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章卿动身之后，我陪送婆婆到她的房间里面去，当这个时候，我心里想起我自己的朋友从前替我担心的话。这个时候，他们的话好像仍在我的耳朵旁响着。最初他们说：“麦葛莱女士嫁与一位中国丈夫，一定不快乐的！”后来我居然嫁了，他们又说：“在美国同居总算不坏，但是将来一同回到中国，便要吃苦头了。”后来我居然回到中国，并未曾吃过什么苦头，他们又说：“倘若麦葛莱与中国的婆婆同住，那就要不得了！”后来婆婆到上海来暂住，倒也很好，不过又有几位在上海的外国朋友预料的说：“你的婆婆住在你的家里，你觉得她还可爱；但是你将来试住到她的家里，到那时候，你就知道做中国媳妇的苦处了！”
我陪送婆婆到她房间里的时候，心里想着上面的许多话，暗暗的对自己说：“麦葛莱，这个时候是你最后的一关了！你真要留心！你倘若做得不好，便使反对异国联婚的人多一种口实，多一件藉口反对的事实；倘若你能做得好，不至出毛病，你自己这件婚事便不至发生什么问题，可以打破最后一关，完全解决了。”
婆婆与我一同出去用膳，这次用膳比寻常略为迟些。我们眼光望下垂着，勉强吃下去。继而我懒洋洋的把眼睛举起望望，看见婆婆泪珠满脸，我也觉得不过意，向前执着她老人家的手。我们两人都极力说出一两句话来安慰，我勉强说出一句“不要流泪”，她也回答我说：“请你要忍耐！”
第二天早晨，阿妈替我小女儿爱丽霞穿好衣服，爱丽霞一团高兴，满面笑着，用眼睛向我望来望去，我就带她去看婆婆，此次去看婆婆也比寻常早些。我到她房间的时候，看见她已坐在床上，把绒毯卷叠在一旁，倚着墙坐着。我当时心里想起章卿，视线直射婆婆床上后部的一排抽屉（按中国旧式的大床，后面中间有装好的一排抽屉）。我记得章卿曾经告诉过我，说他年纪很小的时候，有一天立在母亲这排雕刻精美的一排抽屉下面，头部碰了一下，要稍微弯着头才容得下，觉得自己比前长高些，很得意！他告诉我这一排抽屉里面，是他母亲放首饰及贵重东西的地方。威尔佛这个时候已能立在这一排抽屉之下，但是他立在那个地方的样子神气，使我想象章卿小时的情景；我此时在那个章卿幼时居住的房间里面走来走去，心里总想着章卿。那天早晨我把爱丽霞放在婆婆的床上，附近她的身体。婆婆俯着身去亲她的玫瑰花色的脸。我想我自己的母亲恐怕要看重男孩，但是我看见婆婆非常爱护爱丽霞，我心里十分愉快。婆婆这样，却也有些理由；因为在我丈夫的家族里面，两代里只有一女，就是爱丽霞，所以在中国虽然男子是宗族里无价之宝，而爱丽霞却极受人爱。有的时候，我觉得全家里面都爱爱丽霞，比什么其他男孩子都爱得多；在许多男孩子里面，章卿的弟妇春时太太的小儿子也在内，在家骑竹马，闹得天翻地覆。我此时追忆西方有句话，说中国的家族不欢迎女孩子，未必确吧。
婆婆抚弄着爱丽霞，对她说玩，这个时候我问婆婆要我替她做些什么事。
译余闲谈 强西方娶来的夫人，做中国式的媳妇，实在是给苦与她受。麦葛莱女士虽因极爱章卿的缘故，无事不可牺牲，但我们只要看她无时无地不露出苦念章卿的意思，即可知道她精神上所受的痛苦为何如。章卿既是爱她，更不该任她受这样非不可免的苦。这是我对章卿一万分不满意的地方。
男孩女孩，到底那一个更可爱？我个人觉得女孩更可爱，男孩便差些。男孩在十岁以内还天真烂漫的可爱，以后越大越顽皮；女孩子就是到十几岁，二十几岁，都有温良和柔娇媚取人怜爱处。这也许是我个人的偏见，我现在还没有女孩子，有了女孩子的人，何妨出来发表发表意见？
三十三
婆婆正和爱丽霞玩弄的时候，我在旁问她要我做什么事，她指着她的梳妆台上所排的看风景相片用的望远镜。我就把那许多风景片子和镜子一同取给她。这许多风景片子，合起来是讲明有系统的历史上的事情，不过当时已经被人夹乱。我既然能读相片上面的英文说明，就把它们一张一张依着前后的秩序排好。我做这件事，做得很老练，而且很迅速，大博婆婆的称赞。
我从那个时候以后，帮助婆婆做的小事很多，上面所说的不过是其中的一种。为尽我做长媳的职务计，每日有许多钟点要陪伴婆婆，天气好的时候，我要陪她到花园里去散步，我和她坐在一起，从事缝纫，如同我在家时帮助我的母亲一样。有的时候，我还助她做那些缠脚用的小鞋子。这种小的鞋子，婆婆自己照她的小脚的大小做的。有一天我告诉她，说从前听见章卿谈起中国妇女要替家里许多人做鞋子，觉得异常奇怪；现在亲眼看见了这些小鞋子，才明白做鞋子确是中国妇女的一种技术。
婆婆和曹太太对于她们自己能做这类小鞋的本领，非常觉得自豪。曹太太的脚比婆婆的还要小，还不到两寸半长，婆婆的脚却比她长两倍，样式也和她不同。据我所发现的理由，曹太太很拘守旧俗，要把脚缠得很小，不肯放大；婆婆便肯渐渐的把她的脚带放松，肯采用维新的办法。
我对于缠脚的风俗，却也觉得津津有味。我在上海的时候，我所教的学校里的许多女学生，和我在交际中所遇的妇女（除少数例外）都是天足，其中大多数并且穿着外国式的高底皮鞋。在公共地方虽也常见缠脚的妇女，似乎都不令人注意，但是到了家乡便不同了，只有十二岁和十二岁以下的女孩子，能因新法而免受此种惨酷的方法，至於我所同住的妇女，都是缠脚的。照中国上等人的清洁习惯，缠着的小脚是很受护卫的，每隔两三天就要把缠脚用的白布带子换一次。我在家里望望许多缠脚的妇女走路，很觉得中国文学里所描述的三寸金莲，步履婀娜，有如风里修竹的摇动，在她们的绉褶的绣裙之下，露出灿烂耀目的纤小绣鞋，煞是美丽可观。回看我自己的脚反而觉得大得可怕，渐渐的甚至觉得自己大脚难为情。有一天我和婆婆各坐在一张有手靠的椅上，中间隔开一张乌木茶几，我把自己的和她的脚平排比着，叹口气对她说道：“咳！这大脚实在难看！”婆婆却摇手表示不以为然的意思，并且很客气的说道：“不要紧，看虽不好看，走起路来却好得多。”
