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三苏祠里访苏轼
古人中我最崇拜苏轼。
苏轼,北宋文学家、书画家。字子瞻,号东坡居士。文章列唐宋八大家之首。以画竹石名,论画主张“神似”。擅长行楷书,用笔丰腴跌宕,有天真烂漫之趣。与蔡襄、黄庭坚、米芾并称“宋四家”。
这样一个人,琴棋书画,佛教禅理,时事策略,风花雪月,无一不通,还有那么多的红颜知己。自古少有。
他出生在四川眉山。一个有山有水的小城,岷江从城边流过。百里之外,有峨眉山和乐山大佛。苏轼是到过乐山的,那里有他的读书台,还有他手书的欧阳修《醉翁亭记》。瞻仰过乐山大佛后,我迫不及待地来到眉山三苏祠。
它位于眉山城郊,是苏洵、苏轼、苏辙的故居。一座四川特色的古典园林建筑。红墙环抱,绿水萦绕,小桥亭榭掩映在翠竹绿荫中。
苏轼是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所以没到三苏祠,我就断定他家中一定有万竿竹,令人羡慕。苏轼以前单画竹,师承文同,得真髓。后来,他把枯木竹石搬到画中,画竹石图、木石图。新创文人画意境。他写字画画,随写随赠。
我沿着祠内主建筑从正门、殿堂、启贤堂、木假山堂、济美堂慢慢地向前走去,寻觅苏轼的踪影。春风,夕照,年轻的苏轼在这里读书,吟诗,作画,有时远眺峨眉,有时醉眠芳草,有时操琴弄月。
穿过院子,看见正殿门楣的匾额上题着:是父是子。确实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呵。跨入,驻足,我仰望悬于殿中高处的匾额:养气。修生养气,养浩然之气。我端详苏洵、苏轼、苏辙三人的塑像,他们正襟危坐。其实,苏轼最是幽默风趣。即使黄州惠州儋州连着贬,他也能苦中作乐。品茶下棋,喝酒吃肉,召妓游湖,谈笑风生。还有河东狮吼的典故。
也许,同他的诗词书法相比,他的绘画成就被遮掩了光芒。毕竟苏轼画作虽多见于著录,但传世真迹极少。我在一本画册中偶然看过他的一幅《木石图》,上有米芾题诗,被定为真品。画面左侧以旋转的笔锋描画一块怪石,石后有稀疏的焦墨细竹。画面右侧是一株枯木,虬屈挣扎的姿态。树下斜坡,有衰草在风中抖动。宋人屡屡记述苏轼多以枯木竹石抒写心中的郁结之气,我不赞同。我体察到他的心与孔子一样的自由豁达: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在黄州他两次游赤壁,茫茫江上的一轮明月,照亮他的心。他对自然、历史、生活充满了哲思,写下了著名的《前后赤壁赋》。我尤其喜欢诵读《后赤壁赋》,自然的浩大与神秘。“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一种纯净的感觉。
我在园里走走,看看,想想。往东,绿洲亭、抱月亭、云屿楼连成一体,树密楼奇;往西,一泓碧水被“百坡亭”廊桥横断,小荷才露。透过“披风榭”,我遥望隐于竹林中的东坡卧塑像。率真,超然,旷达,豪放。他一向能领悟造化与自然。
他可以一面挖野菜,一面写《超然台记》,这是真的超然呵。他去寺院赏花,喝醉,插了一头的花在杭州城中摇摇晃晃地走过。有时就索性醉卧于桥上,天亮了,布谷鸟把他唤醒。不过,他写醉书、画醉画、填醉词,稍不留神就是千古绝唱。
用不着我想象,苏轼有诗描述自己的作画过程:空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回,吐向君家雪包壁。
在黄州他建了“东坡雪堂”。前后栽上竹子。下雪了,洁白的雪花纷纷飘落,他在四壁随意画雪景,悠然自得。有许多人进出雪堂,谈禅的,喝酒的,吟诗的,说鬼的。连同乡间野老,左邻右舍。他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田夫乞儿。
