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灵魂的妖姬,却从六道轮回之外带回来眼泪,就会在人间凝结成不会化开的望尘泪,晶莹剔透。
初春的早晨,街道上雾还没退,朦朦胧胧的,就有人敲门。
这是春水巷深处的一扇破门,门框低矮破旧,巷子窄小杂乱,平日里也鲜有人来往,却不知为站着一个穿着浅黄藂罗衫的小姑娘。
“有人吗?快开开门!”
她抡着小拳头一下一下地敲着门,声音嘶哑,青丝凌乱,圆圆的脸上满是泪痕,一双眼睛更是红肿得像一个桃子。明明只是初春的天气,却只穿着夏季的单衣,一双赤着的小脚从刮得破破烂烂的裙角里露出来,布满血痕。
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半扇,一个穿白袍的少年探出身子来,他比门框还要高出半个头,皱着眉头问:“你找谁?”
“我……”那姑娘看他还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急忙跪了下来,“求先生救救我的父母兄长。”
“哎……”少年急忙要将她扶起来,“你是来求医的吧,还是回去吧,这几天师父没空。”
惊雷说得没错,这两年师父性子越发古怪,很少再替人看诊,尤其是尔雅和自己刚从雪山中带回来许多少见的药材,他更是废寝忘食地研究,一点也不得空。
“我不走。”那姑娘倒是倔强得很,她双手紧紧地抓住惊雷的衣角,硬是蜷缩着身子不肯起来。
他觉得这姑娘眼熟得紧,便伸手抚开她面上凌乱的碎发,仔细一看,只觉得心仿佛马上就要跳出来了似的。
这是一张他魂牵梦萦的圆脸,大大的眼睛含着泪花,一脸的惊恐未定,瘦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仿佛是一只受了巨大惊吓的小鹿。
“你……不认识我了?”他有些慌张,急忙蹲下身子,说话也有些结巴了。
“你……认识我?”姑娘本来还有些抽泣,被他这么一吓倒是止住了。
“我是……两年前,你救下来的那个奴隶……也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他迅速地在脑海中搜索字眼,想了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来。
“你是季哥哥!”姑娘带着哭腔,几乎是脱口而出,却越发哭得厉害了,“你……你要救救他们啊。”
季惊雷见姑娘哭得十分伤心,又穿得单薄,身子一个劲地颤抖,一时间心慌意乱,便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来。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耳畔忽然传来一声娇喝,尔雅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院子里。
“这是莫家小姐。”惊雷这才回过神来,急忙解释,“我来咸阳第一天就认识她了。”
“莫家?”尔雅脸色大变,“哪个莫家?可是南城那位莫太尉?”
“嗯,正是家父。”子衿点了点头,答道。
“你!真不要命了!”尔雅大惊,急忙将两人拉进院子里面来,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莫家昨日获罪被赐了毒酒,全家一个都没跑掉。”
莫家终究还是败了。
十一年前,当莫长渊辞官只为红颜的时候,就不知道有多少声音在背后说,他迟早会沦为鸟尽弓藏的牺牲品。
当年王翦和辛胜大军一路节节胜利,麾下三军都立功无数,就等着归来拜将封侯,莫长渊作为辛胜的副将,虽出身世家,却无半点纨绔气息,屡立战功,明明是大好的前程,却偏偏因为一封家书,辞了军中职务,回归家中照顾生病的妻子。
莫家在秦国,少不得有些政敌,常年征战六国,也少不得归降而来的仇家,这一来一去,眼瞧着莫家的祖业,到了莫长渊手里,就要因为红颜一笑而没落了,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再来踩上一脚。