我当然喜欢使我的爱女爱丽霞属于青年中国，不受缠足之苦，我常常听见人说缠成一双三寸金莲，要流一桶的眼泪，我当然不愿我的爱女遭这种酷烈的待遇。我看见许多缠脚的妇女，不过偶然觉得麻木，叫老妈子用手捶腿，还没有什么苦痛，所以我想她们的一桶眼泪，一定是小的时候流的。她们全身都靠着这一双小脚支持着，停的时候除非有老妈子或手杖辅着，不能稳定，要向前向后前退一小步；她们居然仍能很自然的立着，仍能有力，倒令人非常觉得奇怪。
译余闲谈 风俗的移人，真是可怕，非有特等聪明的人，很难只顾理性，不受它的无谓拘束。麦葛莱女士因和缠脚的妇女相处，竟自觉大脚的难为情！中国从前妇女情愿忍痛缠脚，也何尝不是盲目的社会风俗逼她这样。从前非缠脚简直嫁不到上等男人。我有一位朋友，现在是顶刮刮的一位簇簇新的新人物，但是他的夫人告诉我说，他们是从小订婚的，订婚在十几年前，那个时候她的“姑爷”未娶以前，听见她的脚缠得不小，恐怕做“新娘子”时候不好看，常常吵闹！可见盲目风俗的害人不浅！所以有志改良生活的人，对于风俗当存“批评的态度”，以“理”为根据，不宜盲从。但是这种事非有几分胆量不行。
三十四
讲到女子缠足的一件事，我觉得我的婆婆走路的态度非常雅观。春时太太（即弟媳妇）的脚，因听从她丈夫的嘱咐，已经稍为放大了一些，走起来很慢，似乎不大好看。有一位张太太，也是小脚的，步行很艰难。要做章卿的岳母而未成功的曹太太，虽是小脚，走起路来，却异常的敏捷，一步一步非常伶俐，有的时候，她还要与我们的第二小孩子爱尔佛赛跑着玩。我们的爱尔佛这个时候已经两岁半了，非常欣悦伶俐得可爱。曹太太和他赛跑的时候，把双手抓着他的双手，接着向厅的前后跑着，两个人都笑得不亦乐乎。我自己呢，有的时候也要举起脚尖，立住脚根，做出三寸金莲雅步的走路样子，婆婆与曹太太看了也笑不可仰。
我的丈夫离家之后，我与婆婆同住，生活倒也过得顺利。章卿的父亲向来半年回乡一次看看，至今也尚未回来，章卿的二弟也出门了。甚至他的静默安闲的三弟也到南洋去加入他父亲的商业。这位三弟缄默镇静，在家的时候每天替我到花园里采些玫瑰花。所以此时我们家里余下的都是女子，住在棕黄色的小山上，此时将届春季，将由棕黄而变为深绿了。
婆婆的为人，很宽宏大量，仁爱慈祥。除有的时候，仆人太不小心，做错了事，她声色稍为严厉点；其余的时候，我从没有看见她有过疾言厉色。我看她坐在她的床铺上，好象坐在皇帝宝座上的尊严，指挥一切家务，我看时觉得很有趣味。她所出的命令，很少是直接的，往往先招入一个家人，或上级的仆人，嘱咐一番，再由她们转达与有关系的人。这样一来，她的命令好像由皇后发出的命令一样，很重要，很没有收回成命的余地。家里的许多仆人，没有一个不忠诚于她的。
婆婆很自豪的带我参观我们大家族里的复杂的房屋；在这房屋里面，梁氏世世代代“生于斯”“死于斯”的。
在大座的房屋里面，连有许许多多小座的房屋，彼此都相类，各有各的天井，各有各的大厅，厅里有祖宗的祭坛，旁边便是私室。这种“家里的家”不但在大屋后面有许多连着，并且向东西分，与当中的一排房屋成为直角的形势。
婆婆把她往昔做新娘时候所住的房间，指给我看，并把章卿在那里产生出来的一个房间指给我看，那个时候正是我们祖母用严厉而慈爱的手段管理全家。我看了这许多东西，很受感动，更觉得我自己是家族里的一分子。
在这大家族里面，他们都是很忍耐的，很勤苦的，很客气的。我和他们住在一起，我自己晓得有许多做错事的地方，幸而婆婆不像中国其他的易于触怒的婆婆，她却非常有耐性，她遇着不适宜于我的事情，从来不叫我做；无论什么小事，她叫我做的，都显出她确曾用过一番鉴别的功夫。我有的时候也陪她到寺庙里面去，到祖宗的坟墓上去，但是我都不过做一个旁观者；她对于宗教的观念很宽大，并不勉强我迁就她。她带我去看祖父母与曾祖父母的坟墓，她晓得我心里存着很恭敬的意思。至于烧香拜祭等事，都是我们的弟妇春时太太去做，用不着我去做。
译余闲谈 这一段事实，很可以暗示中国注重养儿子传代的风俗。所谓“祖宗的香火”要有人接下去，否则祖宗便要做饿鬼！人类的传种，非但无懈可击，本是一件好事，否则人类便要灭绝。而且依现代的思潮，种子不但要传下去，并要使传下去的种子特别的好，所以才有所谓“优生学”，成为一种科学。但是我国专为祖宗传代的思想，却有许多流弊；例如一个人没有本领，过倚赖生活，都还不觉得十分重要，讨老婆养儿子却视为人生第一重要的事，所以藉口没有儿子而讨小老婆，社会上简直视为千应该万应该的事！甚至从前妇女有“七出”之例，养不出儿子也在可以驱逐之列！好像养儿子是妇女一方面的事情！做父母的人，因为恐怕祖宗“断绝香火”，所以就是他们儿子是一个“大憨大”，是一个“贼坯”，也要替他娶一个老婆，希望养一个孙子！牺牲他人的女儿，在所不计！我说就照迷信的说法，这种没有心肝的人真该绝种！此外因为只有男子有传代的资格，女子没有，所以承袭遗产的，只有男子，女子便没有份。于是重男轻女的恶根性，因之愈益牢固。其实想起来，“香火”不“香火”，有什么道理？人类生的时候，没有那一个在鼻子前面点一根香，在眼睛前面点一双蜡烛，才觉得舒服，何以见得死后没有香火便要做饿鬼？世界各国，注重祖宗香火的，只有我国，难道在“鬼世界”里面全世界的鬼都是饿鬼，只有中国的鬼是饱鬼？诚然如此，譬如全世界都没有饭吃，只有中国人有饭吃，也要被人抢得一塌糊涂，大家吃不成！这种事情，真是“莫明其土地堂”！
讲到个人方面，还有一个大流弊，就是不希望自己而偏重希望子孙。我常听见人说：“我自己不行了，现在只望我的儿子将来能好好的做一番事业。”这种人真配得上“自暴自弃”的尊号。
三十五
我们家里关于长媳应做的祭祀的事情，都由我的弟妇春时太太做去，在上面已经讲过，这位青年的弟妇，也很可做中国旧式妇女的代表，她虽受了相当训练，但却未曾受过教育，由我看起来，常常觉得有许多有趣的事情。她的天性是很娇羞，很静默，但是不久之后，我居然可以和她谈谈。有一天她领我看看她做新娘时候陪嫁的衣箱。这些衣箱是用白漆漆过的，上面还加了红色金色的装饰；箱子里面装满了她嫁时带来的许许多多衣服，折得整整齐齐；里面还有嫁时就预备好的长子穿的小衣服，也是她嫁妆的一部分。