他为许多名人书画题跋,精辟到位。我最欣赏的就是他题唐代王维的《蓝田烟雨图》: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后人引用颇多。
我苦练书法几载,曾数次临摹他的《黄州寒食诗帖》。最终放弃。惭愧:我没有东坡居士那样的胸襟与气度呵。
苏轼的一生,率性而为。反对新政,褒贬时事。有一肚子的不合时宜。然而,他是才华横溢的。为官,政绩斐然。抗洪抗旱,修堤筑坝。为文策论,独步天下。作诗填词,传诵千古。
暮色中,我坐在院中的古井边,默诵他那篇《记承天寺夜游》的短文,不足百字。这样的旅游旺季,三苏祠里鸟声寂寂,花香渺渺,但少闲人,只我等三五人耳。
2.回忆米芾
米芾,北宋书画家。他的人,他的画,我都没见过。但我感觉跟他很熟。在湿润多雨的江南,回忆米芾。
千百年来,他的画未曾留下一幅。我想,这除去他自视太高外,内心或有以画为墨戏,信笔为之,不愿世人以画家看待的成分。烟云掩映的山水间,他披着大红袍,深藏不露。
他的儿子米友仁,继承了米芾的绘画风格,并有所发挥,画史上称之为“二米”。
现今所传米芾山水,多是后人仿作。倒是米友仁的真迹可以让我从中领略米芾绘画风格的一鳞半爪。
传说,米芾个性怪异,喜穿唐服,爱石如痴,人称“米颠”。我看过亚明的《米颠拜石》册页,书画搭配,小巧而有趣。
米芾的绘画功底深厚,临摹几可乱真。他热衷于描画自然山水,自成一家。他独创的“米点山水”,用浑圆凝重的横点错落排列,连点成线,以点为皴,干湿兼用,辅以渲染,表现云雾迷漫的江南景色。
他在山水画上的独创,一方面得益于他丰富的收藏,眼界甚高,下笔不凡;另一方面,在于他酷爱自然,寄情山水。他常常在江浙一带泛舟游历,居住必选山明水秀之处。手摹心追,遂得真趣。
米芾是闲而自适的,闲得心旷神怡。春雨绵密的夜晚,米芾悠然走在寂静的街巷,去酒馆喝酒。他是能深得酒趣之人。酒过三巡,他便不守绳墨,笑话叠出。所以他混到头,只是个五品官。
米芾的旷世奇才使王安石、苏东坡都对他另眼相看。慕名而来的人络绎不绝。但不管客人怎么叫,他就是不露脸,不应答。他矜持地坐在亭子里,观赏一方砚山,尔后抱眠三日;或是孤傲地站在楼台上,凝望远处。心事浩茫,思接千古。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我顺着他的眼光望去,重重雨幕中的春山秀润清丽,绿树葱翠挺拔。一会儿,春雨初霁,江上诸山云气弥漫,冈岭出没。水面与长天一色。气候在这个神秘的地方显得不可捉摸,景致也变幻莫测起来。
忽然,云开雾散。阳光普照,雄浑秀润。山光浮动,雀鸣似雨,空气中活跃着一股蠢蠢欲动的气息。
我看他作画,觉得爽快。不像董源、荆浩那样精工细作,而是挥洒点染,顷刻即成。他一会儿把自己画了进去,一会儿又把自己画了出来。最后,他浓缩成了一滴晶莹灵动的江南雨水,洒落在宣纸上,自由地洇化成一片云雾。
画面上,大块墨色淋漓酣畅,山川连绵,万顷湖面,浩瀚苍茫,却不着一墨。峰峦隐入天际,气势雄浑,万里江山,就只取一截。在明净的山水间,有草屋数间。
我心想,这时他的画早已不讲究形式了,笔墨也好,皴法也罢,模糊一片,随心所欲。显示出米颠的单纯和执拗,平淡和天真。
其实,米芾所绘山水,影响最大的不是襄阳,是镇江。他中年定居镇江,筑海岳庵于北固山甘露寺下。北固山陡入江中,三面临水,金山、焦山遥相互映。向南远眺,白云缭绕,山峰耸峙,林树隐现,一幅天然图画。春天,我去镇江游览,但在那里,我找不到他的一点痕迹。回苏州后,徜徉怡园长廊,我细看廊壁上的米芾书法碑刻,跌宕多姿,欹侧劲险的字体,它们给了我一点安慰:醉酒后的米芾。潇散飞扬的神气。