可也是因为这个娇滴滴的夫人,莫家那摇摇欲坠的高楼,又生生撑过了十年。
莫家夫人善调脂粉,是那位生下皇长子郑夫人的亲妹妹,春夏秋冬每一季开的花儿,到了她手中,都能变成天然香味的凝脂,配合着宫里各位夫人的喜好,调制成不同的胭脂水粉。这些女人少得了吃穿用度、金银玉器,可谁也少不了这莫夫人亲研的胭脂水粉,都眼巴巴求着要上一两盒,美美地打扮上,等吸引了皇帝的目光,也就什么都不用愁了。
“我出生的那年,桃花开得特别早,母亲便取了当年的新鲜桃花,加上新春雪水,酿了一瓮桃花酒,就埋在了院子里的大桃树下,她跟父亲约定,十年后再打开,看看能酿出什么来。”
子衿眼神有些空洞,干涸的嘴唇一张一合的,讲述着家里的故事。
三人虽然已经进了屋子,还烧上了一个炭盆,可是初春的早上,依然冷得可怕,唯有子衿还穿着单薄的衣服,仿佛是一点都不怕冷的样子:“可就是因为这瓮酒,活生生地把全家都拉进了地狱。”
莫夫人酿出的这瓮酒,见过的人并不多,但是提起来,在这咸阳宫里打滚的人,个个都能说上来几句。
酒色粉红,开盖便是女儿身上的脂粉香味,三分酒香,据说喝上一口,闭上眼睛就能看见满山的桃花林,再喝上一口,便能看见桃花丛中那娇羞的少女。
世人皆为长生不老药而疯狂的时候,唯有莫家夫妻,只羡鸳鸯不羡仙,酿出了此等美酒。
“母亲着实喜欢此酒,取名为胭脂,送给姨母一些。姨母也喜欢得很,就说献于陛下享用,不知怎的让赵高那小人知道了,非要问父亲要上一壶。”
小姑娘说着便又抽泣了起来,她哭得久了,嗓子早就哑了:“可是那胭脂酒是母亲在地下埋了十年才有如此奇效,哪里是他说要就有的,父亲又素来就烦宦官,言语间就得罪了他。”
“呸,我倒是听说,是莫太尉意图谋害当今陛下,故意献了一壶毒酒。如今你哭哭啼啼又一套说辞,我如何信得你?”尔雅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她从第一眼起就不喜欢这个姑娘,尤其是惊雷对这个姑娘如此上心,她就更不是滋味了。
她从没见过师兄这个样子,虽然平日里他总是严肃得很,但总归是温文尔雅的,遇事向来是波澜不惊,颇有些大将的风范,如今却皱着眉头,一直沉默着不说话,一双修长的手抠紧了面前的桌沿,指节都发白了。
“我母亲是郑夫人的亲妹妹,父亲十一年前能为母亲放弃军功,如今又有什么理由值得他这么做?”子衿说着激动起来,她猛地站起来,声音也提高了几分,“是赵高那阉人存心陷害于父亲的。”
“酒若有毒,为何郑夫人没事?”惊雷略一思索,问道。
“姨母只不过闻了闻,便不舍得再喝了,命人收起来说要献于陛下。”
“那陛下到底中了何毒?”
“陛下……也不曾喝,只是死了一个试酒的……小太监。赵高便……便将酒送回发难,说父亲意图谋杀。父亲又倔强,和两个兄长将酒喝……喝下以示清白,刚巧那日我又在宫中,也就错过了。”子衿吸了一下鼻子,激动得又抽泣起来,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的,“母亲她不肯独活,也一起喝了。我从姨母那里回来,从后院进的屋子,看到他们都已经毒发了……我硬是被嬷嬷带回去藏到半夜,才偷跑出来。听说这里有个方士,能起死回生……就过来这里。”
少年似乎若有所思,又问:“那酒有毒,赵高出宫,郑夫人都并不知情?”
“应该是不知。”子衿想了想答道,“不然姨母也不会送我回来,我到家时除了几个官兵把守,那阉人早就离开了。”
“这么看来,胭脂酒本没有毒,送到陛下身边的时候,才被赵高下毒,这事是他明显瞒着陛下和郑夫人私下发难。也许是没有想到令尊那么偏激,直接喝下了,才酿得此祸。”少年顿了顿,继续说,“现如今他只要回宫禀告你父母兄长只是畏罪自杀,想必那昏君也不会追究……”
惊雷细细地理出这一串缘由,那小姑娘早就哭得浑身抽搐了,尔雅更是气得咬牙切齿,捏紧了拳头。
“想不到那阉人和昏君如此不是个东西。”明明不喜欢眼前这个娇滴滴的小姐,尔雅却还是忍不住同情起她来。
“季哥哥。”子衿抬起泪汪汪的眼睛,“嬷嬷说春水巷里住了一个死人也能救活的神仙,到底在哪里?”