先备好小孩子的衣服做嫁妆的一部分，是章卿家乡本有的风俗。这种风俗，我觉得很好。中国人有许多地方是老老实实的，这也是其中的一件。那些预备好的小孩衣服，有的绸做的，有的缎做的，有的洋布做的，颜色都很华美灿烂。这类小衣服都是希望的符号，有结果的婚姻与快乐的吉兆。我对于结婚与生育的观念，虽然本很习惯，但是像这种老老实实一点不掩饰的态度，我发现之后，倒也觉得有趣而且奇怪。
他们对于重要的事情，虽存这样简单的老老实实的见解，而对于个人礼仪方面，却非常的注重形式，非常的严格。我把这两方面比较一下，觉得相去很远，也觉得希奇。这种仪表是一种具有久远文化的老民族所有，这种民族已久有他的基础，到如今不过奉行故事罢了。
他们的日常生活的进行，都是根据于一种信仰，以为人类的最重要的事情是家族生活；为了保存家族生活起见，无论什么牺牲，都置之不顾；否则生活便无从发展。他们既认家族的舒适是很有价值的事，所以觉得无时不当保存，个人方面无事不可牺牲。
在我们大家族里，在大门以内的生活，一天一天的很顺利的过去，所以我简直不想到外面去走走。在我们的村内没有戏院，遇着节日，有各处游行的戏班来做戏，戏台是临时搭成的，有的时候搭在庙里，有的时候搭在私人的家里；但是有的时候我们也到邻近的大城里面的戏院去看戏。有的时候，有客来我们家里留住几天，我们也和宾客同去看看戏。我至今想起当时的情景，倒有很深的印象；我们夜里同去看戏，有十几顶轿子连着走，轿夫抬着向前飞跑，走的路又是弯弯曲曲的，前后有许多男仆拿着灯笼跟着奔。
家里的小孩子倒也受着家人的庇荫，过他们快乐的生活，和仆人及年幼的家人一同玩耍，有的时候在门内，遇着好天气，也同到门外去玩玩。他们甚得祖母的疼爱，袋袋里装了许多铜圆。往昔中国用钱串的小钱，那个时候已经用铜圆了。小孩子有了铜圆，就向过路的小贩买许多玩物，买竹头做的弓箭，吹得响的笛鸟，泥做的戏子，还有许多糖果糕饼。遇着节日，花样更多了，有许多用糖吹成的东西，插在细小竹竿上，吹成的式子有的像灯笼，有的像鸟，有的像鱼，真是五花八门。遇着其他的节日，还有就竹架上用纸扎成的大鱼，上面涂着五颜六色的花样，风里吹得飘来飘去，倒也好看；还有像鸟像龙的纸鸢，放到空中的高处，也是小孩子喜玩的东西。
译余闲谈 吾国的嫁妆，倒有许多希奇的事情。做起棉被的，十几床一来，叠得高高的，沿街“耀武扬威”由女家抬到男家；尤奇的是马桶也大大小小的十几个，简直好像把新娘子视为“大撒烂污”的朋友！新娘子的脚盆，也有大大小小的好几个，好像新娘子向不洗脚，嫁了人才大洗而特洗！这真是不通到“不知所云”！在比较开通的少数地方，这种怪现象还是时常可以看得见的；至于内地，那更是司空见惯，非有十几个马桶陪新娘子过去，简直好像说不过去！有人说这是“子孙桶”，非同小可！我以为就是不用新法，一定要把儿子养到马桶里面去，也不是十几个儿子一时连着养出来，何必这样着急！
至于为大家族而牺牲个人的惨事，也就够了，即就麦葛莱女士本身而说，她在大家族里的生活，是否比得上她在小家庭里所过的甜蜜愉快的生活？
三十六
我们家乡所在的那个城里，有少数外国人居住，其中有好几位美国籍与英国籍的妇人常来看我。她们里面有几位很希奇的问我，怎样忍得住大家族里的烦恼。她们问的时候，当然问得很温婉，防备触动我的愠意。
婆婆对于这些访我的外国女宾，觉得异常有趣；其中有许多能说中国话的，我并且把她们介绍与婆婆。往往当她们将要辞别的时候，婆婆总喜欢问她们许多话：问她们是那一国的人；间她们的丈夫做什么职业；又问起她们有多少小孩子。讲到最后的一问，她们大多教都回答只有一个小孩子，有的时候也有人回答有两个小孩子。但是有一次有一位极美丽的，头发作铁棕色的外国女宾来看我，她辞别之后，婆婆和我的谈话，使我永不能忘。婆婆问我这位外国来宾有几个小孩子，我回答她说：“一个小孩子都没有！但是她有五只狗——而且最近又从上海买了两只狗，下期轮船就可以运到。”
婆婆听了，大吓一跳，用很惊吓声调对我说道：“一个小孩子都没有，却有五只——七只狗！”我们两个人都不禁大笑起来。但顷刻之间婆婆又恢复她的严正态度，对我说道：“外国妇女总是不愿意有小孩子的。”我听了却驳她说道：“我却愿意有小孩子，我喜欢许多小孩子。”婆婆笑着说道：“你是做了中国人的夫人啊！”
幸而此后一次来访我的是一位生了六个小孩子温雅可爱的美国妇人，来看我的时候，并且带着她的两个小孩子同来。这样一来，美国的国家名誉居然得以保存了。
在那个时候，我常常想到异国联婚的一个问题。我记得我们住在上海的时候，有一位由美国来的留学生来访我们，住了好几天，后来他对章卿说：“我在美国大学的时候，几几乎娶了一位美国女子。我现在懊悔得很，可惜当时没有充分的勇气把这件事做到。”我在那个时候听他这样讲，也替那个美国女子可惜，觉得她失却机会享受与我同样的愉快；这种愉快我现在比从前更觉得是真实可靠，一点用不着怀疑；但是这类事情也不能一概而论。就我个人讲，却有许多地方，倘若有不幸的事发现，也许不能有现在的满意结果。譬如说，假使我的丈夫不那样温存体贴，不那样真诚忠挚；假使他的大家族不那样仁爱宽洪；假使我自己迟疑多虑，执拗成性，或是不能使我自己适应环境，我可以每天都有困苦愈深的可虑。所以我以为异国联婚这一件事，不能有什么一定的规则可循。婚姻本是当局个人的事情，异国联婚更是当局个人的事情。有一位在美国大学的美国女子，因为钟情于一位同级同学的中国学生，曾经写一封信来请教我，她信里最后几句说：“我的好友，你是做了梁太太了，你一定要替我解决这个问题。”我回答她说：“这个问题，只有你自己两个人能够解决。没有人能够给你很安稳的指教，因为无论在那一方面，一有错误，便要终身失欢的。但是我却有一点可以贡献，我以为倘若爱情的强烈程度，能够受异国联婚的试验而不至畏怯，便用不着向别人寻求什么指教。因为这种爱情，本身就不容有什么疑虑的存在。”
