令人亲近,
你仍生动地站在那里,
在那些最初的日子中间,再不会被指痕污染。
你的闺名荫蔽着我们的忠诚,
不会失却形状,减少意义,
随同你渐渐贬值的旧物箱。
昨日出生
——给莎莉·艾米斯
紧紧合拢的花蕾,
我给你的祝愿
是别人所不曾给:
不是像美丽之类
寻常的东西,
或流畅地抒写
纯真与爱的春天——
他们都会祝愿你那些,
如果证明它有可能实现,
那么,你是个幸运的女孩儿。
但如果不能,就
祝你普普通通;
有着,和其他女人一样的,
庸常的资质:
不丑,也不好看,
没有什么不合常理
破坏你的平衡,
它,本身就不切实际,
也将阻碍所有其他美德的运行。
实际上,是祝你愚钝——
如果我们这样称呼一种熟练的,
警觉的,柔韧的,
不突显的,入迷的
对幸福的把握。
无论发生什么?
无论什么一经发生,便开始远去。
喘着气,背靠船舷,我们在舷栏边站成行,
裤腿撕裂,行囊轻瘪,嘴唇流血。
是的,远去了,感谢上帝!寻思着每个细节
颠簸半夜,第二天却发现
一切像柯达镜头般遥远。然后,轻松地(尽管面色苍白),
“审视带来意义。”我们说,
揭开光度计,还有,快门!
不能印出的东西有可能丢弃。
后来,它仅是一个纬度:地图
指出它多么难以避免:
“这些海底岩层总是意味着不幸事故。”
诅咒?黑暗?争斗?现在哪里是
这些奇闻漫谈的起源(除了梦魇,当然)?
没有路
自从同意让我们之间的路
陷于荒弃,
并且用砖堵住门,种上树将房屋遮掩,
放纵所有时间的腐蚀力,
沉默,空旷,陌生人——我们的忽视
没有更多的影响。
落叶堆积未扫,或许;野草蔓延未剪;
没有别的改变。
它清晰地伸展,草木不曾疯长,
今晚走在那条路上似乎没有什么奇怪,
仍将得到允许。更久一点,
时间将更强大,
勾勒一个世界,不再有这样一条路
连接我和你;
眼望着那个世界走近如一片寒阳,
酬答他人,是我的自由。
不去阻止是我意志的实践。
而渴望,是我的烦忧。
铁丝网
广阔的草原上围着电篱笆,
尽管老牛们知道切不可误入歧途,
但年幼的牛犊总能嗅到更纯净的水
不在这里而在别处。在铁丝网外
引领着它们踉跄地撞向铁丝网,
那能将血肉击碎的暴力毫不留情。
年幼的牛犊从那天起变成了老牛,
电网限制着它们广阔的感觉。
去教堂
确信里面没什么动静,
我走了进去,让门砰然关闭。
又一座教堂:草垫、座椅、石地,
和小本的书;蔓生的花束,为礼拜日
而摘,现在已近枯黄;一些铜器物什
在圣堂上方;灵巧的小风琴;
一种浓重、陈腐、不容忽视的沉寂,
上帝知道酝酿了多久。无帽可脱,我笨拙地
摘下裤腿夹[5]聊表敬意,
走上前,伸手摸了一圈洗礼盆。
从我站立的地方,屋顶看起来几乎是新的——
刷扫过,或被修复?也许有人知道:但不是我。
登上读经台,我细读了几首
煞有介事的大字体的赞美诗,并且念出
“到此结束”,比我预料的大声得多。
回声短暂地吃吃窃笑。回到门边
我在书上签了名,捐出一枚爱尔兰六便士,
心想这地方不值得停留。
然而我停留了:事实上常常如此,
总是像这样在困惑中结束,
不知道想寻找什么;也不知道
当教堂完全沦为无用
我们会把它们变成什么,如果我们愿意
长期开放几座大教堂,在上锁的陈列柜里
展出它们的羊皮纸文稿、捐款盘,和圣饼盒,
其余的免费交给雨水和羊群。
我们是否会把它们当作不祥之地加以回避?
或许,天黑后,疑惑的女人们会来
让她们的孩子们摸一摸某块特别的石头;
采摘治疗癌症的草药;或在某个
约定的夜里看见幽灵散步?
总会有某种力量将继续
存在于游戏,或谜语中,像是随意;
但是迷信,如同信仰,必将消亡,
当不信仰已经离去,还有什么能够存留?
野草,荒径,刺藤,扶壁,天空,
日益难辨的形状,
日益模糊的用途。我不知道
谁将是最后,那最后的一个,前来寻访
这个地方,只为它往日的样子;是那轻轻敲打
并记录、知道十字架楼厢为何物的某个工作人员?
