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兴德
北岳文艺出版社编辑出版《2016年小品文选粹》,令我这个《小品文选刊》总编十分感动,也十分激动。
中国文学史,一向没有“小品文”的位置。新中国成立以来,各种版本的中国文学史,大都以朝代更替为经,以作品和作家为纬。从《诗经》、楚辞、汉乐府、唐诗、宋词、元杂剧直到明清小说,大致就是这么走来。《中国现代文学史》出现了小说、诗歌、散文、杂文、报告文学的章节,也没有把小品文列于其中。中国作家协会每年发布的《中国文学发展状况》报告,也只涉及小说与网络文学、诗歌、散文、报告文学、儿童文学五个方面,并没有给予小品文应有的席位。
“小品”一词本属佛教用语,最早现于南北朝,指佛经缩写本。在佛学界,“小品”一词始见于鸠摩罗什翻译的《般若经》。鸠摩罗什原籍印度,精通汉语,是后秦时期著名的佛教学者。他翻译的《般若经》,将较详的二十七卷本称作《大品般若经》,较略的十卷本称作《小品般若经》。《世说新语》刘孝标的注释是这样的:“释氏《辨空经》有详者焉,详者为大品,略者为小品。”可见,当时的“小品”与“大品”相对,专指佛经的节本。明代晚期,人们为了逃避政治迫害,嗜佛成风,但只是逃于禅,隐于禅,大多数人并未真的遁入空门,所以他们根本没有耐心钻研深奥玄秘、卷帙浩繁的佛典,但对“小品”却情有独钟。随着“禅悦”之风的兴盛,文士们将“小品”概念移植到了文学中。明万历三十九年(1611),王纳谏编成《苏长公小品》,最早将“小品”视作文学概念。陈继儒《〈苏长公小品〉叙》云:“如欲选长公之集,宜拈其短而隽异者置前,其论、策、封事,多至数万言,为经生之所恒诵习者稍后之。如读佛藏者,先读‘阿含小品’,而后徐及于五千四十八卷,未晚也。此读长公集法也。”(《眉公先生晚香堂小品》卷十一)陈继儒提出“短而隽异”为“小品”的特征,并比之为“阿含小品”。可见“小品”概念是由佛经移植来的。这是晚明人最初的“小品”观。陈继儒是晚明文坛“山人”一族的领袖人物,经他一号召,“小品”一词不胫而走,一时人人竞相写小品,选小品,论小品,蔚然成为风气。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初期,本没有散文、小品文这回事。最初的散文、小品文叫“随感录”,周作人对随感录不是很满意,他说要提倡一种文体,叫“美文”。1921年,周作人在《晨报》副刊发表《美文》一文,他说外国文学里有一种所谓“论文”,一种是学术性的,另外一种是记述的、艺术性的,就是“美文”。周作人说“读好的论文,如读散文诗”。他规定这种美文应该是“抒情叙事”的,只要“真实简明”就好。他认为:有许多思想,既不能做小说,又不适于做诗歌,便可以用美文去表述。在美文的范畴里主要有叙述和抒情两种文章,也有两者杂夹一道的。而郁达夫则认为:中国的文体与西方的文体,是不可能完全一致的。话虽如此,散文往往是总称,随笔、小品隶属其下。
周作人在《美文》中提出的散文理论纲领,后来成了中国现代散文的理论经典,进而阴差阳错,成了现代散文的出发点。但由此产生了一系列问题。首先,它是“论文”,还是“散文”?性质上含混不清。一个是文学体裁,一个是非文学体裁。其次,规定了这种体裁,只要“抒情叙事”“真实简明”就好。这显然和“论文”是矛盾的,而且和西方的随笔也是矛盾的。因为随笔并不以抒情叙事为主。这个规定,一方面很狭窄,只能抒情叙事;一方面又很宽,只要真实简明就好。这好像不成一个文体。不论从中国传统散文,还是从西方文学历史来说,散文除了抒情叙事,还有更重要的智性议论和理论思考。也就是说,除了情趣,还有智趣。再次,真实简明并不是散文的特点,而是许多文学形式的基本要求。除个别(如汉赋和英国巴洛克风格的散文)外,有什么文学体裁不追求真实简明,而追求虚假芜杂呢?周作人此文虽然很短,只一千多字,但却因其权威性造成了现代散文后来矛盾的奇观:近百年的发展成就和种种曲折,甚至数度的文体危机都和这篇文章有着密切的关系。这一带有个性解放性质的理论,至少在最初的一二十年里,产生了冲决罗网的效果,最突出的是,大大解放了中国散文的创造力。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长期忽略智性、理性,给中国现代散文留下了无穷的后患。周作人把“桐城派”散文的糟粕和精华一并抛弃了,造成了现代散文长期智性贫弱的后果。
