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交换脑子
MBA不是闹着玩的。
无论是教授还是学生,是专家还是外行,无论从地球的哪个补钉上来的,无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病病歪歪或活蹦乱跳,进了这栋MBA大楼,就得拿出全副精神,没日没夜和大家交换脑子。这是MBA学员的神圣承诺。
正式开课前一天,光案例,平均每个学生就拿到了一千页,其中当天就要看完的不少于三百页。除了陈香墨,所有中国学生都选了英语班。陈当初为了看法语原版电影,在上海法语培训中心读了几年夜校,还到巴黎大学上了一届暑期班。现在派上了用场,进了双语班。但他一啃讲义,不由得暗暗叫苦。专业词汇令阅读速度如龟爬行,今夜不眠也难看完必修案例。
奇怪的是有人楼上愁,有人喝闲酒。
宿舍楼有个附设的钢琴酒吧,酒吧里人潮汹涌,欢声笑语。疯狂的迪斯科翻滚而出,吵得看书的人头大。茜茜莉娅就抱着讲义去了教学楼。
最大的一份讲义是美国西南航空公司的经营实例。西南航空从一九七五年对外营业,只有四架飞机往来于三个城市。到一九九年代,它成了美国增长最快的航空公司,“9·11”事件使美国航空巨头们濒临破产,可西南航空却一枝独俏,继续赢利和快速增长。
明天上午,本届MBA学员就将和“策略”课的教授一起,分析西南航空的成功之路,并对教授罗列的决策难题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下午的课,看题目也很有趣:“跨国公司的多重文化冲突”。预示着来自各大洲各大洋的学生都有发言权。
夜深了,酒吧也打了烊,服务生都是学生兼的,也要回去温课。只有夏子和比尔赫还在平台上。遗憾的是他们并没在交换脑子,而是在交换唾液。
两百多名学生分成七十五人的双语班和一百多人的英语班。
教授葛莱特上下午分授两个班,巴黎一商的每个教授都是精通两门以上语言的语言天才,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教授会讲三种语言。
“你们都读了案例,请告诉我西南航空公司成功的要素?”葛莱特年纪不到四十,长得清瘦而雅致。
“他们找到了低成本的秘方。”美国同学布芬的法语糟糕得很,但他一点不害羞地抢着回答。
“西南航空推行平面管理模式,没有官僚主义。”英国人约翰说。
“他们保守经营,没有快速扩张,因此降低了经营风险。”狄罗涨红着脸。
“非常有见地,”葛莱特把大家的观点一一写在黑板上,“能不能给我一些数字来证明?”
大家“噼里啪啦”地把讲义翻到附录表部分,肤色黑黑又喜欢微笑的亚辛慢条斯理地开始分析数据,什么EBIT、EBITDA、WACC的一大堆,听得坐在第一排的陈香墨快要昏过去。葛莱特露出调侃的笑容,说:“说实话,我对金融学不甚了解,我基本上是个诗人,只对你的话押不押韵感兴趣。”学生们哄堂大笑。
“你能不能用数字告诉我西南航空的人到底做了些什么,而其他航空公司的人怎么也做不到?”葛莱特提示他。
大家猛看表格,又是一轮各抒己见,葛莱特不时把方向接近的意见朝某个结论引导,大家隐隐约约开始看见些东西,越来越有兴趣。
正到节骨眼儿上,课间休息时间到了,学生们一窝蜂奔大厅的咖啡机和饮料分售机而去,排着长队兴奋地谈论着葛莱特的机智和幽默,他挺招人爱,不是吗?
“这教授是个混蛋!”英语班的一个马来西亚姑娘不快地对另一个新加坡姑娘说,“他对伊斯兰教义妄加扭曲!”她们正在上美国籍教授大司泰利的“多重文化冲突课”。
大司泰利教授年纪在五十左右,蓄着络腮胡。他的一双蓝眼睛大而发光,有种狐疑和哀恳交织的目光。他的络腮胡是焦黄色的,在考究的西服领带陪衬下,显得有点做作。
开班的时候,他让每个学生做自我介绍。为什么读MBA,毕业后有何打算?一百多个学生自报家门,大司泰利评评点点,不时还扯开去,弄个故事什么的,很指点江山的作派。
不光对伊斯兰教随口说了些有敌意没把柄的怪话,大司泰利对大和民族也看来看去看不懂。日本学生及川正老老实实介绍自己,大司泰利打断他说:“去年我有一个日本学生,大家都在课上自由发表意见,他却一声不吭。一问他,他说和以前服务的日本公司有协议,不能把在公司工作的经验体会公开发布。那读MBA还有什么意义呢?有的,就是把我们其他同学在其他国家的经验带回日本。及川先生,你呢?是另外一个日本商业间谍吗?”