在江南的雨雾中,回忆米芾。他的人,他的画,我恐怕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了。谜一样的米芾。
3.天下一人
在北京故宫博物院里,珍藏着《芙蓉锦鸡图》。根据学者鉴定,认为是宋徽宗赵佶的真迹。一幅双勾重彩的工笔画。
徽宗想必十分喜爱芙蓉花,所以下令在御花园里种了好多。近日的芙蓉花,花事繁盛。开着粉红色的居多,有的一株竟有上百余朵花。朵大如盘,风姿绰约。他撇下手中的奏折,跑去赏花。朱栏碧瓦木结构的圆亭,置于芙蓉花间。他独自站在亭内看芙蓉花,赞叹不已,眼前闪过歌妓李师师的花容月貌。
徽宗从小喜欢绘画,喜欢书法,自创“瘦金体”。他特别喜欢画花鸟,也擅长花鸟,以精工逼真、缜密富丽著称。夜深人静,风撼小楼。他剪烛作画,领略一份清幽风雅之趣。
展开画卷,只见芙蓉盛开,随风颤动,娇弱妩媚。蝴蝶翩跹,相互嬉戏,引得落在枝上的锦鸡回首凝视,目不转睛。画卷左下角一丛秋菊,婀娜多姿。整幅画主次分明,疏密相间,充满生命的自然之美。画卷右上以瘦金体题诗一首:秋劲拒霜盛,峨冠锦羽鸡。已知全五德,安逸胜凫鹥。右下书款“宣和殿御制并书”,草书“天下一人”。
锦鸡具备儒家五种伦理品德:文、武、勇、仁、信。徽宗大约也是希望他的大臣们有此五德的。中国花鸟画的人文寓意。
岁暮,徽宗吩咐宫女在瓷瓶里插上梅花,高与屋齐,寒苞乍吐。他把《芙蓉锦鸡图》挂在墙上,光气四溢,掩映悦目。他宣来蔡京、童贯,一同观赏。其间,他洋洋自得地说道:山水以平远为宜,花卉以折枝为宜,人物最好不布景,即使有也以简少为妙。
关于绘画创作,徽宗是下过一番功夫的。他作画的最大特点是注重写生。为此,他收集了全国各地的花卉珍禽。他笔下的珍禽异鸟品种各异,大多栖于花枝。姿态优美,形神兼备。
对于登上皇位,他多少觉得有点奇怪。照理,这个皇位是不应该传给他的。他常常梦见自己的前身,在一座繁花迷人的道观当道士。
他退朝回宫后,黄冠道服,焚香煮茗,与蔡京谈及春天郊游的时日,坐着轿子,到道人的房舍里煮茶及至宿夜,神采飞扬。花园里的苍松,枝叶郁茂,凌霄盘绕松枝,树旁有翠竹数竿。今天,徽宗的兴致特别高,他坐在松下石墩上,抚琴吟唱。
塞外的春天,草肥水美,牛羊成群。徽宗策杖站在山上,向南远望。汴梁的御花园里有高耸的楼台、宝塔,有沉郁的峰峦、丛树,有空灵的烟波、云岚,还有祥云笼罩的宣德门。他清楚地记得那是政和壬辰年元旦次日,十八只丹顶鹤环绕飞翔在宫殿上空,又有二鹤立于殿脊之“鸱尾”上,一派祥瑞之气。他在欣喜之余提笔作《瑞鹤图》,以记录这人间奇景。《瑞鹤图》完成后,因其构思大胆,用色清丽,引得朝臣竞相观看。
想到这,徽宗不禁吟诵起王安石的诗: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江南的美是那样悲悯的抒情,他的心中涌起片片乡愁。
江南的春天,喜鹊总是结伴而飞,起舞歌唱。它们落到树梢上,远远望去,就是一树最生动的花朵。喜鹊踏梅,锦上添花。那时,他的快乐都在一树灿烂的梅花上。梅花开时,到了道观。山谷中的道观,年轻的道士在阳光下汲水煮茶。
掐指算来,他被掳来金国已有数载。苟且偷生罢了。如今,他真的是天下一人了。那些大臣嫔妃们都已离散消失。戈壁沙漠,历尽磨难。瞬间的心碎。
国破家亡,苍老的徽宗,心中一片死寂。他但愿死后葬在芙蓉花下,让芙蓉花天天陪伴着。他仿佛看见一只锦鸡落在芙蓉花枝上,压得花枝不停地摇曳……
陈旧的画卷,极致的华美。打动人的,是宋徽宗曾经琐碎、细致、美好的感情。这幅《芙蓉锦鸡图》,这个天下一人的画卷,要历经多少风雨,才能留存到今天?