某个贪爱古董的,废墟中的酒鬼,
或某个迷恋圣诞节的家伙,指望吸一口
长袍饰带以及管风琴和没药混合的气味?
或者他将成为我的代表,
厌倦,孤陋,明知灵魂的泥沙
已溃散,却仍穿过郊区的灌丛,
来到这十字架之地,只因它让那些
后来只在分离中才能发现的事物保持未被分割,
如此长久而稳定——婚姻,出生,
和死亡,以及对这些的思考——这特殊的壳
正是为它而建?尽管我不知道
这装配齐全的霉臭的谷仓价值几何,
但在沉默中站在这里令我愉悦;
这是肃穆的大地上一座肃穆的房子,
在它混合的空气里我们所有的冲动汇合,
获得认可,披上命运的长袍。
而这一切永不能废弃,
既然永远会有人惊奇地发觉
他体内有一种想变得更为严肃的饥渴,
并因它而被这片土地吸引,
他曾听说,在这里,人会变得智慧,
只要周围还躺着那么多死去的人。
年岁
我消逝的年岁像白色的绷带
漂浮在不远不近,化成
一片有人烟的云。我俯身靠近,看到
一间亮灯的屋子携着人声疾驰而过。
噢,你这艰难的游戏,我已厌倦参与!
现在我跋涉着穿越你,像穿越及膝的野草,
它们陪伴着我,亲爱的半透明的冰山:
沉默和空间。到如今太多的东西已经飘走,
从这里,我头脑的窝巢,我必须转身,
好知道我留下了什么样的痕迹,无论是脚印,
野兽的足迹,或一只鸟熟练的展翅。
黏液瘤病[6]
捕获在无声的旷野中央,
炙热而神秘的时光流逝,
“这是什么陷阱?它的牙齿藏在哪里?”
你好像在问。
我作了个尖锐的回答,
然后擦净我的手杖。我庆幸我无法辨明
你将在哪部分口颚感染化脓:
你可以以为一切又将恢复正常
如果你只能相当安静地等待。
癞蛤蟆
为什么要让工作这只癞蛤蟆
蜷伏在我的生活上?
难道不能用智慧作长叉
撵走这个丑东西?
一星期六天都被它污玷,
用它令人作呕的毒液——
只为了付清几张小账单!
那可太不划算。
许多家伙靠小聪明过活:
讲师,笨舌头,
无赖,废人,莽汉——
不见得变成穷光蛋;
许多家伙生活在陋巷,
铁桶里面烧着火,
嚼着罐装沙丁鱼和风吹落的野果——
好像也蛮快活。
他们的小子光着脚,
老婆糟得没法说,
皮包骨瘦得像赛狗——但也
没有谁真的挨饿。
啊,但愿我有足够的勇气
大喊一声“去你妈的养老金!”
但我清楚,再清楚不过,那正是
美梦存在的根底:
因为有些什么也盘踞在我心里,
如同一只癞蛤蟆;
它蹲伏的屁股沉得好像坏运气,
冷得有如雪地,
它从不允许我
用哄骗的手段
一口气猎取
名望、金钱和美女。
我不是说,这一个体现
另一个的精神真理;
我是想说,一旦你同时拥有,
就很难将任何一个舍弃。
离去之诗
有时,你辗转听到
这样的墓志铭:
“他抛下一切
撒手而去”,
这声音听来总像是
确信你会赞同
这大胆而纯粹的
原始的举动。
他们是对的,我想。
我们都憎恨家庭
却不得不待在那儿:
检视我的房间,
无非是精心挑选的废品,
好书,好床,
我的生活,完美有序:
所以听到它说
“他从人群中走出去”
这让我脸红而激动,
好像听到“然后她解开裙子”
或是“拿去吧你这坏蛋”;
如果他可以,我为什么不能?
