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把我送到学校之后,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她每次都这样。她总是会抱着我说:“我的小天使,你要乖乖的,别做不该做的事情。”
我看着她,看着她羊毛外套上耸起的垫肩,看着她手上遍布的褐色斑点,看着她那双真诚的眼睛,充满爱意的诚实的眼睛。
我笑了笑,径直向校医室走了过去,在那里我在那里沉默地等待着,带着一丝惶恐。
消毒水的味道充斥着鼻腔,让我感到针扎般的头疼。校医室就是这样,你明明是想让自己好过一点儿才去那里,但反过来却总是让自己更难受。无菌的环境,太过明亮的灯光,那里总是太过干净,反而让人不舒服。
这时,萨伊德医生推门而入,在扶手椅上坐了下来,说道:
“我们来玩个游戏吧,这个游戏叫‘词语联想’,我来说一个单词,然后你告诉我你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词。”
“懂了吗?”
我点点头。
“好的,那我们来试一下……”
萨伊德医生看上去不像是个真的医生,她没有一般医生身上充斥的那种混合了权威感和怜悯感的气质,而且她也没有穿着白大褂或是戴着听诊器,她甚至都没给我做任何检查。她只是跟我聊天,和我做游戏。真好,至少我不用上数学课了!
“冰”她说出了第一个单词,看起来特别像是一个目光敏锐的教授。
“冰淇淋。”我回答道。
“怪物。”
“可怕。”
“真的。”
“我。”
“虚构的。”
“动画片。”
“狮子。”
“吼叫。”
“野人。”
“自由。”
“苹果。”
“橘子。”
“事实。”
“课程。”
“小说。”
“动画片。”
“小生物。”
“动画片!”
我们一边做着游戏,萨伊德医生一边填着一张表格,时不时地在方框中打钩,潦草地做着笔记。
她暂停了一下,抬头飞快地瞟了我一眼,表情看起来既真诚又严肃,看不出任何情绪。
然后,她的表情柔和了下来,看上去好像要准备微笑,但又强忍着,维持住了原来的表情。
“好了,”她开口道,“接下来我要给你看一些图片画,你来告诉我你看到了些什么。”
我点点头。
伊格特这时皱了皱眉,它绯红的前额涨成了猪肝色,之后又变成淡粉色,就像木兰花瓣的颜色一样。它看起来仿佛陷入了深思,正在研究着萨伊德医生,但是它没有说话,而是在我的大脑回路里来回踱步,一边点头,一边捻着胡须。
萨伊德医生把一叠A4纸大小的卡片放在膝盖上,拿起第一张放在胸前。图片上画着一只小猫和一只小狗,它们正在追逐着同一只球。
我抬头看了看医生。
“你看到什么?”医生用手肘推了推我说。
“一张图片。一幅图”我回答。
“还有呢?”
“我看到一张图片。”
“图片里有什么?”
“一只小猫和一只小狗。”
“它们在做什么?”
“在追一只球。”
“你怎么想?”
“啊?”
“当你看到这幅图的时候感觉到什么?”
“什么都没感觉到。”
“什么都没有吗?”
“没有,太傻了,猫又不会追着球跑。”
萨伊德医生点了点头,她翻着手里的卡片,每张卡片都画着不同的图案,她一边翻一边问我各种问题。
然后她翻到了一张图,这张图上画着一个小男孩,男孩的肩膀上分别站着一个小天使和一个小恶魔。
我又抬头看了看医生。
“你看到了什么?”她又推了推我问到。
“一个小男孩,肩膀上站着天使和魔鬼。”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
“传达了什么信息?”
“这是一幅画。”
“但是这幅画想要表达什么意思?”
我情不自禁地咯咯傻笑起来,我的笑声太像小女孩了,又刺耳又纤细,令人有点尴尬。我赶紧止住笑,装模作样地回答道:
“图片又不会说话,图片根本不会表达什么意思。”
伊格特笑了起来。
医生生气地皱了皱眉。
“为什么会有一个小天使站在男孩的肩膀上呢?”医生问。
“也许他迷路了。”我回答。
“迷路?”
“是啊,天使应该在天堂里。但是那里并不是天堂,因为边上还站着个魔鬼,天堂里可没有魔鬼。”
有一丝刺鼻的消毒水味道钻了进来。
“会不会是因为天使有话想要对小男孩说呢?”
