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洗一下,宝贝。”瑞秋说。
斯蒂芬惊讶地看着她。“可那边还有一整盒呢。”他边说边冲身边空地挥着手。笼盖四野的浅紫暮色渐渐黯淡,化作让人心醉的暗蓝,此刻的太阳就好像去了遥远的地球另一端——把幸存者留在遍地油腻的营火旁。
“手头的东西得省着用,不得浪费。”
坐在飞行员座椅上的德文特无助地摇了摇头:“孩子想怎样就怎样吧。大不了等到了下一个目的地,我们在那儿搞一些镀金的瓷器就是。”
瑞秋心里也没底气。她很想告诉他们:如果他们想当个文明人,起码得表现得像个文明人。往小了说,留心细节至少不会惹出大麻烦。
而他们还有一堆大麻烦要对付。
“在找到你爸爸之前,我们要对你的行为负责。”瑞秋说,“也就意味着你可能得做些不想做的事。”
“要是我爸爸在,他会同意我丢掉它的。”斯蒂芬低头瞧着那只塑料盘。盘子看上去还没说的那么脏——虽然他们用这塑料盘盛过罐头猪肉、豆子和苹果,斯蒂芬还把自己那份番茄酱舔了个精光。德文特没觉得直接用罐头吃有什么不合适,瑞秋却坚持要保留用餐具进餐的程序。
“等我们找到他,我同样会要他这么做的。”她说。德文特又一次摇起了头,这次他不再假笑,而是皱眉了:“而到了那个时候——”
“好好好,”斯蒂芬不耐烦地说,“简直是《绿野仙踪》的恶女巫了。天哪。”
瑞秋模仿女巫来了一阵怪笑,笑声在失事客机的机舱里回荡着:“嘻嘻嘻嘻,我会抓到你的,你的狗狗也跑不了!”接着她换回了自己的声音。“但你还是得把盘子洗干净。”
斯蒂芬朝盘子上倒了些瓶装水,开始用衬衫袖子擦拭起来。这次瑞秋没有再说什么,但斯蒂芬的干活方式还是让她愁眉不展。男孩从身边敞开的手提箱里拽出一件T恤衫,细细地擦着盘子,然后将T恤衫丢回到那堆东西里。
德文特对此未予置评,只是用裤腿擦了擦他的折刀,视线透过飞机窗户凝视着外头。挡风玻璃已经没了一半,夜晚阴凉的空气正从原本该是机鼻的机身缺口处漏进来。仪表盘大部依然保存完好,无线对讲手机挂在外面,连接基座的线圈被绷得紧紧的。一把飞行员座椅已经不翼而飞,德文特就坐了另外一把,他从破败的厨房里搜刮了几瓶迷你装的威士忌做助燃剂,生起了火。他拧开其中一瓶的瓶盖,朝火里倒了半瓶。火焰化作蓝色,变得亮堂了起来。
瑞秋并未问他发现尸体的事。她只知道尸体肯定有几十具。即便有人在飞机坠地时像爆米花一样被甩到外面,也肯定有人遵从最后的指示扣住安全带,从而留在飞机里。德文特现在对此已经麻木了,死亡不过是这趟劫后之旅的另一个旅伴。他这种可怕的镇静到底是某种必要的生存机制,还是证明她那些强加的条框是自欺欺人?瑞秋并无把握。
她注视着渐渐逼近的夜色,那黑暗正如掠食者般漫过森林的边界。“我们在这儿安全吗?”她为自己不得不在男孩面前问这一茬而恼恨。
“比哪儿都安全。”德文特的步枪此刻正斜靠在他身后驾驶舱的舱壁上,“这几天我们可一只耀斑丧尸都没看到呢。”
这倒是实话。他们一路也没看到任何幸存者。瑞秋甚至怀疑太阳风暴已经留下了挥之不去的伤害,甚至事过数周后还能造成人员的伤亡。眼下他们三个人也可能正在发生改变,他们脑中那些极微小的突触很可能会变成熔断的保险丝,突触的脉冲信号传递随时都可能中断。
谁知道呢?瑞秋心想。没准儿前一分钟你还像个人一样在走,后一分钟就成行尸走肉了。
斯蒂芬揉起了眼睛,在烟熏和困倦的双重夹击下,他的双眼已经变得通红。瑞秋将一件棕色的长毛绒夹克铺到客舱塌陷的地板上,平整了几下。“我们今天走了不少路。”她对男孩说,“你现在何不上床睡上一觉呢?”