规规矩矩的及川吃了一惊,拼命摇头:“我不是,我不是。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工作经验。”
“教授,他不像是个间谍;您倒像个警察。”一位巴西同学打抱不平。
学生们笑了起来。
大司泰利有点笨拙地承受了这一反讽,继续他的脱口秀式的发言。
回到葛莱特的课堂里,上午第一杯咖啡的效力让大家亢奋起来。
“在策略课上,你们必须看得见行为。好比打猎时看得见兔子在哪里活动。西南航空的行为是什么?然后你们要会看出行为的不同,是兔子的行为还是狼的行为?”葛莱特神秘地微笑。他说:“放映一段纪录片。”
放映机转动,西南航空的CEO荷博特穿着空乘服,在机舱里和乘客插科打诨。闹了半天,影片开始介绍策略性的东西。学生们鸦雀无声,全神贯注,直到纪录片结束。
“现在谁来告诉我西南航空的胜利来自何方?”葛莱特问。
“他们特殊的运输枢纽。”亚辛叫道。
“西南航空创造了新的商业模式,他们利用小卫星城的机场来运输大城市的乘客。由于美国地面交通的发达,乘客更愿意避开大都市机场的拥挤,到周边卫星城搭机。整个运营成本的低廉,使西南航空可以以低票价竞争。这是大机场无法做到的,”葛莱特说,“伟大的商业天才创造天才的商业模式,这就是策略的胜利。看看附表十六的数字,会有助于你们体会市场对天才模式的强烈反应。”
中午吃饭,MBA们一排排坐在一起。对于欧美学生来说,这是从童年就养成的习惯。
午餐桌是信息中心,也是流言蜚语的渊薮。
阿兰是个乖巧的阿根廷年轻人,他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当美国咨询公司的职员,当然那是在经济崩溃以前。
他切割着一块羊排,和俄国同学、自己经营铁器工厂的伊万,聊着件有趣的事。
“目前,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房价正加速下跌,我查了下房地产业的历史记录,房价肯定会跌破历史低点。我和朋友们很感兴趣。”伊万透过眼镜片,盯着阿兰。
“是的,美元资产让国家冻结了,有的人靠出售房产救命呢。”阿兰摇摇头。
“你是布宜诺斯艾利斯人,我们需要你帮助。我们要找准未来能强劲回升的房产,并且要懂得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怎样把价格杀到最低。”伊万说。
“喔,我不能帮你们抢劫我的阿根廷同胞。”阿兰半开玩笑地说。
“这不是抢劫,是双方自愿的买卖。他们需要我的美元救急。”伊万认真地说。“其实,布宜诺斯艾利斯市的很多房产本来就不在阿根廷人手中,上次经济危机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外国投资人接盘了。”
“我有一些在房地产中介公司的朋友,可以和你接洽。”阿兰说。
“可以提出你们认为合理的报酬方式。”伊万把事说完,开始吃水果。
上一年级的老挝裔法国人胡安身材魁伟,在亚洲人种中堪称伟岸。他坐在陈香墨边上,问他:“假如在中国承办工程,发生了拖欠工资的事,该怎么办?”
“具体说说怎么回事?”陈要求。
“我在广西雇了几百名中国工人承包工程,没想到发包方逃账。我没有收到款,工人的工资发不出,工人要告我。”胡安说,一点不掩掩盖盖。
“你倒放心,人在法国,还敢在中国搞承包工程!”陈不以为然,“中国工人是很苦恼的,你欠钱,他们饿肚子。”
“但我没钱填这窟窿,我投资被骗,也是受害方。发了他们工钱,我就得从学校卷铺盖滚蛋,没钱读下去了。”胡安拍胸脯说。他这动作,不是打包票,而是说我很诚实。
“我只是想请教,怎样去解释,中国人容易接受?”
“不发工资,全世界人民都不容易接受,”陈笑着说,“不过,你要是将心比心地对中国工人说话,找解决方案,也许他们会傻到相信你。”
“他们该相信我,我是诚实的人,只是运气不太好。”胡安强调。
大家午餐快吃完时,晚进餐厅的狄罗带给双语班一个好消息:明天开始的市场营销课,由欧洲最著名的市场营销专家加勒柏教授担纲主讲!
加勒柏教授属于不爱讲法语以外之语言的那种权威,所以英语班就无缘听大师说法了。
英语班的几个人拉长了脸,其中一位咕哝道:“大家都付了同样的学费,应该得到同样好的教育。英语是商业语言,凭什么不爱说?法国人就是这样爱摆谱。”
雪融尽的窗外校园,枯干的大树上喜鹊和乌鸦来来去去。
一上加勒柏的课,你就会心领神会为什么他不愿用英语授课。商业圈子里,法语说得如此妙趣横生的教授,大概除了他,另一些还在发育中。
加勒柏教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领带系得后一段比前一段长。咖啡色细灯芯绒西服稍有些皱,显得很有法国知识分子的着装派头。他的微微有些凸的眼球静静地在小圆镜片后面瞪着前方,没有向任何人看。纯粹的学术的漠然态度。学生带着对名人的敬畏,恭敬地向他问好,他的回礼,总晚到那么微妙的一拍,既不失礼,又显出高人的心常在更幽远的胸怀里。
开课,直奔案例。加勒柏教授手里有无穷的可资利用的幻灯片。他不像美国教授那样跟学生对话,他谁也不看,更像是自言自语,像一个沉思者吐露心声,汩汩不绝。手里的内容精彩的幻灯片和他的思路和着节拍,走马灯似的换,没有乱手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