自打七国统一以来,终于没了兵荒马乱的战争,本以为日子会一天一天地好起来,却不知咸阳宫里的那位主人为何又迷上了炼丹长生之术。全国各地的方士、炼丹师仿佛一夜之间塞满了咸阳城的小街小巷,随处都是奇装异服的疯子和奇形怪状的炼丹炉,时不时听说谁又炼出了仙丹,谁又找到了不死药,就连方儒生也变得奇奇怪怪起来,每日里除了炼丹制药,就是不停地翻看他那些手抄的孤本,除开一日三餐,几乎连影子都看不到。
“走吧,我带你去找师父。”
后院的外面,还算干净整洁,然后木屋的门一推开,一股奇怪的臭味便迎面扑来。
一个老头蓬头垢面地盘腿坐在屋里最黑的一个角落,面前搁着一只半人高的小铜鼎,四周到处堆满了各种药渣、粉末、乱七八糟的石头,一块不知道什么品种的树疙瘩,还有千奇百怪的死蛤蟆到处躺着。
“关门!关门!”猛一见到阳光,老头激动地大声喊叫起来,扯过袖子就盖在自己脸上。
“爹,你又在做什么?”
尔雅第一个进屋,气得不轻,顺手抄起门后的扫帚,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往外划拉。
子衿从未见过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吓得一个劲地往惊雷背后躲。
这一下可惹恼了尔雅,她最见不得娇滴滴的小姐样子,一边故意将死蛤蟆往子衿的脚下扫,一边嘴上也不客气极了:“不就是几只死蛤蟆吗?你这个官家小姐居然没见过?”
“师妹,都这时候了,就别闹了。”少年沉了脸,将那小姑娘护在身后。
尔雅见师兄并不维护自己,于是狠狠地将手中的扫帚一丢,赌气地站到一边。
“别吵了,你们几个!”老头不知道从何处摸出一根石杵,在地上敲得“当当”作响,“有什么事就快说,莫要打扰了为师做事!”
“师父。”惊雷直直地便跪了下去,“徒儿有一事相求。”
子衿没想到所谓的“老神仙”是这个样子,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听惊雷一五一十地把事情都讲了一遍。
“你们以为,这个世界上真有将死人复活的药?”老头伸手在虚空中一抓,然后放在鼻下一嗅,闭上眼睛一副陶醉的样子,“这姑娘身上的脂粉带着新鲜的桃花香味,莫家的脂粉果然名不虚传,看来那胭脂酒也是真的咯。”
“您……也知道我家的胭脂酒?”小姑娘怯生生的。
老头从身边一个竹篓里摸出一只活的蛤蟆,被捏在手里的蛤蟆叽里咕噜地叫了几声。
“这只蛤蟆是顺着内宫中的暗河流出来的,这事儿就是它告诉我的。”
“真的吗?蛤蟆也会说话?”子衿毕竟年纪还小,听说蛤蟆会说话,一时间忘记了正事,凑上去要听。
然而蛤蟆只是叽里咕噜地乱叫,她到底是什么也没听懂。
老头摸着胡子一个劲地笑,他又换了一只蛤蟆,捏了两下,蛤蟆便发出一连串连贯的叫声。
“这只是从城南的池塘里过来的,昨夜才抓到,它说,酒里下的,是鸩毒。”老头忽然变了脸色,刚才还是笑嘻嘻的,这会儿忽然严肃起来,粗声粗气地问,“你可知道什么是鸩毒?酒未入肠,已绝咽喉!昨日就服下了,今日才来求我,就算是大罗神仙在世,也不可能做得到。”
那姑娘之前好不容易止住了哭声,被老头这么一吓,“哇啦”一声又哭了起来。
“我……我连他们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她抽泣得厉害了,几乎快要说不出话来了。
“师父……”少年想说点什么,又止住了,只是拼命地捏紧了自己的拳头,两只眼睛里全是愤怒的火光,仿佛就要喷出来。
“哎……你这丫头。”老头摸了摸胡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哭得这么大声真是烦死了。老朽确实无力救他们,可是却能送你去见他们一面,你可愿意?”