斯蒂芬想张嘴抗议,抗议却最终变成了一个哈欠:“还要走多远呢?”
“很远。”德文特说,“不过我们比今天早晨又近了些。”
瑞秋听出了话中的隐意。他们的目标或许算不得远大——当然,她也做不到如此高瞻远瞩。在她抛却对上帝的信仰后,眼前的路也没见多么舒坦,但瑞秋还是让他们相信:她祖父在群山中的营地才是他们唯一值得适宜的去处。斯蒂芬相信他们到时会离开那里,然后继续寻找他身在密西西比的父亲,但眼下瑞秋还不敢妄言明天的路走完后还要面对什么。
浩劫过后物是人非,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你会喜欢大山的。”她一边说,一边帮斯蒂芬躺进那张临时搭就的床铺。
“给我唱支催眠歌好吗?”男孩昏昏欲睡地说——看样子疲惫已经击倒了他。
觉察到两人需要私密空间的德文特查看了下步枪:“我出去看看周围的情况。”
他矮着身子穿过机鼻被扯离机身弄出的锯齿状开口,溜进了渐深的夜色之中。瑞秋轻抚着斯蒂芬褐色的头发。睡前惯例是从一周前开始的,当时斯蒂芬说自己的母亲曾用唱歌哄他入睡。鉴于他们将已故的斯蒂芬母亲留在旅馆房间里的情况(斯蒂芬与母亲的尸体为伴,在屋里困了三天),瑞秋开始越来越多地扮演起母亲的角色来。
可即便如此,这行为也依然有着负罪的色彩。在瑞秋年幼的妹妹切尔西溺亡后,她一直甩不开“负罪”的心理负担。由于妹妹的死,她往后的整个人生都在追求将功补过。由于自己并非天主教徒,她无法成为修女,因此她受训成为一名学校辅导员。如今学校不复存在,一个十岁男孩成了她唯一能给建议的对象——而这个男孩曾眼见自己的世界瞬间崩塌。
“想听什么歌呢?”
斯蒂芬蜷缩进了夹克里。他看上去一下子小了很多,几乎就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眨着浓密的睫毛,微微撅起了嘴唇说:“披头士的歌。”
这个回答虽没有让选择面缩小多少,但《黄色潜水艇》的亢奋欢乐此时不合时宜,而《救命!》的调子又过于愁伤了些。她吸了口气,开始唱起《黑鸟》来。
尽管瑞秋不是什么大歌手,但她选了一个低且甜美的轻快调子,用合唱的技法将它唱得美轮美奂。《黑鸟》原曲的旋律犹如一只小鸟:它下沉又上升,拿捏着清风,找到了自己的高度。当唱到最后一节时,她的声音哽住了——“用它深邃的目光,探寻前方的路”。她设法将这结巴化成了一个缀音,正常唱完了尾声,心想:或许这就是他们穷尽一生在等待的那一刻。
“再唱一次吧。”斯蒂芬低声说着,闭上了眼睛。
“这会儿不行,宝贝。我得去看看德文特的情况。回来再给你唱吧。”她吻了吻他的额头。没等她走到残骸的开口那儿,男孩就睡着了。
外面,清爽的空气中带着秋日的凉意,蓝黑色的天穹上群星闪烁。曾因电磁扰动一度高挂当空的灰绿色极光耀眼夺目,如今虽然尾迹渐淡,却依然如幽灵一般悬在头上。远处那些城市腾起的烟尘在过去的一周里也变得越来越稀薄,这给了她希望:或许最坏的情况已经过去。
但希望却是她不太愿意相信的东西,在她目睹客机几乎粉身碎骨的载客区后,“向群星之上的神明祈求相助”这个主意的吸引力也随即消失无踪。
“唱得不错。”站在她身后黑暗中的德文特说道。
她转过身,却无法分辨出他淹没在树影中的轮廓:“你不该偷听的。”
“要是iPod能用,我早就戴上耳机自顾自啦。”
“外头这么安静还真让人诧异。”
他们一同聆听着昆虫们微弱的清鸣声——这支“管弦乐队”齐齐摩擦腿部、鼓动翅膀,不断活跃着这场夜间演出的气氛。
“何止,连天上的星星都触手可及,”德文特说,“瞧,那是北斗七星和仙后座。”
北斗七星的勺子外观甚是明显,但瑞秋眯眼朝头顶的星空望去,却没法从中辨出门道来。她试图回忆自己大学在天文实验室时做过的那些功课。她的实验室搭档是个叫兰迪·伍达德的大高个儿,身上有股丁香卷烟的烟味;她在实验室的大半时光都耗在了侃大山般的琐碎谈话里。而故事的最后,她发现兰迪那时已经有伴儿了,是一个图书馆助理,而她这门课也得了个B-。
她恨自己不知道仙后座的事——就好像知道这个在哪儿能让他们把握自己在宇宙中的地位似的:“我看不出来。”
德文特靠到她身后,他的气息吹到了瑞秋的脖子上。接着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手把手在天空中指点着,划出一个“W”的形状。“那里,”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那五个点就是。”
他握得稍稍久了些,她僵在那里,不确定自己是否该靠到他的身上。她感到他的肌肉就像老虎一般蜷曲着,然而她不确定这只“老虎”接下来到底是会突然窜开,还是会就此扑到自己的猎物身上。她感觉他的呼吸很快,也很是沉重。
可是,她并未将他朝那方面考虑过……不像她对兰迪·伍达德那样。但倘若她扮演的是斯蒂芬母亲的角色,那德文特不就相当于斯蒂芬的父亲吗?且不论这个新世界里自己将何去何从,他俩结对应对不是很自然的一件事吗?