译余闲谈 在西洋如有人家生了十个或十几个子女，常有报纸把他们的照片大登而特登，视为新闻。在我国则多生几个子女，真算不了什么希罕的事情。怪不得梁家婆婆听见许多西人家庭说起子女的数目，往往只有一两个，便要奇怪！我觉得家庭倘若真是由“爱”组成的，就是没有子女，也乐得一个干净，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如果有了一两个子女，也未尝不能增加些家庭乐趣；但是如果成群结队，此哭彼叫，已经受不住，倘更加以经济的压迫，去之不能，育之不周，那真是地狱生活！大概社会文化愈进步，男子非有充分的经济能力，不敢贸然成室，不得不有迟婚的趋势，故生育率也可略少，并且医学进步，人力也可制胜天然；有此两因，过分的繁殖，未始不可避免的。
异国联婚，我是很赞成的。一则西洋女子体格好的，具有特别优良品性的，对于我们的将来种族，也许有好影响；二则异国联婚多了之后，民族的仇视也许可以略减。不过我们中国要娶西洋女子，第一要没有陈旧的旧家族从中扰乱；第二须有充分的经济能力：否则还是享不到家庭的幸福，并且要自害害人，不可不慎。
三十七
在全家里面，章卿既赴北京，能讲英文的人只有我与我的长子，我极力学习中国语言，倒也还算顺利，为我初料所不及。章卿临走的时候，为我预备好一张单子，上面写好许多日常用的中国话；在我自己呢，一天到晚听见家人很快的谈话，非常留心听着，处处学习了解，耳朵也就练得很灵。所以不到多久，家中对我说的中国话，我差不多句句都懂。
我在晚间很静的时候，常与婆婆作长谈；我们大半谈章卿的事情，谈的时候，婆婆拿出许多关于章卿幼时的“古董”：有一件是章卿幼时穿的深红色的绒马褂，一顶小帽，一件是银制的儿童玩具，一件是他小时初读英文用的教科书。我对于这许多东西，都非常的喜欢，婆婆居然都能好好保存起来，想到这点，我愈爱婆婆。我尤其喜欢的是婆婆给我看的章卿小时的相片，这张照片连章卿自己都未曾存有，所以我从前还未见过。我和章卿所摄的照片，婆婆倒也觉得很有趣味。我示她章卿在大学时候参加学生戏剧的戏装照片，婆婆大为发噱。我又把我自己各岁所摄的照片，我父母的照片，我祖父母的照片，给与她看，她说出那一个像那一个，一点也不错。在这种夜里，有的时候，我和婆婆同看章卿从北京寄来的杂志；有的时候，我们谈谈外国的风俗。不久我就觉得和婆婆谈天是很容易的一件事，而且因有她的帮助，我居然也学会阅写简单的中国字；这是因为婆婆的父亲是一位思想自由的人，所以也给他女儿多少教育的机会，为婆婆同辈女子里面所不易享到的。
夜里我和婆婆谈天，谈到钟上指到十二点的时候，她便轻轻摩着我的手，对我说道：“你睡的时候到了。”我常要回答她说：“我先要把寄给章卿的信写好了再睡。”她听了常要摇摇她的手，对我说道：“时候太迟了，你一定要去睡。”但是关于这一点，我却很坚持的，往往要回她说：“母亲，倘若我不把那封信写好，我便睡不着！”她听我这样说，也就允许我。到了第二天，我便把我所写的好几张信给她看，因为我和章卿来往的长信，婆婆听了也觉得异常有趣的。我常把这些信的内容，尽我所知道的中国字，很诚实译给她听，并常在我写与章卿的信里，把婆婆附笔的话加入。
我当时也学用西文字母来写中国话的语音，因为我们家乡土话利用西文注音方法，很有成绩，很有标准可循。我常把怎样利用外国字母来写中文语音的方法，做给婆婆看，她也觉得很有趣味。章卿回我的信也常用这样写法，不过他寄给他母亲的寻常通讯，仍用中文。婆婆常告诉她的朋友说：“儿媳辈彼此常写长信，每次竟写至十五张二十张之长。”说的时候，显出一团高兴的神气。我这样常常陪伴婆婆，觉得非常愉快，除了此事以外，我一点都未受着什么拘束。我可以很自由的一个人出去走走，到城里答访朋友，或出外购买东西。
我自己生性事事要做得周到，所以我每有出门的时候，未走以前，总先到婆婆的门口，对她说明为什么事出去一趟，要征求她的同意。我实行这种形式上的小礼节，婆婆总是答应的，没有一次反对我的请求。她惯于享受这种敬礼，我觉得我也乐得从她，用不着反对。我接到朋友的请帖，无论是西人，或是华人，我或受或谢，总依婆婆的训示，因为我很信任她对于人的好坏及社会的习俗，都富有经验，一定不会错的。
译余闲谈 “出必告，反必面”，我觉得这种礼节，在二十一岁以内的子女，对于家长守着，未尝非“家教”之一种；但是已经到“成人”的地位，简直可以不必，而我国的自命有家教的大家族，仍拘泥这种规矩于成年子女的还不少。我有好几位朋友仍要吃这种苦头，费时费事，毫无意识！
麦葛莱女士之爱章卿，连对于他幼时所留下的东西，都觉得可爱，这真是可以称为“彻底的爱”。
三十八
章卿离开家乡的几个月里，我们所认识的人竟有两个逝世。一个是年纪很轻的青年，而且还是家人对他希望殷切的独子。还有一个是年青的女子，曾经陪伴婆婆去上海看我与章卿的。她虽服侍婆婆，但并不是寻常的女仆，是婆婆远亲里面一个孤女；婆婆待她很慈爱宽洪。婆婆向来是深居简出的，那次到上海去，在她竟可算是一件大事。这个女子陪她到上海去，回家未久，即配给一个很有希望的人家。婆婆把她嫁出去的时候，妆奁方面也应有尽有。后来那个女子听见我与章卿也一同回到家乡来了，她就穿起做新娘子时候用的淡绿色衣服来看我。她看见了我，喜欢得什么似的，这种聚晤欣悦的神气，真使我受极深切的感动。她见我之后，很殷勤的把她丈夫和她婆婆的为人告诉我。谈起她的初生的小孩子，更觉得得意。相聚数小时，她还同我们的几个小孩子玩嬉一会，才辞别。辞别的时候，她还满口答应不久再来。那里料得到那次就是永诀，以后便不能再见她了。在她欢悦之后，死神忽然把她抢去。
我经了这两件事情之后，才恍然觉得死的一件事究竟是人生不远的事情。还有好几次，目击一群一群的死去，其中有的是我们家里的小孩，有的堂弟兄，有的朋友，有的仆人，都向阴间去。我又看见许多坟墓，由山下望到山上的墓碑，沿着山边，显成一排一排的白色，有的地方蜿蜒好几里路，这种景象，看了之后，使我心里更觉得人生真如朝露！
