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时,这个小声音开始和我讲话。
亲爱的读者,请不要误解,这声音可不是抽象的小声音。它是居住在我脑袋里那个小生物发出的声音!这个小生物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直到我六岁时才开始说话。
虽然这小东西的眼睛和我的一模一样,但它并非人类。老实说,其实我也不能确定它到底是什么。我已习惯性地称它为“伊格特”。
伊格特肤如狱火、发似焦阳、腹圆如珠,脚长蹼爪,耳如精灵。我猜它应该是男性,但也可能是女性,总之,它的性别无法辨别。
尽管它外貌奇特怪异,但无论何时,只要看见它,我就觉得快乐。它备具一种能让我感觉轻松自在的魅力。它会举起平顶帽,弯下它尖尖的膝,眼一眨一眨地看上去闪烁不已的。光看着它就让我心里暖洋洋的。
我对伊格特很熟悉,熟悉到他仿佛是我的一部分,是我的同伴,我的朋友。
它从未讲过话,直到我六岁那年。有一天,我正与其他五名同学一起坐在桌子边上,教室里的蜡质地板被白色的光芒照亮,铅笔碎屑的味道在空中浮动。我们的老师布朗小姐正站在那个模糊神秘的空间里,手拿一小支粉笔在冷冰冰的黑板写着板书。
“那些勇敢的冒险家们一踏入那块遥远的土地就被一群野人攻击了。”她站在扬起的粉笔灰里,继续为同学们讲课。
“哇哦!哇哦!”鼻涕虫麦克吉尔尖声叫道。
我喜欢鼻涕虫麦克吉尔。我喜欢班上所有的同学,那时,我觉得大家都默认各自是平等的,我们像坐在同一艘船上,根本不考虑性别、种族和阶级差异啊之类的东西。我们共存在一起,像个大家庭似的。
我记得鼻涕虫麦克吉尔原名应该叫莎拉,但她总是感冒,所以我们都叫她“鼻涕虫”。几乎每时每刻,她要么在打喷嚏,要么在擤鼻涕,要么用袖套在擦鼻涕。但她的肤色看上去很可爱。感冒让她看起来像是被圈在一个粉色的光环里,这种光环非常衬她,使她看起来总是容光焕发。
总之,正如我所言,鼻涕虫麦克吉尔举起手:“老师,老师!”她叫道,“什么是野人啊?”
布朗小姐转过头来面向我们,她看上去满脸粉尘,她身边的一切看上去都布满粉尘,地板上、壁脚板上都是粉笔灰,灰尘在布朗小姐头上闪闪发亮,指甲也被粉笔灰涂了一层。
“是这样的,”她回答道“野人就是长着人的身体但是没有人类文明的人,野人就像动物,他不穿衣服,居无定所,不学习也不工作,他只追求人的基本欲望,比如:吃、喝、繁殖,他毫无智力,也没有野心,臭醺醺、毛茸茸的,而且还很粗鲁。对他而言,能活着就够了,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睡觉或玩耍。”
麦克吉尔满脸恐惧,斯泰西·费尔拉克夫,昏昏欲睡的辛普森还有加文·吉利斯也是一样的表情。胖乎乎的斯密斯看起来像要去打架一般。班里大部分学生都看起来目瞪口呆,但我却感觉受到了鼓舞。
“他们竟然不用上学!”我内心对此感到无比惊羡,“他们竟然可以拿自己全部的时间去玩,他们竟然可以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
我感觉自己像发现了超人一般。对我而言,野人简直像神仙一样。那时,我立刻知道我想成为野人中的一员,在我的生命中,我还从没对什么事如此确信过。
伊格特淘气地笑了,将骨瘦如柴的爪间细须都笑得卷在了一起,一双带蹼的脚掌都笑得张开了。
布朗小姐继续说道:
“探险者们一上岸,一群野人立刻朝他们冲来;他们像兴奋的猴子般狂摇树枝,像猩猩般拍打自己的胸膛,像驴子一样发出嚎叫。他们像鸟般聚集,像群野性十足的野兽般在纷扬的尘土里向他们涌来。”
这个时候,伊格特终于开口了。
它在倚在我的脑袋里,在我鼻子后方,还叉着细长的腿:
“如果你想做野人,至少先要表现得像个野人。至少要像野兽一样冲向人群,或者,像猩猩那样拍胸膛,或者,像驴子那样嚎叫,对吧?”
伊格特的声音听上去那么……那么……那么难以名状。太微妙,太镇静,太古怪,太异常,而且,太小声了!