由于周作人、林语堂等人对闲适小品文的大力提倡,新文化运动后的几十年间,中国诞生了许多脍炙人口的小品文。但由于当时日寇入侵,民族危难当头,鲁迅与林语堂、梁实秋、周作人展开论战,对小品文的发展方向提出了不同的看法。鲁迅先生认为:“生存的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但自然,它也能给人愉快和休息,然而这并不是‘小摆设’,更不是抚慰和麻痹,它给人的愉快是修养,是劳作和战斗之前的准备。”而梁实秋对鲁迅先生主张以“挣扎和战斗”为小品文的生存理由的见解并不认同。他在《小品文》一文中说:“文章是不能清一色的。鲁迅先生的几卷杂感,固然‘有不平,有讽刺,有破坏’,然而中国又有几个鲁迅呢?不擅讽刺的硬要讽刺,不擅幽默的硬要幽默,其丑有不堪言者。文无定律,还是随着各人性情为是。并且,文章里之能否容得讽刺,也要看题目的性情而定。譬如吊亡的短文,写景的短文,内中便很难插进讽刺去。”林语堂在《看见碧姬芭杜的头发谈小品文》中说:“碧姬芭杜这乱发妆,像小品文。小品文,也应有家居闲谈意味,与登台演讲不同,声音应该低微的,向房中熟友娓娓而谈,上下古今,山川人物,思想载籍,都可以谈。有时语无伦次,有时庄谐并出,好在谈者有此闲情,而听者也有此逸致,不然就难了。在中文所谓小品文,在英文似乎就是Familiar Essay。其义指熟友闲谈。”他说:“小品文如流水,或为清涧,或为碧潭,或为急流怒滩,视山川溪谷之形势而定,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得不止,如此是了。”他进一步指出:“小品文所以不同于平常论文,不过声调低一点,不在那边代天行教,宣扬圣道。一在有动于衷,有可谈的事,而能谈得出天趣物趣来。二在尊敬读者,是可与谈的人。所谓熟友谈天,是说知趣而值得对谈的朋友,不然便流为街谈巷议。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要析疑义,你一句,他一句,便谈出道理来了。”
日本作家厨川白村对小品文的定义曾有过生动的描述:“如果是冬天,便坐在暖炉旁边的安乐椅子上;倘在夏天,则披浴衣,啜香茗,随随便便,和好友任心闲话,将这些话照样地移在纸上的东西,就是Essay。兴之所至,也说些以不至于头痛为度的道理。也有冷嘲,也有警句吧。既有Humor(滑稽),也有Pathos(感愤)。所谈的题目,天下国家的大事不待言,还有市井的琐事,书籍的批评,相识者的消息,以及自己过去的追怀,想到什么就纵谈什么,而托于即兴之笔者,是这一类的文章。”“兴之所至”的一义,充分地说出了小品文抒写时的自由与毫无顾忌的自我表现。冷嘲、警句、滑稽、感愤,是表现方法上的自由;自己生活的记录以至天下国家的大事,这是内容材料选择的自由。
小品文大家冯唐认为,小品文没有定式,天姿烂漫,无法无天。他说:“小品文从来不登堂入室。小品文不是满汉全席,不是金钟大吕,不是目不斜视的正室夫人。小品文是东直门的香辣蟹麻辣小龙虾。……文人们不可能靠小品文当一品大员或是进作家协会,但是他们靠小品文被后人记住。当他们的尸骨早已经成灰,他们的性情附在他们的小品文上,千古阴魂不散。”
优秀小品文应当是思想内涵、艺术品位和作者智慧的综合体现。我认为,具体有以下四个方面:
一是有风骨。风骨是人的气质、品性。延伸到文学作品,则说的是表现在作品气质之上的一种骨气。作品如果缺少了风骨,就如同人得了软骨病。小品文作为散文的一个分支,不仅要有品位,更应当有风骨。风骨是小品文的灵魂,是支撑小品文创作可持续发展的关键。读一篇好的小品文,读者往往并不满足于其知识的丰富,不止步于其语言的华丽彩饰,不流连于其情感的充塞流溢,他们更为看重的是它的思考的分量和题旨的深挚。人们从盎然诗意中看到人文精神,从鲜活的纪实场景中看到文学源流的磅礴气象,从人物故事中看到生命精神的传承蕴涵,从游走行旅中看到自然与人生的牵连融汇,进而得到形而上的精神滋润,得到精神指向上的感悟。这就是文字的力量,这就是文章的精神气度和思考的分量。从这个意义上说,小品文的高下,首先是在思考内涵上,在品位和风骨上,见出特色和斤两。即便是写凡人的生活琐事、市井风物,甚至于青春记忆、童年往事等,也应该从整体面貌和精神向度上表现出丰厚的灵魂和俊朗的风骨。只有注入了人文精神的元素,注意人的精神世界的揭示,对所写内容不虚夸,不矫情,不炫耀,这样的小品文才有品位,才有风骨。
二是守真。小品文是一种非常别致的文体,它的精神内核只是一个字:真。真是小品文的命脉。以真为本,美文书写,形神兼备,笔带感情,这就是我所理解的小品文。小品文是“非虚构文学”,贵在一个“真”字,其感世、醒世、存世、传世的价值也在一个“真”字。“真”是指小品文所记之人之事,是真人真事;所抒之情之意,是真情实意。小品文的语言,自然应是艺术的语言。艺术的语言,应是饱含作者的真灵魂真性情,是作者才情迸发时的灵光与喷泉,是有感染力、浸透力、影响力的,是可以鉴赏、品评、默诵、玩味的。艺术的语言,是可视可听可感知可联想的,更是可会于心可动于情,心应虫鸟情感林泉的。小品文之风格,或闲适冲淡,如三五友人,茅屋品茗,月出东斗,好风相从;或淡雅婉丽,如芙蓉初发,自然可爱,窈窕深谷,时见美人;或雄奇瑰丽,荡思八极,振衣千仞,气韵苍润;或戟刺时事,兼披中怀,笔墨驰骋,神思一贯;或笑谈掌故,剖析旧闻,见微知著,从容含玩。小品文是作者最能释放精神思想、展现才情智慧的平台。
三是简约。小品文虽说短小,但是要写好却并非易事。因为它在短小的篇幅里包含着丰富而扎实的内容,包含着作者对事物的认知和感受力,更是作者圆熟写作技巧的表现。小品文写作,需要铺陈,更需要缩略;需要丰满,更需要删削;需要感情奔放,更需要字斟句酌。如果你写的人物和故事过于简单化,就会给人一种单薄空洞之感;如果你写得冗长而松散,又会像彻夜不停的梅雨,让人厌倦;倘若你写得短而空,又恰似一池无鱼的清水,令人失望扫兴。郭沫若先生说:“黄金只有一点点,但还是有它的分量;牛粪虽然一大堆,分量却不见得有多重。”少可以胜多,小可以抵大,篇幅上的短小固然重要,但内容上的精美却是居于首位的。小品文要做到短而精,文字上必须简约,有如压缩饼干,而不是水泡的木耳,要把思想的火花凝聚于方寸之中,篇幅短而寓意深,言有尽而意无穷。
四是有真情。小品文的精髓在于“真情”二字,这二字可以分开来说:真,就是真实,不能像小说那样生编硬造;情,就是要有抒情的成分。即使是叙事文,也有点抒情的意味。一个作者,情与境遇,真情发乎内心,汹涌回荡,必抒之以文字而后已。这样写出来的东西,能提高读者的精神境界,陶冶读者的性灵,使读者得到美的享受。
其实,除诗歌外,小品文是最长于抒情的文体。小品文一般采用第一人称,写“我”的所见所闻所感。无论写人物,写事件,或写带有戏剧性的矛盾冲突,其目的都是为了抒发作者的生活感受和思想见解,带有浓烈的感情色彩,正如高尔基说的,是“作者心灵的歌声”。其次小品文有自己特殊的笔调,它语言凝练、优美,富于文采;笔法灵活疏放,挥洒自如。作者在生活中由某些人物、事件、景物引起情绪激动,有了自己真切的感受,于是以富于个性的语言和灵活多样的笔法来表现,写成深情似酒、行文如水的美文,这样的作品就是情文并茂的小品文。
借编辑本年度《小品文选粹》的机会,谈一点对小品文的认识,是以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