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河城镇初中,就意味着丁戊将要步入成人的行列。他想起,上小学一年级时,老师让自己留级,他不愿意,费劲周折才升入了二年级,如果他像丁明一样留三级,现在才应该上初一,不用这么早就变成成年人;可是如果真的留级了,又怎么能认识方晓蕊,又怎么能知道存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呢?
没有考上高中,也没被中专录取,丁力当然很生气:这么多年的学都白上了,白瞎了那么多学费,每一笔学费就是一头小牛啊!丁家只有丁丁一个人上过高中,偏又是个不务正业的二流子,如果丁戊能考上高中,最后考上大学,那就是为丁家争得了脸面,丁家虽然很穷,但出了一个大学生,那是何等的荣耀!最不济,上个中专也行啊,邻居的儿子在省城念中专,他们逢人就说自己的儿子多么多么优秀,省城多么多么大,多么多么好,好像省城就是他们家的一样。丁力原本想等丁戊考上高中,打压一下邻居的气焰,好嘛,这下全完了,邻居的气焰更旺了,丁家在南蛮庄算是彻底抬不起头了。想到这些,丁力恨不得狠狠地揍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一顿。可是,丁力转念又一想:不上学也有不上学的好处,上高中、中专都要花钱,学费比初中可贵多了,上高中,是在县里,要在气势上彻底超过邻居,就得三年以后丁戊考上大学才行,邻居的儿子在省城上中专,丁戊如果上中专,就得去北京、上海念,才能彻底压倒他们,可真要去了北京、上海,除了学费,还有路费、住宿费、饭钱,全部加起来,那得多少!自己一年就挣这么点钱,把牛棚里的母牛和小牛都卖了,也不一定够呢!真把母牛卖了,靠谁耕地?哪还有钱再去买牛?如果上大学的话,大学学费加上高中三年学费,那更是一个天文数字!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来?想想就头疼!不上学也行啊,以后再也不用交学费了,家里还能增加收入,这不是挺好的嘛!对,应该赶快给丁戊找个工作,早工作,早给家里挣钱!
丁力打定主意,要给丁戊找个工作干。可是干什么好呢?学木匠活,自己就是吃了这个亏,学完木匠,顶多给自己家里打点家具,根本挣不出吃喝,干什么都不能干木匠!卖豆腐,现在南蛮庄没有几家卖豆腐的了,县城里农贸市场、超市到处都有卖豆腐的,没人买农村里的豆腐,不能干这个!干厨师,也不行,丁卫就是学的厨师,光看见他给别人帮忙干活了,没见他挣着一分钱!
正在丁力、孔小翠为丁戊的出路着急时,丁家突然发生了一件大事,打断了所有的计划。那天早上,丁力一家三口人正在吃饭,忽然从外面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一个人,是村里靠放羊为生的老张头。南蛮庄百分之八十的户姓丁,只有少数几户张姓、王姓的人家。丁力正打算请老张头坐下一块吃饭,还没张嘴,老张头摆了摆手,喘了口气说:
“不好了,你们家老大丁丁没了,就在河边,刚从河里拖上来,你们赶紧去看看吧。”
丁力赶忙叫上丁卫,带着丁戊,一起到了河边,只见丁丁平静地躺在河边的草地上,他全身已经湿透,旁边还有他每天随身带着的酒壶。这时候,老张头也赶了过来,他说:
“我一早出来放羊,看到河里漂着一个人,看着像是丁丁,叫他也不答应,就招呼人给拖了上来,原来真是他,上来的时候就已经没气了。看样子,是昨天晚上就淹死了,应该是喝醉了,不小心滑下去的。”
看着大爷的尸体,丁戊想起,小时候丁丁给他喝酒,那时候,他不明白丁丁为什么那么喜欢喝酒,现在,他忽然明白了,对于丁丁而言,酒就是方晓蕊,有酒和没有酒,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是两个世界,在沉醉中死去,对大爷丁丁而言,或许就是最好的归宿,现在他可以永远地待在那个他喜欢的世界里了。
丁力和丁卫一直想知道丁丁到底有没有钱,丁丁的去世给他们提供了机会。他们商定,用丁丁留下的钱办丧事,如果能剩下,两个人平分,如果不够,多花的钱两个人平摊。丁力有自己的打算,他心里想的是:丁丁既然不干活,还一直有钱花,即使不是富人,也肯定比自己有钱,他留下的钱办丧事应该是绰绰有余的,自己用不着出钱,兴许还能拿到点钱,这也算是这个不靠谱的大哥为家里做了最后的贡献。丁力满怀希望,和丁卫一起搜遍了丁家老宅每一个角落,又在丁丁身上找了一遍,最终只找到二百多块钱。他们还找到了一个存折,上面清楚地记录下了余额的变化,最多的时候有六万多,但现在是0,这个数字就像是一把刀扎进了丁力的心里。丁力大失所望,他的计划全落了空,办丧事往少了说也需要一千多块钱,缺口至少有八百多块钱,虽然前来吊唁的亲戚也会出份子钱,但一个人也就是出个十块、二十块的,是填不上这个缺口的,再说,这些钱以后都是要还上的。丁力对丁卫说:
“这个大哥,人都死了,又坑了我们一把。”
丁力和丁卫到县城的棺材铺里,花六百块钱买了店里最便宜的一个棺材,又花五十块钱买了寿衣。丁丁在火葬场火化的时候,他们买骨灰盒又花了二百。丁力觉得,棺材铺和火葬场简直就是在抢劫,如果让他来做棺材和骨灰盒,连二百块钱都花不了。再加上招待亲友的饭菜、出殡用的脸盆、瓦盆、纸人纸马等东西又花出去接近三百块钱,丁力觉得自己简直就要被逼疯了。一想起丁丁只留下二百块钱,而花出去的钱却有一千二百多,缺口比自己一开始预想的八百块钱又多出了二百,丁力就阴沉着脸,别人还以为他是为丁丁的去世而伤心,劝他不要太难过,要节哀顺变,他是有苦难言,心情更加郁闷。
由于丁丁没有子女,他出殡时灵前摔盆的仪式就交给了丁戊来完成,因为他是丁家年龄最大的晚辈,更何况,丁戊这个名字原本应该是留给丁丁的儿子的,他没有子女,丁力的儿子才有了这个名字。出殡的时候,丁戊在灵前将瓦盆高高举起,用力摔在地上,瓦盆被摔得粉碎。帮忙的村民将盛有丁丁骨灰的棺材抬起,走向了田野。
看着丁丁的棺材下葬,人们都说:
“丁丁见过外面的世界,又是醉酒而死,没有受苦,这辈子没白活!”
听着这些话,丁力恨得牙根痒痒,他想起,丁丁高中毕业后就去了外地,后来一分钱也没往家里寄过,他自己在外面逍遥快活,让家里人受苦,父母生病、去世,都是自己和丁卫管,父母都没了,他倒回来了,好事都让他一个人占尽了,自己光吃亏了。丁力觉得自己这几十年都白活了,给丁丁出殡花的钱太冤枉了。他看着丁丁的棺材,心里说:“你要是死在外面不回来也就罢了,没人会记得还有你这号人。你把钱花光,不想活了,也别在河里淹死啊,你去公路上一躺,让车把你撞死,那多好,那样还能给我们留下赔偿金,我们都会念你的好。现在倒好,你死了,什么都没留下。你这一辈子是没白活,我白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