这让我保持
勤奋和清醒。
但是今天我要走了,
是的,阔步在坚果散落的路上,
屈身于矮硬而精良的
水手舱,如果
它不是这么装模作样,
这么从容的倒行的脚步,
为了创造一个目标:
书籍,瓷器;一种生活,
该受谴责的完美。
三拍子[7]
这空旷的街,这被洗刷得了无生气的天空,
这空气,随秋天而变得些许暧昧不清,
像一个倒影,构成了现在——
一个传统得酸腐的时刻,
一个未被大事举荐的时刻。
但它们同样创造了其他的一些:
这是童年看得最远的将来,
在高耸的房屋之间,在流动的天空下,
在奔突的钟声里听见——
一种空气随大人们的野心在摇曳,
而在另一天它将成为过去,
我们麻木地容忍着
那被漠视的机缘羊毛般缀满山谷。
我们将最后的
凋敝的景色、季节的衰败归咎于此。
春天
绿荫里的人们坐着,或绕着圈散步,
他们的孩子们拨弄着苏醒的小草,
云朵安静地停伫,鸟儿安静地歌唱,
闪烁如一面悬荡的镜子,
太阳照耀着弹跳的球、吠叫的狗、
被枝桠拘禁的树叶的薄雾,和我,
贯穿着我穿越公园的弯曲的路,
一种难以消化的枯燥。
春天,所有季节中最无偿赠予的,
是天然的花朵的拢抱,是流水的赛跑,
是大地最多姿多彩的,兴奋的女儿;
而那些与她最无缘的人最能欣赏她,
他们的道路变得怯懦而迂回,
他们的视野山峦般清晰,他们的欲求粗野。
欺骗
“当然我被麻醉了,昏沉沉的,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恢复意识。我惊骇地发现我已经被毁了,一连几天,我伤心欲绝,像个孩子似的哭喊着杀了我或把我送回姑妈那里去。”——梅休(Mayhew),《伦敦劳工和伦敦贫民》(London Labour and the London Poor)
即使这么远,我也能尝到这悲哀,
苦涩而尖利的茎,他令你哽咽。
太阳偶尔的印痕,屋外
轻快而简洁的车轮声循街而来,
在那里新婚的伦敦朝另一个方向拐弯,
而灯光,无可辩驳,高悬而广阔,
阻挠伤疤痊愈,将耻辱
驱赶得无处藏匿。所有从容的日子里
你的心打开,像装满刀子的抽屉。
贫民窟,岁月,已埋葬你。我不敢
安慰你,如果我可以。能说什么呢,
除了痛苦是确切的,但是在哪里
欲望开始失去控制,理解变得飘忽不定?
因为你几乎不在意
与他相比你受骗较少,从那张床上出来,
你踉跄地爬上令人窒息的楼梯,
闯入废弃阁楼的完满。
我记得,我记得
曾经,在寒冷的新年初始,
沿一条不同路线去往英格兰,
我们停下,看到人们攥着数字牌
从站台冲下涌向熟悉的大门,
“喂,考文垂!”我叫嚷。“我在这里出生。”
我斜着身子探出老远,搜寻某个标志
证明这仍是曾长久属于“我的”
那个小镇,但是发现我甚至弄不清
哪边是哪边。难道是在那些三轮车
停靠的地方,我们一年一度出发,
为了与家人共度年假?……哨声响起:
景物挪动。我坐回座位,盯着我的靴子。
“那就是,”朋友微笑,“你‘获得你根基’的地方?”
不,只是我童年未耗尽的地方,
我想反驳,只是我启程的地方:
到此刻我已将整个地方在脑子里清晰描画。
我们的花园,首先:在那里我不曾编造
关于花朵与果实的盲目的神话,
也没有什么老家伙讲诉予我。
在这里有我们那光辉的家,
可当我沮丧却从未向它寻过宽慰,
在这里小子们都有二头肌,姑娘们都有丰满的胸脯,
这里有他们滑稽的福特车、他们的农场,在那儿我可以
“真正的自我”。我指给你看,那儿,
那片蕨丛我从不哆嗦一声就敢坐下,
我曾下决心要消灭它;在那里她曾
仰面躺下,“一切变成一团燃烧的雾”。
还有,在那些办公间,我的打油诗
既没在钝秃的十点字模里印成铅字,也不曾被
市长的某位尊贵表亲诵读,
在那里他不曾打电话告诉过我爸爸
在我们面前,有可以望见的天赋——
“你好像巴不得这地方去下地狱,”
朋友说,“从你的脸来看。”“噢,
我想不是这地方的错。”我说。
“无事,正如某事,总会在任何地方发生。”
缺席
雨水轻拍着倾斜的悲鸣的大海,
急速奔流的水面,坍塌成一个个坑洼,
又骤然高耸,飞溅在头发上。与此相反,
一重浪像墙一样倒下:另一重浪紧跟着,
退缩,匍匐,不知疲倦地嬉戏,
在没有船只也没有浅滩的地方。
在大海上方,那更为无边无际的日光,
被风穿过,追踪着照亮的长廊:
它们转向巨大的肋拱,筛落下来。
这样的阁楼清空了我!这样的缺席!