在这些山上还有许多希奇的石造的“节坊”，各归各的立着，寻常多树立于道旁，都是用来纪念节妇的；这种节妇都是古代殉夫的女子。依中国的古俗，凡是情愿殉夫的节妇，于夫死未久的时候，先把她要自尽的志愿宣言于众，于是她的家人就立一个高台，请了许多亲友参加这个典礼；到了择定的时候，这个节妇就在这个高台上自缢，死后就立一个节坊旌表她的节烈。在中国的家族里面，凡是不再嫁的寡妇，极受人尊重敬礼；这种尊重敬礼，除了做婆婆的所受的以外，没有及得到她的。守节守到年纪大了，寡妇所得的威权愈大。中国虽不禁止寡妇重嫁，但是重嫁之后，有许多困难的地方，所以非有大胆的人，简直不敢做。倘若一个寡妇重嫁，她与第一丈夫所育的子女是归丈夫的家族，与她不相干；至于她的第二丈夫的家族呢，又要鄙视她；所以弄得两面不讨好。
译余闲谈 讲到我国奖励节妇的事情，真是惨无人道。麦葛莱女士说是“古代”的风俗，其实区区七八岁的时候，就听见家里的伯伯叔叔与父亲往观节妇殉夫的惨剧（时在福州），看了回来，还围坐大谈，说节妇先穿好凤冠霞帔，坐一顶轿子，前面有人打着锣，在热闹的街市兜一个圈子，再抬到特别搭好的高台上，将要上吊以前，还由所谓父母官的知县老爷向她三跪，然后她才从容不迫的把头套入绳圈上吊。这个时候死者的夫家与娘家许多家人亲族，甚至朋友，都个个人面上现出无上尊荣的神气！唉！这种野蛮无比的事情，居然我本身时候还有机会遇着！我说这种死者的家人亲族，乃至朋友，乃至当地的所谓父母官，真等于刽子手，都是该死的东西！刽子手还是手刃定过罪的犯人，他们却是手刃无辜的女子，其罪实不配与刽子手比，实在罪不容诛！
还有无数所谓文人，喜欢替这种惨无人道的事情做“墓志铭”，大加称赞！真是糊涂虫，无耻已极！
这种事情的遗毒，就生出无形箝制寡妇，及“上门守节”等等非人的行为。不必说什么“古代”，也不必说什么二十年前的时候，就在去年，我有一位朋友的亲戚，是住在安徽的“遗老”，自己讨了四个小老婆，却逼着他的一个十七岁女儿“过门守节”！满嘴仁义道德！说这是家门无上的荣光！唉！这种没有心肝的人，照我办起来，恨不得“着即就地正法”！
我的意思，不是说做女子的不要贞节。嫁了一位恋人，忠心于他，就是贞节。至于做寡妇的人，再嫁不再嫁，应从她的自由，别人不应强迫她嫁，也不应用许多圈套，硬把她压到非永做寡妇不可的一个深渊里面去。换句话说，倘有一个寡妇，得了一个知己，再嫁过去，这于贞节上不能算有亏缺，我们决不可轻视她。
自己尽量的讨小老婆，却欲伸出头来主张什么节义，主张什么“上门守寡”，藉此增加“家门无上的荣光”，我只有馨香祝祷他们快点死光，否则社会风俗总无彻底改良的希望！
三十九
上面所说关于寡妇或守节的事情，当然有人以为这类事应注重个人的自由意志，不应有外力的压迫，但是讲到我个人的意见，却十分表同情于终身守节的寡妇；我现在不幸做了寡妇，固然出于梦想之外，但是在这件梦想不到的事情以前，我已久有这种同情。虽我初见中国许多“节坊”的时候，心里异常难过；但是我倒也觉得中国的这种观念，似乎不是不自然的事，虽则在当时我已经知道这种风俗在二百年前，已有上谕把它禁止了。
从前章卿与我都深信我们俩的爱情，在我们生存的时候，一定是永久不变；但是在那个时候，我自己还有一种很强烈的观念，以为真正相爱的人，他们的死不过好像火炬一时的熄掉，又在永远不变的精神界大放光明。那个时候我脑海里已潜有这个观念；现在我生在世上，也是依着这个观念做去。
为着这同样的原因，我并觉得中国人对于死者的态度，很可以慰人心意。他们对于所爱的死者，没有一刻工夫断绝关系，死辰的纪念与生辰的纪念视为同一重要。所以他们生命的递嬗是没有间断的，由死而生而渺茫，而又复生，使个人觉得他自己是这种进行不止的历程中的一部分，如光之亮而熄，熄而亮，循环不绝，觉得自己有承前传后的责任——这样一长拖的延传下去，成为不可免的聚合。
中国人的道德观念虽在个人的牺牲，虽信精神的不灭，但他们的人生观却是入世的，而非出世的；却不厌恶人生，反而祝求长寿。所以在中国的祝语里面，如健康，尊荣，财富种种里面，最注重的还是长寿两字。这两字常有人刻在戒指上，手镯上，发簪上，儿童衣冠的绣品上等等。我常在他们日常风俗上觉得对于人生无限敬重的表现；例如新娘离开母家时就预把未来婴儿的衣服做好，以多子增强家族为幸事，对于祖先的坟墓非常看重等等。
有几次我也陪伴婆婆去祭扫梁氏的祖坟。我还记得最后一次，在章卿将要回家的前几天，我陪她一同走向祖坟上去，她一手携着我的手，一手拿着她的金头拐杖。当时她衣服简单，穿了一条有褶的黑裙，一件单灰色的外衣，穿了一双很好看的黑的小脚鞋。
我和家人立在颇远的地方，大家都默然静立，婆婆一人则行她礼节。坟前铺了许多纸钱锡箔，用小石头压着。婆婆跪下去叩头，双手合着，嘴里很虔诚的轻轻的祝祷；然后有一个仆人帮着她烧许多纸钱锡箔等物，同时还放炮仗，把有恶鬼的空气震震清楚，祭礼便完毕。
译余闲谈 祭祖宗是“追远”的厚德，在原则上当然没有反对可言。不过我觉得形式未尝不可改良改良。譬如无论日里夜里祭祖都须点烛，烛油是一件污龊的东西，有什么好处？有人说祖宗要蜡烛照着才看见吃！就说祖宗要藉光才看得见，白昼的日光，夜间电光灯光难道不见，偏要加点一双蜡烛做什么？
再有拿几碗菜排着做做空样子，等一会儿还是要装到生人的肚子里去！这种骗人的事大可不必。我常看见有人祭祖宗桌上排十双筷子，我说倘若到了十一位祖宗，岂不是有一位要用手来拿东西吃吗？至于烧纸钱，烧锡箔，都是极端骗人的事。我们平常铜角子铜洋钿不能通用，要用真银或真金造的，就说有所谓阴间，就说阴间要用钱，我们又怎样晓得几张钱纸一烧就成了钱，锡箔一烧就成了金银？简直大骗其祖宗，以自欺欺人罢了！我以为要纪念纪念，何妨挂些照片，供些鲜花，岂不简便清洁？
四十