“愿意!求老神仙成全。”
老头话音刚落,子衿便“扑通”一声跪下去,一边抽泣,一边抓住了老头的衣角,小额头在地板上磕得“砰砰”作响。
“师父,可是他们都已经死了。”少年一惊,急忙阻止。老头这两年越发疯癫了,总是会有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他隐约有些不安,生怕又闹出什么不好的事。
“你懂什么。”老头一把推开他,“这个事,小姑娘和我你情我愿,你去外面取一壶酒、一个香炉、三根清香进来。”
“这……”
“还不快去!”老头甚是不耐烦起来,顺手将一只陶杯掷向他。
破屋里很快便点起了一炷香,老头不知又从哪里摸出一只脏兮兮的杯子,盛了半杯浊酒,再小心翼翼地从一粒丹药上刮下一些粉末化入酒中,晃了几晃,就递给子衿。
“师父,这是什么?”惊雷急忙伸手拦住,将酒接了过来,放在鼻下闻了闻,“子衿的父母兄长皆已去世,若是想要见他们,岂不是只有……”
“胡说!”老头打断了他的话,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直勾勾地看着子衿,“你若是想去见你父兄,想听他们最后的话,就将这酒喝下。”
少年只觉得手中一轻,酒杯已经被子衿夺走,她一仰头便喝了下去。
“你……”他一慌,急忙想找水囊。
没想到老头居然拊掌大笑起来:“好好好,姑娘也是个有胆色之人,老朽甚是喜欢。”
酒本是浊酒,也就是一般乡野的米酒,味道本就不好,又混了不知道什么药丸,更是难闻,平日里就算是吃个青涩的杏子,小姑娘都能咂着嘴巴苦好久,如今这么一口下去,居然也并没有那么难受。
“这是第一炷香。”老头指着香说,“此为妖鬼道,你将见到的皆为妖魔鬼怪;第二炷香为人仙道,见到的皆为人和地仙魂魄;至于第三炷香则是畜生道,你必须在第三炷香燃尽之时醒来,不然就将困在别道,再也回不来,你可记住了?”
子衿喝下那浊酒后本有些昏昏欲睡,耳边忽然听到老头重重一喝,忽然又一惊,喃喃回答了一声,又跌入昏沉中。
子衿闻到了一股清香的味道,似乎身子在急速地降落,忽然又被什么轻轻地托住了,稳稳地放平。
清香的味道变成了桃花的香味,还有母亲身上的味道。
她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睡在摇篮中,母亲在旁边哼着故乡的小曲儿,身边萦绕着的,就是这股香味。
“娘亲……”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后院那棵桃花树顶上,四周皆是开满的桃花,树枝会随着她的动作摆动,果然如同柔软的摇篮那般。
母亲背对着她坐在旁边,手里捏着白玉药杵,正在研磨着什么。
“衿儿醒了啊。”她笑吟吟地将女儿搂在怀中。
“娘亲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她眨着眼睛,看着母亲。
梦娘笑吟吟地看着女儿:“因为,母亲和你哥哥、父亲并不一样。”
“不一样?”小姑娘抱紧了母亲,“那我跟娘亲一样吗?”
“衿儿当然跟我一样了,我们都是这桃花树的血脉。”说罢母亲伸手一指,一根桃枝便绕过来,垫在子衿的背后,让她可以轻松地靠着。
“好神奇!”她忍不住惊讶。
“你也可以啊。”母亲说着拉过她的小手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
“哇……好美。”子衿忍不住叫出声来,她手指划过的地方,桃花从虚空中迸出来,整整齐齐地排成半圆形,花朵们争先恐后地绽开,盛放,再散开成花瓣,落了一地。
美得仿佛是画里才有的景象。
“这是你与生俱来的力量。”母亲笑吟吟地看着女儿,“只要你想,就能做到。”说罢她又一挥手,高高的桃树居然弯下了腰,将两人稳稳地放在地上,又从两边分开折回,再合拢成一棵完整的树。
桃花被折腾得掉了一地,在地面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子衿有些心疼,她伸出双手将花儿捧在手心,用力往上一抛,花瓣们仿佛有了生命,纷纷飘浮了起来,又重新回到了树枝上。
“太神奇了!”
她惊叫着,一边欢快地在树下跑来跑去,一边捧起花瓣往上抛,一时间整个院子里都是漫天飞舞的桃花和小姑娘欢快的笑声,直到她在厚厚的花瓣堆中摸到了一个冰冷的东西。
那是一个破旧的香炉,一炷清香插在里面,已经烧得差不多了。
这破旧的物件也不知道被谁放在这诗情画意的地方,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然而母亲却并不意外的样子,她看着愣在地上的小女儿,笑着说了一句:“时间快到了哟。”
子衿忽然想起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来,每一件都像刀子一样,刻在心中。她忽然拉住了母亲的手,捏得紧紧的:“娘亲,我带你去找哥哥和父亲,我们一家人待在一起,一直在一起好吗?”