它时不时地会重读一些字母,好像对那些字母不太熟识似的。它会像法国人细呷一杯混杂的酒一样吞没一些话音,还会时不时拉长一些音节,好像那些音节的流失会令它伤心难过似的。
但它的声音带着一种节奏,并没有非常押韵,不像是秋高气爽的夜晚里莎剧演员的台词那样。它的声音在我头脑里显得如此细腻、轻巧、柔和,每次听到都令我非常惊叹。
伊格特像一个沉思的哲学家般轻声呢喃,并等待着我的回答。我当时处于麻痹性的休克状态,即便想说点什么也没说上来。它故作愤怒地叉起双臂继续说道:
“我只是说了那些你想听的话,”它的话音咕噜咕噜的,将“说”这个音在嘴里卷得老长,好像这音在嘴里震了五遍;“sh-uo-uo-uo-uo-uo”。
“其实你并不想做文明人,你想做野人。你想在桌子间蹦来跳去,想像猴子一样疯狂摇树,你可以这样做的,没有人会评判你,不用顾虑太多。”
那一刻真清晰明了,明媚,纯粹,如同置身于时空之外,静无声息。
请允许我解释一下……
我非常崇拜道家创始人、中国古代哲学家老子。他是位清瘦的老绅士,发花白如明雪,眼深邃如汪洋。
老子曾说过:“知人者智,自知者明。”[2]
亲爱的读者,这正是我那时的感受!那一刻,我觉察到了“自知”;那一刻,我觉察到了“自明”。
一切都明白起来。明白自身曾一直深居牢笼;明白自由是需靠自己争取;明白自己该做些什么,伊格特就是我的“自知”。我感到一切都清晰起来。
那一刻,我感觉置身世外,感觉灵魂出窍,感觉躯体由腿撑着高高站立,感觉灵魂静止,感觉身体慢慢融化,超出我的掌控。
我继续观望,待伊戈特打破自由,待它窜出来跳上我们的共享书桌,待它像勇猛的野猿拍打胸膛,待它的胸膛如虚张声势的超级英雄。
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微妙音乐在我耳畔响起,小提琴优美的旋音与舞台上舒缓芭蕾的曼妙融为一体。
我做了一个皮鲁埃特旋转。[3]
脚下涌出纯白纷飞的纸片,像来自远方大海的泡沫。
一阵幸福感涌上心头。
我迈出一条腿,朝着临近的一张桌子踢了一小步,并完美地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动,扬起我的下巴,摆出夸张的自豪表情。然后,我像一只鹿那样蹦起来,就像电影里的慢动作那样,四腿前后配合,姿态优美。
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旋律像柔美的圣光穿透坚硬的齿轮,中提琴与小提琴、小提琴与大提琴的声乐相得益彰,低音琴开始哼唱,长笛开始呼啸。
我双脚一齐着地,如空中天使降落,如海中恶魔降临。
可我的心依然漂浮于无限宽广的海洋之上。
我的双脚在无限的空气里跳跃,它们以更高、更快、更强的速度从一张桌子跳上另一张桌子。我看到了自己灵魂中猿猴的一面,在我大张着的嘴里,发出了猴子般的嚎叫。
我听到了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第一个高潮:铜管在呐喊,长笛与单簧合奏,巴松管轰鸣,喇叭与号角在一片放纵的欢乐里尖声叫喊。
我就像头发情的驴一样嚎叫起来。
我的肺里胀满了激情。
我手脚一起着地,样子看起来有点像一只野牛,肩胛高耸出背部,鬓角竖起,就像野牛的两只角。
我像只巨蛙在跳跃,像群蛮性十足的野兽在桌子间乱窜,清醒过来后,我发现身后都是些被推翻的椅子,被撞倒的同学,还有乱七八糟的杂物碎屑。
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响起来,带着拯救、光荣和解放的意味,是饱含激情的呐喊。
“伊尔!伊尔!伊尔!”布朗小姐大叫道,“伊尔!伊尔!伊尔!”
从我站起来的那刻开始,她就一直在叫了,但我那时已经灵魂出窍了,根本什么也听不到。
老师的声音打破了我的遐想,破坏了我的幸福感,让我的骄傲变为一地碎片。在我的左边,一个小计算器淌着黑色的墨汁,一张桌子摇摇晃晃像个醉汉,盆栽里的泥土渣洒满了地板;在我的右边,阿以莎·阿莉正将脑袋缩在衣领里哭泣,蒂娜·汤普森正在揉她的腿,胖乎乎的史密斯正捧着肚子。
“伊尔!伊尔!伊尔!”布朗小姐大叫道。
(顺便说一下,我叫伊尔,我好像忘了提这个。)
“伊尔!你到底在干吗?发什么神经啊?我,我,我……”
布朗小姐说着说着就卡住了,她手卡住喉咙咳嗽,扬起一堆粉笔灰,然后又大吸了一口气。
她摇了摇头。
“你一直是个很乖的孩子!”
接着,她又叹了一口气。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事。你到底是怎么了?瞧瞧这里!瞧瞧这里啊!我……我……简直难以置信!天哪!”
我四处瞅了瞅。
自我释放后的残骸刺伤了我炽热的眼,自我解放的耻辱在我尘土飞扬的血管里蔓延,而我荣光灿烂的躯体成了一只盛满荒芜之泪的僵硬花瓶。
“我没有生气,”布朗小姐叹了口气。“我只是感到失望。”
这话真是太伤人了,真的。
我一向很喜欢布朗小姐,她是个如此温柔善良的人,让人感到温暖。所以她的失望真的刺伤了我。
这失望真沉重,这失望由于布朗小姐对我过高的期待而变得格外沉重,像极了当时的一地狼藉,这失望强大得难以抵抗,我被击败,坐在地板上。
我的世界倒过来了,无知取代了开悟,黑暗取代了光明,沉重取代了轻松。
我内心的幸福感被死一般的焦虑占据,令我坐立不安,害怕到极点。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乐声已消失在我恐惧的心跳中了。我被自我的黑洞所吞噬了。布朗小姐对我的失望已然将我困在自我的恐惧感里了,我感觉自身已陷入困境,渺小且卑微。
“太失望了,”布朗小姐重复道,“伊尔!你不该这样,这不是社会期望你成为的样子。”
布朗小姐摇了摇头,她摇头的动作带动了一些粉尘纷扬起来,那些纷扬的粉尘在明亮的光线里闪闪发光,它们闪闪发光。
布朗小姐叹了口气,然后将我送进了校长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