我陪伴我的婆婆去扫祭梁氏祖坟，一同回到我们的村里去。我们将到了自己的村落，在路上走的时候，随处有人从他们门口喊着招呼我们，婆婆也就回答几句话问问他们的好，彼此客气得很。到了村边，我们到一个亲戚家里看看，藉此休息一下。我们告别出来的时候，这家亲戚就有许多亲友送了出来，走了一段路，嘴里都喊着：“来啊！再来啊！不久就要再来啊！”我这个时候还看见山上的斜阳，还嗅着邻近海水的咸味。我们转过了山石，看不见送我们的亲友，还觉得“来啊！再来啊！不久就要再来啊！”的声浪震于耳鼓！这种声音却是我一生最后一次听得到的，当时真梦想不到。
章卿来信说就要回家了。我在一个月里，天天念着他的回家。他由北京写给我的信，都是情书，总写得很长，说他身体平安，事务顺利，回来之后，还有许多话要当面告诉我。后来寄来一封信，说明他定乘某轮，大概于某日可以到。那里知道当时因为国内战事的关系，船期很难预料。他所乘的那只船途中既已耽搁，又须变计驶到别个埠头，章卿不得不跟到那个埠头，再设法换乘他轮回家。一时又没有轮船，竟致屡次延搁。他又赶紧写信回来说明原委。继而又耽搁起来，他又写许多信来申明理由。婆婆和我都望得心焦。最后到了一天早晨，那个时候我因为许多时候的盼望，疲顿得很，夜里睡得很迟，那天早晨章卿居然回来了。
我从酣睡里醒了起来，听见极静的屋子里忽然人声嘈杂，听见锣声，听见外厅里的足声，又听见婆婆房里的欢迎笑声。我赶紧披上外衣，抱着女儿爱丽霞，奔到房门口去开门，刚在这个时候，章卿也到了我的房门口，刚要伸手叩门，房门刚巧开了起来，我当时在晨光朦胧之中有点模模糊糊的看见章卿。他满面笑容，婆婆就站在他的后面，也满面笑容，我和章卿见了面，彼此都很严重的呼了彼此的名字，彼此呆呆的望着，要把几个月的苦念都消灭了它。既而他望着小女儿看，他用中国话对她说道：“爱丽霞，我的千金！”爱丽霞也居然晓得对他笑，两臂伸出要他抱。婆婆很喜欢的诧异道：“她居然还能认得他！”好一会儿，我们三个立在一起，彼此不做声，都围着小女儿。我这个时候更深切的觉得我自己是家族的一分子，是中国的妇女，忠心诚敬于我丈夫的族人。
后来章卿把他那次所以回家的理由讲给我听。他说在北京政府所担任的法律职务已结束，将放外差，委任去做美国的一个中国领事。所以我们都要一同回到美国去了。章卿本有志于外交，经过了这种领事的职务，将来在外交方面的前途希望更有把握了。但是这样一来，我却要离开我所亲爱的中国了，这个时候，我对于中国已有了极深切的感情。但是我和章卿都以为这样离开中国，不过是暂时几年的事情，我们过了几年当然还要回到我们的中国乐土，我们俩一同享受我们的老年愉快的生活。
译余闲谈 讲到我国太太奶奶们送客时候的大喊小叫，使我倏然忆起数年前的一件好笑而又可恨的一件事。我当时是和一家同居，我自己所处的是一个很安静的小家庭，而同居的一家却是一个大家庭。他们有老太太，有好几位少奶奶，有好几个丫头，有好几个老妈子。他们极喜欢打麻将，夜里总要请几位外面来的太太少奶，至少一桌。打起来，总常常打到深夜。这都不关我的事，不过当我夜里睡到正酣的时候，常在两三点钟，他们却刚才散局。十几位“女性”的主人送出好几位“女性”的嘉宾，由房里送到大厅，由大厅送到天井，由天井送到大门口，一大堆的送着，就一大堆的喊着，一方面大喊“来啊！”“来啊！”“一定来啊！”一方面则胡乱的大声回答说“来的！”“来的！”“一定来的！”喊了一两句不够，一路送就一路喊！老太太一个人喊不够，许多少奶奶帮着喊！老妈子丫头跟着喊！小声喊不够，还要大声喊！我日里工作得疲极，夜里梦中被她们惊得跳起来。最初一两次以为火烧房子！后来才晓得是她们客气送客的把戏！每经这样一次，我总要从梦里惊醒起来，叽哩咕噜一顿。我有几次看见别人家里也有这样现象，只有禁着嘴不敢笑。有一次与家人到了一个亲戚家里去，出来的时候，也承他们用同类的“呼喊敬礼”，我拖着腿三步做两步走，赶紧走出大门“避难”！
四十一
我们因为章卿要到美国去做领事，家人平静的生活，到这时候也变忙了一点，我们差不多立刻就着手准备到美国去过我们的新生活。章卿盼望这个变更的实现，非常的高兴，好像他是将要回到故乡似的。我当时听说就要到美国去，最初的感触是心里觉得异常的愉快，但是转念之间，觉得我所爱的我所亲昵的中国与家人及日常事物，要因此离开，又不免心里难过。不过我表面上却不得不现出欢悦的样子，勿引起家人的不悦，然而我也不愿太有欢悦的样子，因为恐怕婆婆怪我以离开家人为快乐。
在这个将要动身到美国去的时期里面，我见着我的中国阿翁。当时是在秋初的一天，那天天气很好，章卿和我因事同往城里去，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我们的轿子刚到大门口放下来的时候，看门的仆人就对章卿报告老太爷已经到家的消息。我一听见这个消息，心里怕得什么似的。从前我第一次看见婆婆的时候，凑巧身上穿了一套中国式的衣服；这次遇见阿翁，却凑巧身上不是穿中国式的衣服，却穿了一套白色和蓝色丝绸造的美国式衣服，头上戴了一顶白边的西式女帽，帽上还有黑绒，玫瑰花蕊等饰物。当时章卿自己呢，穿了一套白色法兰绒的西装，头上戴了一顶巴拿马的草帽，他下了轿，随手把草帽和手杖交给仆人。我们一同走进了客堂，坐在婆婆旁边有一个人立起来迎接我们，这个人就是我的中国阿翁。我看过去他是一个中等身材的长者，容貌严肃，面上胡子剃得很干净，头发已经灰白。他身上穿了一件蓝绸的袍子，上面加了一件黑色马褂，头上戴着一顶寻常式样的黑缎小帽。我当时看见他，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他老人家的严肃的容貌忽然变为笑容可掬的态度，尤奇的是他也和婆婆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一样，居然也伸出手来和我握手。我觉得这个时候阿翁对我殷勤握手，致辞欢迎，全是因为我未回来以前，婆婆已把我的为人告诉他，他的这种态度正是深信婆婆的表现。他和我握手行礼之后，就招呼我坐在他刚才坐的婆婆旁边的那张椅子；同时他自己和章卿就坐在我和婆婆的对面。这个时候，婆婆满面笑容，对着我笑，表示她的异常愉快。我起先对于章卿的国家风俗总是怀疑，这个时候连阿翁都已见过，我觉得章卿的背景都已完全显露出来给我看过了。我从前对于章卿的背景，心里存着苦楚与恐惧的观念，但是到了那个时候，我却觉得仁爱而安稳。我最后还怕着看见阿翁，一见之后，也觉得没有什么可怕，自己也觉得可笑。