“啊?”
“天使和魔鬼都站在男孩的肩膀上,通常人们站在一起的时候就会互相聊天,你觉得这幅画里面的人物会不会是在跟对方说话?”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好吧,也许是吧,我没看出来,但我觉得这也是有可能的。”
医生把卡片翻过来放在膝盖上。
“有没有天使和魔鬼曾经跟你说过话?”
她歪着头问我,目光直视我的双眼。
“没有”我答道到,“我从来没有见过天使或者魔鬼,至少在现实生活中没有。”
萨伊德医生深吸了一口气。
“伊尔·肖金同学,上周你跟格朗特先生说,有一个魔鬼指使你在班上捣蛋,是不是这样?”
“不是的,我没有这样说过,事情不是这样的。”
我并没有撒谎,对我来说,伊格特不是“魔鬼”,它是我的朋友。而且它也没有“指使”我在课堂上捣蛋,它只是建议我像野人一样放松自己。这两者间的区别可大了。
“意尔·肖金同学?”
“在。”
“你说的是实话吗?”
“是的,医生。”
“所以你没有跟校长说你的大脑中有声音在对你说话?”
“这个嘛,我的确跟他说过。”
“那这个声音是来自于魔鬼的吗?”
“不,不是来自于魔鬼的。”
“那这声音是从哪儿来的?”
“来自一个小动物。”
“什么样的小动物?”
“一个奇怪的小动物,但是它很友好。”
“这个小动物,它会对你说话?”
“没错。”
“它住在你的大脑里面?”
医生的问题让我感觉有点不安,我觉得自己像在被审问一样,好像我一下子坐到了被告席上,而医生则是正在提问的审判官,刽子手的绳索已经准备好了。言多必失,这个道理我是知道的。
于是我沉默不语。
医生也纹丝不动,沉默不语。
这时,伊格特从我大脑中的回路里蹦跶出来,伸展四肢,又用纤细的爪子理了一下金黄色的头发,看上去,它终于要发话了。
“那个,嗨!”它用特有的安静的音调说着,语调拖得长长的,还带着回声,“如果想从这儿出去,你最好还是否认我的存在。告诉医生你捏造了我,不然如果你告诉他们真相,他们大概会觉得你是个疯子。他们对疯子可是会不择手段的,会对他们做出很可怕很可怕的事情。你可别这样,不要,千万不要。”
但是我得告诉大人们真相,这是乖孩子应该做的。
“很可怕很可怕的事情……”伊格特重复着说。
这些话在它的肚皮上弹来弹去,像皮球一样。
“他们给疯子穿上紧身衣,关在四面都铺了软垫的牢房里,而且只给他们喝粥。黏糊糊的,灰白灰白的燕麦粥,没有别的,只有粥。他们还会每天用电击折磨疯子。”
“很可怕很可怕的事情,你不会想要这些的。”
伊格特窝进了我的大脑深处,就像猫咪缩进装满豆子的麻袋一样。
“我只是把你想听的话说出来,”它头也不抬地说,“你不需要因此受到惩罚,你完全可以避免这些可怕的事情”。
萨伊德医生清了清喉咙。
“那么它住在你的大脑里面?”她又问了一遍。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不是的。”我回答道。
“那它住在哪里?”
“并没有什么小动物。”
我暂停了一下,为了让回答听上去更真实。
“是我瞎编的,对不起。”
我的身体有点不知所措,心脏扑通扑通地乱跳,我感觉自己的胃有一点痉挛,胸腔也禁不住地颤动着。
我觉得有点恶心,分外不舒服。
“真的吗,伊尔·肖金同学?”
“是的,医生。因为我不想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我从来没有这样调皮过,实在很抱歉。”
萨伊德医生静静地坐着,直直地注视着我,目光真诚而又公正。
我也静静地不说话。
就像老子说的“大音希声[4]”。
好吧,是我想让自己看起来“底气十足”。
终于,萨伊德医生打破了沉默:“那你听到过什么声音吗?”在长长的沉默之后,她问道:“你听到过自己大脑里面传来的声音吗?”
“没有,”我撒谎说,“从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