她不也有生育和繁衍的责任吗?
尽管她拒绝承认命运,但她还是不禁觉得这是上帝对她开的莫大玩笑——德文特正被牵扯其中。要是上帝并非全知全能,拥有主宰命运的力量,而是整个像孩子一样放任宇宙运行,然后躲在幕后静观其展现的奇迹呢?眼前这等荒谬的展开,又何尝不是让上帝窃笑的神迹呢?
德文特紧张地从她身边挪开了些:“你笑什么?”
她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大笑出声。可惜暧昧转瞬即逝,就像《黑鸟》歌中所唱的黑鸟的翅膀。“真是奇怪,”她忆起了自己的天文学教授——他一直死咬着那个关于城市光污染妨害他望远镜的观点,“在一点光都没有的情况下,你反倒可以看得更加清楚。”
“这我就不懂了,瑞秋。”德文特说。瑞秋不确定这话到底是源于他被拒绝的痛心,还是仅仅出自他的本心。也许那丝暧昧只是她自己的想象。她本也不像对这类事身经百战的人。
“说实在的。就算你把余生都倾注在这上头,你也依然数不尽它们。”
“所以人们才发明了星座这东西。他们以此囊获了其中的大部分,这样使用起来就不用操心那些零碎的细节了。”
“你说话听上去已经不那么像个耍小聪明的费城人了。”她说。
“或许这场太阳风暴改变的不仅仅是那些耀斑丧尸。”德文特回道。他又挪远了些,将两人间的距离恢复到了之前的模样。
她想试着在不弄僵的前提下挽回他的心情:“你是从哪儿学到的星座?”
“弗吉尼亚海滩。十二岁时我们去那儿度过假。我有一个那种黏在圆纸板上的小星图。到了晚上,我就站在沙滩上,周围都是奔涌的海浪,就这么对照着自学的。那个时候我还想过自己哪天遇到船难,然后不得不靠着星辰指引驾船回家呢。我设想过了所有可能会到的地方,眼下至少我已经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真的?”
“什么真的?”
“真的知道你自己在哪儿?”
她可以看到他的眼睛了,璀璨的天光将它们映得闪闪发亮——甚至那颗玻璃义眼也是如此。接着,她跨出此生最大的三步,倒在了他的臂弯里。他的双唇轻触在她的鬓角上,她低声道:“别。抱住我就好。”
他没有答话,只是默默地照做了。机鼻里的火光摇曳着,越来越暗,在他们即将入睡的地方投出一个橘色的轮廓,好似一张锯齿状的大嘴。只不过,他们不会睡在一起。现在不会,或许也永远都不会。
然而这并不重要。此次此刻,有他那双臂膀就足够了——它们如此强壮,给人以安全和慰藉之感。
一分钟后,德文特开口道:“这里。”
“嗯?”她已经闭上眼睛,无心过问夜空中那些璀璨且无穷尽的可能了。
“这里就是我们现在的位置。”
此刻的森林里,就在他们听力所及之外的某个地方,一个低沉的声音正摸索着新的发音诀窍。起初它发出的只是“咯咯”的怪响,听着像啮齿动物的多,像人声的少。而后,那发音开始渐渐成形,有了固定的形式。
“呵……呵……哈……拿……灰。何鸟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