阿翁听见他的孙子能说很流利的家乡话，十分满意，他常把他的孙子一同拉到他的身边，每次至一小时之久，问他们许多话，试试他们的实际知识，或是告诉他们故事，给他们听着取乐。至于我们的小女儿爱丽霞，阿翁也很爱她。爱丽霞真有趣，只要有人用简单的中国话吩咐她，她已知道合着她的手，或是叉着她的手，深深的向人鞠躬。婆婆很觉得她的小孙女可爱，常说：“这个小女孩和她的父亲小时一样！”阿翁听见了，总表示同意，大笑一番。他们老夫妇两位，虽然是旧式人物，都能彼此互爱互敬，成为情投意合的伴侣，很使我看了感动。那个时候阿翁刚巧回家来陪伴婆婆，我觉得很愉快，因为章卿和我不久就要携带三个小孩子离家，照中国的老俗，我们都应该住在一起的。
译余闲谈 “容貌严肃”使人怕，“笑容可掬”使人悦。我国大多数家庭生活的最大缺憾就是充满“严肃”之气，大多数个人的毛病也是板着面孔，常带几分“严肃”之气。老友陈霆锐先生从前在暨南学校教过商法，当时暨南的商科还在徐家汇松坡图书馆里面。我当时有一天也因事到该校，被老友涂九衢先生拉着吃饭。据他说陈先生来上课的时候，常在校里吃一顿午饭，他吃饭的时候，笑话连篇，说得大家笑哈哈，弄得满座春风，大家的饭还未吃完就消化了！我以为这种怡悦的音容，愉快的习性，不但是家庭生活的要素，也是社会生活的要素。“板面孔”的可厌朋友，不但不宜于良好的家庭生活，并且不宜于生存社会里面！
四十二
章卿被政府委任，将要到美国去做领事去，我和章卿就忙着预备动身的事情。有一天下午家人谈起我们的儿女里面，应否留一两个在家乡。
阿翁对章卿道：“依寻常的情形，你应该和你的弟弟一样，一个人独自到美国去，把你的全眷留下与我们同住，至少你也应该留下一个小孩子在家乡；但是你的母亲和我都明白你现在所处的情形和寻常不同。你的妻子是美国人。她对于我们的见解，已有许多十分的迁就谅解，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现在我和你的母亲当然也要体谅体谅她的意思，而且她的意思也就是你的意思。我们知道，依美国的观念，小孩子应当跟着父母的，我们当然不能禁止你照着这样办法。但是我要你知道，倘若你能留下一个小孩子，我们就非常的愉快。我们要小心保护，这是不消说的，你也一定知道的。”
好一会儿工夫，彼此都默然无语。我当时在旁边，心里也忐忑不安，当然轮不到我说话；就是轮得到我开口，我也说不出。我当时心里在那里暗想：倘若这许多小孩子都离开家乡，婆婆要何等的寂寞；但是我们小家庭在美国，少看见一个小面孔，也是难过的事情。我一面这样暗想着，一面眼巴巴的望着章卿的面孔，看出他的面孔上也有进退两难的神气，不过不大留意的人还看不出。后来章卿竟开口回答。
他很诚恳的说道：“父亲，母亲，我们心里异常感激双亲的慈爱，我们这种异常感激的心意，想起来父母也一定知道的。我们知道小孩子跟着双亲，有许多益处，这些益处是我们自己所不能给与他们的。但是我们的几个小孩子里面，有那一个我们可以留下享受这些益处呢？讲到威尔佛，他是我们的长子，我们也想带着他同走。次子爱尔佛呢，在我们几个人里面，他似乎是最不宜于南方的天气。夏天的酷热已使他面色苍白，活泼减损。所以他很需要航海，换换空气。至于女儿爱丽霞，她还是一个婴儿，又是我们的独一女儿。所以我们似乎都离不开他们。这决不是我们忘记双亲的好意而敢一意孤行，务请双亲谅解。”
这样一来，阿翁和婆婆当然都彼此对着摇头，略有伤怀的意思。虽是他们两个老人家彼此摇一摇头，继而也就彼此笑了起来。
父亲答应章卿的请求，并且说道：“这样也好。但是有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此事非他，就是每隔多少时候，无论你的职务怎样忙，一定要回来一趟，而且你们一齐都回来，和我们团聚再去。不要让你们的小孩子忘记了我们，也不会让他们忘记了中国语言。最多过了四年，你们一齐都要回来。”
阿翁这个意思，章卿和我当然立刻答应。婆婆和我彼此重复着说：“再过四年，一齐都回来。”这样说着的时候，我们都眼泪盈眶。
那天夜里，我对我的丈夫说：“我们起先应该要答应留下一个小孩子。”
但是章卿对于这件事的脑子，的确比我清楚。他问我：“到底留下那一个好？”他这句话向得很有意思，我当时听了他这样口气，知道我的提议完全是空的。
译余闲谈 西俗出远门总是带着家眷一起走的居多。你看就是老学者，像美国的杜威博士克伯屈博士等，来华演讲，都各人带着夫人同来。中国作客他乡，多数都是孤身的。顾荫亭先生近和他的夫人由欧洲倦游回国，顾夫人也说西人以离了眷属远游为奇怪少见的事。这件事当然西俗好；不过中国一般人做不到这件事，也有他们种种的困难：例如大多数仍是大家族制度，势难带着许多人同走，只好一个都不带，此其一。就是可以带着小家庭一部分走，往往因经济方面的关系，觉得钱用不起，也只好作罢，此其二。中国有许多地方交通不便，途中实在累赘，而且彼此都受累，所以索性以少动为上策，此其三。还有中国职业界常不安定，得了一件事，不知能做多久，所以多取审慎态度，不敢来往徒劳，此其四。有此种种原因，这件事明知依西俗好，也只得嘴里说声好，实际上有许多人做不到。
四十三