母亲将手轻轻地从子衿手里抽出来,她的手滑腻冰冷,仿佛是虚无的,一点温度都没有。
“你听我说衿儿。”她忽然严肃起来,将女儿拉到面前来,“我们和他们不一样,就算是死了,灵魂也不能在一起的。”
“为什么……娘亲说什么,什么死不死的?”
“我们没有灵魂!”母亲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所以你必须找到那本《天水集》!”
话音刚落的瞬间,母亲身子一僵。只听几声轻微的声响,子衿眼看着面前的母亲,忽然变得冰冷透明,不过是片刻,就化作了一座晶莹透明的冰雕。
“娘亲……”子衿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呆呆地伸出了一只手,轻轻地触碰了一下母亲的手指。
“咔嚓——”不知道从哪里传来轻微的破碎声,母亲那纤细的手指上,已然出现了一丝裂缝。
“娘亲你怎么了?”子衿慌了神,她张开双手想将母亲搂在怀里,然而被她触摸到的所有的地方,都忽然迸裂开来,化作破碎的花瓣,跟漫天乱飞的桃花融为一体,再也分不出来谁是谁了。
“娘亲!”歇斯底里的叫声从她口里发出,花瓣被声音震开又合拢,接着连桃树也开始慢慢地干枯萎缩。
最后一截香灰忽然塌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半截清香已经悄悄地烧完了,整个后院跟着崩塌,四周翻天覆地,一片漆黑。
除了还能隐约闻到香味,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
四周隐约还有些摇晃,铜铃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仿佛是在牛车之上。
可前些天,铜铃哑了不是?
看起来刚才是做了一个噩梦罢了。她努力地睁开眼睛,掀开轿帘一看,外面阴沉沉的,分不清时辰,牛车已经走到巷子口了。
应该是从宫里回来的路上,颠簸着就睡着了吧。子衿松了一口气,左右观望,然而街道上却不似往日般热闹,来来往往都是不认识的行人,店铺中也全是陌生的面孔。
“张公公,快把车停下。”她有些着急,却发现牛车前面一个人也没有,老牛只是自己识路,慢悠悠地走着。
她急忙从车上下来,想要躲到一边。
“哎,莫小姐。”有人叫了她。
子衿认得那是前不久去世的刘奶奶。刘奶奶住在街尾,平日里喜欢坐在门口晒太阳,死的时候她的儿孙们跪了一地,都快把路堵了。
“啊……”子衿还记得她死时难看的样子——她现在也是这个样子,吓得她退后了好几步。
“怎么了莫小姐?你怎么来了这里,快回去……”刘奶奶竭力大声喊,然而子衿却摆脱她跑了好远,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
今天巷子里也特别奇怪,肉铺上挂着不知道什么东西,湿淋淋地滴着血水,引得一大群口水滴答的人围观,还有个脸色阴沉的人,冲着子衿舔了舔嘴唇,狰狞着脸就要走过来。
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连头也不敢抬,正不知道往哪里走才好的时候,那扇熟悉的大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
子佩站在门口,手里还捏着最喜欢的弹弓,正在往外东张西望:“哟,小妹回来了啊,父亲正叫我出来瞧瞧,说等你吃晚饭呢。”
子衿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剧烈,似乎马上就要跳出来了。
“二哥!”她几乎是小跑着过去,一下便搂住了子佩的脖子。
“怎么了,还撒起娇来了?”子佩一只手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另一只手轻轻拍打着她的背。
“咦,小妹为什么要哭呢?”他发现怀中的妹妹竟在抽泣。
“对不起……”
“干吗要道歉啊,还哭哭啼啼的?”子佩觉得奇怪,便将子衿的头捧起,想要看个究竟。
然而妹妹却只是躲闪,不肯让他看到哭泣的脸。
“好了,好了。”他只当妹妹在撒娇,于是拉了拉她的手,“快进屋里去吧,爹娘和大哥都在等你吃饭呢。”
“爹爹……和大哥也在?”子衿有些回不过神来,急忙松开子佩,小跑着穿过庭院,远远便看到厅堂中的圆桌子上,父亲、母亲和子宁正坐得端端正正,几个小碟大盘已经摆放好了,中间依然放着新鲜的桃花糕。
只不过所有的菜仿佛都凉了,一丝热气也没有。
真是奇怪了,母亲居然也和大家坐在一起吃饭,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啊。
“娘亲……”她小声地喊,生怕这些都是假的,自己叫得大声一点就又碎了。
娘亲看起来老了很多,也严肃得很,板着脸并没有表情:“我不是你娘亲,你不要乱叫。”
“你就是我娘亲。”子衿歪着脑袋,“你是我的娘亲梦娘。”
“我是梦娘,但并不是你娘亲。”梦娘冷笑着,“你的娘亲是后院那棵桃精,十年前是我错信了她,她趁机侵占了我的身体,还勾引了我的夫君……生下了你。”