最新的脸
最新的脸,如此轻巧
伟大地来到我眼前,
站在近旁的人没有谁能猜到
直到那时你的美才有了家;
可爱的流浪者,辨认出
我的面容,不再转身。
倾慕者和令人羡慕的拥抱,
在某种程度上是无用的,
我容纳你此刻的优雅,
你容纳我的判断;然而踏入
真实而凌乱的空气
并没有带来持久的品性——
契约、痛苦,和爱,
并非这长久酝酿中的致敬。
谎言在我们周围渐渐黯淡:
你的美的雕像是否会走开?
我是否必须跋涉其后,直到
某些东西被找到——或者没有——
已经太晚,无法逆转?
或者,如果我不愿改变立场,
你的力量是否真实——你的拒绝
是否会突然躲闪并跑开,
消失在视野之外,滚动着双轮,
从太阳处跳跃,带着面具和烙印,
以及折磨和不可理解?
如果,亲爱的
如果我亲爱的一旦决定
不在我眼前停留,
只是跳跃,像爱丽丝,飘拂的裙子跳进我脑中,
她将看不到桌子和椅子,
看不到桃花心木爪式脚的餐具柜,
看不到未拨动的炉火的余烬;
那上锁的透明酒柜将不再是满的,炉围前舒适的座椅里也没有人,
书架上不再塞满为安息日而备的小号字体的书籍,
看不到嗜酒的男管家、懒惰的女佣们:
她将发现自己被蔓延的变幻的灯光所环绕,
棕褐、鱼白,一串被浸染的圆圈,
像恶棍一样晃荡,就要凝固;
幻想缩小至一个女人的手套尺码,
然后向外,对一切感到厌恶。她还将觉察到
那不洁的地板,仿佛它也许就是坟墓的皮肤,
从那里升起一种难以消解的背叛的感觉,
一尊被砸掉私处的希腊雕像,钱,
一个完美感觉的洗浴盆。但最重要的是,
她将停下她的耳朵倾听那持续不绝的
现实的吟诵,夹杂着术语,
每一个都像双黄蛋容纳着意义和意义的驳斥:
那布告牌的旋转像解开绳结般正拆开这个世界,
为了明白过去怎样成为过去,未来怎样保持中立,
也许会将亲爱的从她无价的枢轴处撞倒。
皮肤
服帖的日常的衣着,
你不可能永远保持
那无法伪造的年轻的外表。
你得了解你的纹路——
愤怒、消遣、睡眠;
这不多的几个讨厌的标志
来自无止尽的狂暴的
风沙与时间;
你会变粗,松垮
成一只旧口袋,
携着毁坏的声名。
然后干枯;粗糙;萎靡;
原谅我,当
我发现,过去你新鲜的时候,
没有浮华的庆典
值得穿着你前往,正像
穿着那些名正言顺的衣服,
直到时尚改变。
抵达,离去
这个小镇有航船侧身往来的码头;
沉闷的水道,高高的棚屋,旅行者看见
(他的货品袋撞击着膝盖),
并且听见,在熄火的引擎的滑行之下,
他的到来仍然唐突了清晨的海岸。
而我们,刚从睡梦中被召回,感觉到
航船低沉地抵达在悲苦的远处——
门口再次响起号角的窘迫,
来错了做错了,它们喊道,来错了做错了;
于是我们起身。在夜里它们又响了一次,
这次是呼唤旅行的人,驶往外地的航船:
噢,不要太久,它们喊道,噢,不要太久——
我们从安逸中被推醒,永远不知道
我们多么安然地忽视了它们的吹奏,
或者说,如果,这个夜晚,幸福也正在离去。
草地上
眼睛几乎分辨不出它们,
从它们蔽身的凉荫里,
直到风搅乱了马尾和马鬃;
然后一匹马啃着草,四处走动
——另一匹似乎在观望——
又悄无声息地站定。
然而十五年前,或许
二十多场赛马足以使它们
成为传奇:依稀的午后,
奖杯、赌注和障碍赛,
它们的名字借以巧妙地
嵌入褪色的、古典的六月——
起点处的绸赛马服:天空衬托出
数字牌和阳伞:赛场外,
一队队空汽车,热气,
和凌乱的草:随后长久的叫喊
喧闹地漂浮着,直到消失
在街道的最新消息栏。
记忆是否像苍蝇一样烦扰它们的耳朵?
它们摇着头。黄昏充溢着阴影。
一个个夏天过去,一切都溜走了,
起跑门、人群和喧嚷——
所有一切,除了那安静无扰的草地。
年鉴里,它们的名字活着;它们
已摆脱了名字,安逸地站立,
或朝着定是欢乐的事物飞奔,
没有望远镜看着它们回家,
没有好奇的秒表预言:
只有那马夫,和马夫的儿子,
手拉缰绳在夜里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