在我们将要动身到美国去之前的那个星期日，章卿和我准备与中国辞别。我们陪着父母及其他许多家人亲戚，一同步行到本村的一个很高的小山上去，那个山顶上有一个庙，庙在山岩凹处，四望达数英里，在淡淡的夕阳之下，风景尤佳绝。这个庙居然包括三个宗教，因为在大殿上供着三位大石像，一是孔子，一是如来佛，一是老子。章卿和我两人竟贾其余勇，一同跑到山的绝巅。我向着山下四方一望，看见明媚足以自豪的村庄，沿着山边，五颜六色，着实可爱；又看见虎豹藏身的许多高山间有沃壤平原，密布丛林绿茵。再放眼远瞩，看见许多山向着云团凝聚的天边蜿蜒倾斜，但觉万籁俱寂，遥盼无际。我当时觉得我所处的中国国土，真万分可爱，真欲跪下去向我所践的泥土接吻。我当时情感的勃发，竟有不能自禁之势，慨然对章卿说：“章卿呀！这真是我们的家！我希望我们一天都不要离开它。”
章卿用中国话对我说道：“我们不久就要回来的；我们老的时候，就共同生活在这个可爱的地方。”
在那天傍晚的时候，我们两人共同坐在家中很静寂的花园里。至今想起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当时我们在花园里遥闻从婆婆房里传出的她的侄儿的读书声音，因为他正在温习第二天的功课；又听见在一个颇远的客堂里，有两个丫头在那里玩笑声。同时又听见近园的路上，有轿子抬过去的竹杠轧动的响声与轿夫的草鞋步声相应。
再听得远的东西，就是在极静中的锣声，卖物小贩的打竹筒声，打小鼓声。
仰首望望附近许多小山，但见众山被黄昏的阳光衬出的紫色，莹润的月亮从紫色的天边慢慢儿涌现出来。鼻里闻着供菩萨用的异香。海上起的微风吹着附近龙眼树的枝叶，使它震动起来，树上的龙眼互击作响，摇来摇去，好像远望着的小灯笼一样。我们俩在这种情景里面，合手默然静坐了许多时候。静默许久之后，我丈夫很温柔的说出入我心坎的几句话。他说：“麦葛莱，相离能给我们教训。从前我们在美国婚事未成的时候，我有一次暑假和你相离，使你反省自己，寻着你自己的本心。我这次到北京去，又和你相离若干时，愈使我有一种很深的信仰，同你一样，就是深信爱情是万古不灭的。在形体上我们也许有的时候要相离；但是在精神上，你和我是二而一，是海枯石烂，此情不灭的。”
那个时候，明洁的月亮越升越高，圆洁可爱，一如我们俩的爱情。
译余闲谈 人生有这样的恋爱，精诚可开金石，可哭鬼神！昔者圣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我说人生朝得此爱，夕死可矣！反观世上的夫妻，有真爱情的，死心塌地互爱的有几人！多数不过是在形式上做了夫妻，不得不这样敷衍下去罢了！可以算是一生一世没有享过这种精神上的心灵上的愉快！已经铸成大错而无可挽回的人不必说，一般还有自由选择的男女朋友，总要求得真爱才好，不然，宁愿终身抱独身主义的清爽舒服！不要去受那种说不出的精神上的无穷苦痛！
四十四
我和章卿在家乡花园里静坐谈心后几天，就一同动身到美国去了。以后的事情只能简单的说几句，因为惨悼已极，简直也没有什么适当的话说得出我的凄惨！我们到美国只有一星期之久，章卿就患伤寒症，其实他好几年就常常有些病，不过他很能抵抗，隔几时身体又觉得很健康起来，所以我们有一个时候竟把其初的忧虑恐怖忘却。但是那好几年与疾病的奋斗，元气已不免亏损，因此这次一患伤寒症，就入危境。只病了六天，他就与世长辞了。他将要逝世的时候，很静的，很赍恨的，断他的一口气。我们当这次病发生时虽然就怕有突然的惨变，但彼此都不深信竟至有此极惨苦的灾难！我们俩临诀的时候，我们彼此重申我们千古不磨的至诚相爱，好像我们在黑暗的人世携手偕行，彼此的手更紧握一层。他这个时候再三对我说：“全世界中，你是我的最心爱的，……全世界中，你是最能了解我的，你是始终如一的爱我的，你是我至爱的贤妻。”他刚把这些话说完，我臂上所扶着的我至爱的人，竟一瞑不视，所留下的不过是他精神所附的躯壳，他的精神就此一去而不复返了！
说到这里，我的历史也就完了。我写的时候，凄惨苦楚，又现目前，但是想起我的子女，回想我远在中国的家，还在那里等着我回去，我又深信人的躯壳总是要失败的，只有藉着至诚的爱，才能获得精神上的凯旋，也就勉强忍受，过此余生。
译余闲谈 悠悠苍天，人生至此，悲惨曷极！我译至此，不禁一洒同情之泪！以麦葛莱女士之贤淑，章卿若能在外交方面事业青云直上，由苦而甘，同享到老，才是使人满意的事，乃至有此凄惨的结果！讲一句迷信的话，可叹一声“天道宁论？”讲一句愤激的话，简直天没有眼睛！
据最近由美国回国的朋友姚希琛先生传来的消息，说麦葛莱女士十年来在美抚养遗孤，艰苦备尝，已于去年五月间逝世。她所敬重的远在中国的家，并没有怎样照拂她，她和子女在经济上都很艰苦。两男一女都已十几岁，形貌都像白种人，惟头发全黑像中国人，现都依靠他的外祖父母，中国的祖父母却不想他们回来，也不帮助他们！所幸美国社会事业兴盛，只要有志向，不难有工读机会，将来尚无堕落之虞。咳！大家族的刻薄！“夫复何言”！
姚先生又告诉我，麦葛莱女士因嫁与中国人，她的本国亲友甚不以为然，逝世后送她灵榇的，中国留美的学生恭送的不少，本国人反而寥寥无几。民族嫉视的成见，不知何时才能消灭，真可浩叹！
我于伤悼之余，觉得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在乎情义，麦葛莱女士与章卿先生的至情至义，实足与日月争光，躯壳虽去，而此种至情至义之精神，实与宇宙同其长久。他们所以感动我们者在此；我们所以敬重他们者亦在此。
译者附启 我译这本书，受读者奖励的信近二百封，口头奖励的还很多，真使我且感且愧。其实是麦葛莱女士至性的原文处处动人，我因事忙，匆促执笔，很觉得惭愧。最近又得许多热心人士的信，劝印单行本，现已决定刊单行本，作为“生活周刊丛书第一种”，以答盛意。
译完的时候附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