“你胡说!”子衿几乎是脱口而出,然而除了她,家里所有的人都沉默着。
“你跟那个小妖精一样,没有灵魂,死后便会化作碎片,什么都不剩!”梦娘大声呵斥着她,并无半点情面。两个哥哥不忍心看她挨骂,又不敢出声护她,左右为难。
父亲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屋子里忽然又安静了,什么声音都没有。
“哼!”梦娘重重地搁下筷子,起身离开了。
“小妹快来,我饿极了,就等你吃饭了。”子宁看母亲走了,急忙捏着一块桃花糕喂到妹妹嘴里,平时严肃惯了的父亲也并未说什么,只是笑嘻嘻地看着她,仿佛她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珍宝。
“你放心好了,你是我们的小妹,是爹爹的女儿,永远都是。”子佩小声跟她嘟囔,悄悄地眨了下眼睛。
子衿使劲地摇了摇头,将眼泪硬生生憋了回来,一张嘴便咬住了桃花糕,假装嬉皮笑脸地坐到平日里自己的位置上。然而一抬头,子衿便看到窗台上放了一个奇怪的香炉。
这么简陋的东西,却不是这个家中所该拥有的,放在窗台上刺眼地闪着红光,上面慢慢燃烧的香散发着清淡的味道,白色的烟雾像条细长的虫子顺着窗格向上爬。
她觉得浑身一冷,仿佛想起了什么东西,那些点滴或许不是梦。
“小妹,想什么呢?快吃饭啊。”子佩笑嘻嘻地夹了一筷子青菜给她,“少吃肉,多吃菜才好。”
屋里只有四个人的声音,平时家里伺候着的下人丫头都不见了,甚至刚才进门也不曾见到门房,唯有一个又老又矮的老太太时不时地端上来一两碟凉菜,还总是低着头看不到脸。
“刘妈做饭很好吃啊,你小时候最喜欢吃她蒸的鸡蛋羹了。”子宁笑嘻嘻地看着她,指着桌上一个冰冷的小碗,里面果然装着黄灿灿的鸡蛋羹。
刘妈……家里什么时候有个刘妈?子衿想了想,如果非要说有,那个刘妈不是好几年前就病死了吗?
想到这里,她忽然停下了筷子,饭菜送到嘴边也吃不下去了。
“快点吃啊……”子宁有些着急地看着她。
子衿觉得父亲的脸色越发奇怪起来,越来越苍白,几乎没有一丝血色,慢慢地嘴唇也浮肿起来。
更可怕的是,父亲也看了一眼那个奇怪的香炉。
“不吃就不吃吧。”父亲忽然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然后把筷子轻轻地搁在桌子上。屋子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两个哥哥也默默地看着她。
“平日里总是宠你多一些,可是若有一天父兄都不在身边的时候,可千万不要再任性了。”
“父兄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无论怎么样……我也不离开你们。”她一边嘤嘤哭泣,一边说。
“说什么呢衿儿……”父亲一边用手抚摸着女儿的头发,一边一改平日的严肃,细细地说,“衿儿就是我的一切啊,无论做父亲的怎么了,也希望衿儿过得好是不是……”
然而子衿只是紧紧地抱着父亲的腰,连头也不愿意抬起来。
“衿儿……”父亲的话语中明显有些着急了,“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啊。”
女儿却依然不作声,只是身体的起伏证实她在抽噎着。
这可怎么办……子宁看向那小小的香炉,细细的香只有不到一个指节长了。
“衿儿。”莫太尉深吸了口气,将女儿搂得更紧了,“衿儿要听话,你能来看我们,我们已经很高兴了。可是,这里不是你应该在的地方。”
子宁和子佩也拼命地点头,他们俩平日里总是顽皮又话多,今天却十分安静,每个人都用最虔诚的目光看着她,仿佛就是最后一眼。
“我们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好好地活着。”
子衿听得这最后一句,身后的最后一丝香灰已经落下,父亲猛地把她一推,她的身体就像是在水中一样,浮在了半空中。
屋子里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朦朦胧胧,身子被巨大的漩涡裹住,一股力量正将她拼命地往外拉。
“我不走!我要跟你们一起!”子衿心里一惊,似乎意识到这是真正的永别,忽然就慌张起来,拼命地想在空中抓住一点什么控制住自己的身体,然而父亲和两个哥哥只是微笑地看着她,并不说话。
四周所有的东西都向她挤过来,然后扭曲起来,父兄的影子和声音被拖得老长,将她包裹在中间。
光线忽明忽暗,乱七八糟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吵得不得了。
“你根本不是我的女儿,你是那个妖精生的。”
“没有了你父亲,你什么都不是。”
“你没有灵魂,死后就会化作碎片。”
子衿睁大了眼睛使劲地想看清楚,然而四周忽然变得一片漆黑,不知道从哪里伸出无数双手拉着她,无数个声音在她的耳边呢喃,拼命地咒骂她。
“娘亲……哥哥……”她害怕得要命,声音也被黑暗吞噬了,前所未有的困意袭来,手脚慢慢地没有力气,挣扎得倦了,昏沉沉就要睡去。
“你说……要是她没在香燃尽之前回来怎么办?”