4.寒江独钓
早晨醒来,发现屋子里有点异样——清朗的光辉映照四壁,拉开窗帘,漫天雪白,方知昨夜下了一场大雪。惊喜。江南很久没有下雪了。我去街上散心。一下子记起柳宗元的诗《江雪》,马远的《寒江独钓图》随之从天而降。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全诗只有二十个字,很简单,读来琅琅上口。马远就是根据这首诗的意境创作了《寒江独钓图》的吧。于是,我看到:下着大雪的江面上,一叶小舟,一个渔翁,独自在寒冷的江心垂钓。四周不着墨迹,空旷无边。整幅画弥漫着一股洗尽铅华的静寂之气。
我在中学上美术课时,第一个认识的中国画家就是马远,人称“马一角”。他在构图上,一变五代、北宋以来的“全景式”,采用边角式。或峭峰直上不见顶,或绝壁直下不显脚,或近山参天,或远山无底。众所周知,善于运用空白是马远山水画的一大特色。
我确定,在马远之前的画家也创作过此类题材。不过,意境没有他的深与广。他笔下的江水舒缓平稳,一波一波地波及到心底。它没有让我热血沸腾,有些惆怅。茫茫一片江水,大片空白,给了人自由想象的余地。这也许就是好作品的共性吧。
看着这幅画,我想得很多,很远。天地间一尘不染,万籁俱寂,独钓的渔翁如此宁静孤傲。清淡闲适的隐逸生活。但我从画中体会到一种深沉悠远的情感,夹着些许悲愁和苍凉。这情感是马远的,也是柳宗元的。这情感与宋徽宗画的大雁应该是一致的吧?中国人的艺术里有自然,这自然就是心境。
这样的景致,马远是取自于隆冬严寒的西湖一角呢,还是雨雪纷飞的北国旧疆。我开始瞎想了。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他带着儿子马麟从画院走出,来到西湖边。伫立湖心亭,远望。雾雪茫茫,水天一色。长堤一痕,鸟声俱绝。亭畔两株树干虬曲的老梅,迎风吐蕊,暗香频送。恍惚中,他以为身在故都汴梁。可惜,如此美景还能再看几回?他看着在亭中即兴描绘《层叠冰绡图》的马麟,轻声叹息。
倚着西湖凉亭的朱漆栏杆,我再一次品读《寒江独钓图》。你想,技巧高超的马远本可以借题发挥的,他却一笔带过,只在一张丈二匹宣纸上画了一角。可是,《寒江独钓图》的精妙处就在这一角,南宋小朝廷的偏安一角。它是流连过往繁荣、追忆逝水年华——有着绚烂至极归于平淡的意义。需要观画者曲径通幽式的领悟。作为南宋名画家,马远深谙此道呵。
由此,我得出结论:一个画家所达到的艺术高度取决于他对绘画思想内容的认识和理解的深度,取决于对绘画技巧的掌握和运用的程度。我喜欢马远的《踏歌图》《梅石溪凫图》和《山径春行图》,但它们都无法与《寒江独钓图》的笔墨趣味相提并论,那是一幅技巧与认识完美结合的作品。所谓“得心应手”。
我想,马远在作画时,内心是宁静的。不然,出不了这个味道。他画出了乱世之中,坐怀不乱的一个人的品行和胸襟。依我之见,马远既不是姜子牙,也不是严子陵,他就是一个渔翁。面对一片江水,他放眼垂钓。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在等待,等待欸乃一声。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果然,这个渔翁出现在了柳宗元的《渔翁》诗中。一首奇趣之诗。其中有水,石桥,船,橹声,风声,还有阳光、青山和烟云。他漫游在青山绿水间,听闻橹桨发出欸乃一声,顿觉心旷神怡,山水也为之清新透绿。细细诵读此诗,我心生愉悦之感。
这样的愉悦之感,我估计,苏轼早在泛舟夜游赤壁时就已体会到了。在那片茫茫江水之上,一轮明月朗照着苏轼的沉思。“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苏轼虽然不是老庄那样玄奥的哲学家,但他是个思想者。他热爱自然,对生活、历史、人生充满了哲思。故而他眼中的一花一鸟、一树一石、一山一水,都负荷着无限深情。出色的语言表达使他的《前后赤壁赋》空前绝后。我觉得苏轼的心胸要比马远宽阔。还有诗人张若虚,通过抒写《春江花月夜》,把他无边的离情别绪和无尽的人生感怀,伴着月光,洒满春草遍生的江畔。蔚为壮观。但,《寒江独钓图》仍然不可多得,毕竟南宋画院多的是赞颂歌舞升平的应景之作。
街上的雪很快被弄脏,很快被打扫。无奈之下,我只好去偏僻的园林寻找还无人迹的雪景。可是,我到哪里去寻找那片从天而降的南宋江雪呢?从马远的《寒江独钓图》中吗?它已散佚海外。还是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