春水巷的屋子里,尔雅望着越来越短的清香,压低了声音问一边皱着眉头的惊雷。
方家老爷子独自坐在墙角打盹,矮榻上斜斜地躺着蜷成一团的子衿,她像只受伤的兔子,紧紧地捏着自己的拳头,身子越来越僵硬,甚至还隐约有些透明。
“这丫头……看起来并不是人。”老头虽然闭着眼睛,却说得清清楚楚,“她没有灵魂,若是被困在六道之外,很快就会化作碎片散开,什么都不剩。”
“你说什么?”惊雷听师父这么说,急忙伸手摸了摸姑娘的脸颊,果然冰凉光滑,摸起来仿佛是冬日的冰凌。
“不要碰她。”老头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你若是想她多活一会儿,就千万不要碰她的身体。”
香越来越短,小姑娘的身体也越来越透明,脸上的表情反而变得舒坦起来,仿佛是睡得熟了,还做了一个好梦。
“你快醒醒啊!”惊雷着急得声音都变了,他半蹲在子衿面前,双手因为紧张,满是青筋。
尔雅站在一边,一直看着,心里就像被人揪了一把。师兄平日里总是少言寡语,像没有七情六欲一般,甚少有喜怒哀乐,如今却为了这个官家小姐……如此这般多愁善感。
“你又不是大罗神仙,管得还真是多。”憋了半天,她只好咬着牙不轻不重地丢下这句话,一转身就走了。
屋里只剩下老头和惊雷守着半透明的子衿,老头靠在墙角眯着眼睛,似乎是在打瞌睡。
“师父……如果香尽了……她还没醒来怎么办?”
“如果没有醒来,也就只能化作碎片,什么都不剩。”老头眯着眼睛,慢悠悠地说,“我上次提过的那本《天水集》,就曾记录过这种情况。”
“就是上次你说记载了‘千岁’的那卷书?”
“是的。”老头点了点头,“你若可以找到那卷书,也许能救她也说不定。”说着,他斜着眼睛瞄了一眼那香炉,最后一点清香也剩下不到指甲盖那么长一截了。
“可是,那本《天水集》在哪里?”少年有些激动,他半跪在地面上乱七八糟的竹简堆里翻找。
“此书乃燕国王室的秘籍,燕灭之时,应该被带到秦来了,说不定已经在秦王手里了。”
“什么?”少年几乎是喊出声来,“如今她已经危在旦夕了,你叫我去哪里找这卷书?”
老头闭上眼睛,再也不说话了,屋子里一时间安静得什么都听不到了。少年没有办法,只好靠在姑娘身边跪坐下,又不敢碰她,便轻轻地哼起调子来。
他哼的是郑国的曲调,虽然不是很熟练,但莫家夫人是郑国人,子衿一定最熟悉这郑国的曲风。
清香上最后一点火星挣扎了一下,终于还是熄灭了。最后一缕青烟在半空中绕了几圈,竟然停留在子衿的身边,久久不肯散去。
“嗯……”她忽然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不等少年反应过来,眼睛也睁开了。
“季哥哥?”她小声喊道。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是一片水雾,朦朦胧胧又清晰。
惊雷觉得泪水马上涌出眼眶,急忙生生地压住,他想伸手扶起子衿,但是看到她半透明的皮肤,又不敢碰她,只好围着矮榻急得手足无措。
“你醒了?”老头依然闭着眼睛,问道。
“醒了。”
“那你见到他们了吗?”
“见到了。”
“明白了吗?”
“明白了。”
姑娘挣扎着从矮榻上爬起来坐着,呆呆地望着窗外,外面已是正午,春日里温暖的阳光照着,小麻雀站在刚化了雪的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偶尔还会有几只掠过窗户,生机盎然。
“你怎么了?”少年蹲在她面前,看着她那双被水气蒙住了眼睛,小心翼翼地问。
大滴大滴的泪水从她眼里涌出,挂在她半透明的脸上,如鬼斧神工的雕刻。
“我本来在一个漆黑的地方拼命地掉落,没有方向,没有力量,直到我听到你的声音,这才寻到方向。”
“你……都看到了什么?”少年并不明白。
“什么都看到了。”姑娘的眼泪滚落在地上摔成三瓣儿,“爹爹、娘亲、哥哥,都看到了,生死也看到了,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你放心,放心。”少年急忙安慰她,“还有我,还有我在,无论如何,我都会照顾你的。”
“不好了!”门忽然被大力推开了,尔雅冲了进来,“外面来了好多人,已经堵在巷子口了,看起来都是宫里的打扮,怕是冲这丫头来的。”
“我去挡住他们。”少年一惊,急忙站了起来,捏紧了一柄药锄,“你跟师父在屋里,把门关好。”
“等等,季哥哥。”子衿从榻上站起来,轻轻地拉起他的手,“我跟你一起去。”
这是他第一次摸到姑娘的小手,她的手冰冷滑腻,仿佛一用力就会被捏散,消失在空中。
前院里早就站满了穿着宫装的宦官,为首的一个上前鞠躬:“请莫小姐跟在下回去。”
一时间剑拔弩张,惊雷刚想说话,却被子衿抢先一步上前,只见她施施然行了一个礼:“麻烦几位公公了,我这就跟你们回去,只要你们不伤害这里所有的人。”
为首的那人行了个礼,表示允了。
“不行!”少年急了,紧紧地捏住姑娘的手,“谁也不能带她离开!”
然而他话音未落,子衿的小手像条小泥鳅般从他手心里滑了出去,几个持刀的宦官便冲了上来,将他围了起来。
少年并不曾习武,一时间也没有办法,那小姑娘独自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冲他笑了笑:“多谢季哥哥。”说罢,便上了门口等着的牛车。
少年拼命地想要冲上去,可是几个宦官将他围得紧紧的,直到那牛车再也看不见,才放开他离去。
这大概是他人生中第二次无能为力,第一次是看见母亲和姐姐的离开,这一次,却是子衿。
他无力地垂下双手,瞪大了眼睛,尔雅急忙上前扶住了他。
“是她自己要走的!你着急有什么用?”她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出口的却是这样一句。
“她不过是不想牵连于我们,你为何一定要这么说?”惊雷怒瞪着双眼,双手的指甲都深深地掐入了自己的手掌,“莫家满门一个不剩,那宦官头子又怎么会放过她?这下你可开心了?”
“你……”尔雅怒不可遏,“我不过是担心你的身体罢了,你若是这么不识好歹,我也懒得管你。”
说罢一拂袖,也就走了。
院子里的冬雪刚化,尚还冻得厉害,在室外半晌,手脚就冻得没了知觉,老头不知从何时站在他身后,手里托着一只陶盘,装着几颗摔成几瓣的水晶珠儿。
“你看,这是刚才那个姑娘的望尘泪,她体质与你我不一样,又从六道之外带回来的,到了人间就凝结成了这不化的水晶珠。”
“这……是子衿的眼泪?”他望着师父,眼眶通红。
“是的,这里面凝结了太多了……”
“望尘泪……”少年低声念叨,那珠子晶莹通透,即使摔成了三瓣,也是光滑细腻,“如此美丽,想必……一定是苦的吧。”
有六道轮回,仙、人、畜生、魔、饿鬼、地狱。
无魂亦无轮回者,外道也。
若有灵魄出体外游六道之外,泪之,能以手托之,不化不散。
望尘泪也。
《天水集——灵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