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等一位访客。或许,是多年来的第一位。我早已记不清了。鉴于这么重要的场合,我来了一场大扫除——丢掉旧报纸,本该几周前,要么就是几个月前早该扔了的;刷厕所;推着吸尘器四处吸一吸。一点零五分,门铃响了。他迟到了五分钟。并不是我要责怪他——在毗邻瑞士的边界线,在穷乡僻壤的法国小镇上,要想找到这样一个地方绝非易事。而且他是远道而来——从五百公里外的巴黎一路风尘仆仆。
几天前他给我打过电话。他叫亨利·鲍恩,一个有着英国人名字的法国人,供职于某家全国发行的报社的记者,至于哪家我现在忘了。他说他在写一篇文章,是关于那些在60年代曾轰动一时,而后却逐渐销声匿迹的人们。大致就是那种“他们去哪了?”风格的报道。我当时有些犹豫,告诉他我会考虑之后给他回电话。我确实思考了——事实上,我整天满脑子都是这事。我的兴趣被勾起来了,那是肯定的;它契合了我的虚荣心,我以为多年前早已被压抑下去的那种感觉。显然并没有。因为我曾经是一个十分爱慕虚荣的人。不过自我感觉还好——一个人在自己的行业中成为标杆性的人物,一定程度的虚荣心是必要的。但是自从我许多年前开始走下坡路,不,还是称之为退休吧,我便甘于这种隐居状态。我希望被人们记起吗?我当然想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转天,我就拿起电话打给这位鲍恩先生,我就知道我会的,我告诉他可以,很高兴能够接受采访。他听上去也心情不错。
而现在他就在这儿,坐在我的客厅里,闻上去尽是空气清新剂的味儿。这家伙外形不错,背头,惹眼,高大,肤白,身着笔挺的米色西装,握手力度不重不轻。“很高兴见到您,大师。”
“哦拜托,鲍恩先生,已经不是什么大师了。我现在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头,并且欣然如此。”
他婉拒了我提议的茶点,在我的邀请下,他坐在了我家那条长沙发上,一屁股陷了进去,样子多少有些滑稽。他四周打量了一下,而我也不得不承认,尽管努力打扫过了,但我仍旧感到一阵羞愧的刺痛。没什么好否认的——我就是住在这样一个接地气的地方。印花地毯,蓝绿色窗帘,软趴趴的沙发,老式收音机——这些没什么不对,然而在像亨利·鲍恩这样有冲劲儿的年轻人看来的确太普通了。基于我之前的名气,基于我曾经受到的尊重,他一定有着远比这更多的期待。我看得出他的心里话全写在脸上——“巨石是如何陨落的”。他竭尽全力掩饰内心的尴尬。“我父母收藏了您所有的唱片,”他近乎迫不及待地说道,“每一张他们都喜欢。我想那张理查德·施特劳斯是他们的最爱。”
我在他对面坐下,跷起腿。“你父母很有品位,鲍恩先生。”
他礼貌地笑了笑。“对他们来说,只要唱片上有您的名字,他们便认为好。”如此一来,什么情况?他没有直说——但从他的神情来看,不言而喻。“您收藏自己的唱片吗?”
“没有。”他的反应迫使我继续解释,“一个人的音乐方向始终在变化。二十年前我认为对的东西,于如今的我而言会有些畏缩。随着年华老去,我回首当初自己的目空一切和鲁莽冒失,啊,这感觉若称不上窘迫,也至少有些许羞愧。我恐怕年轻时的自己是自信心爆棚,自以为比他正试图阐释的作曲家更懂音乐。”
“您现在还经常听音乐吗?”
“不,不经常听了。如今我更偏爱摩洛哥音乐。”
“这我可没想到。您介意我做个记录吗?”
“你随意。不过鲍恩先生,我虽不介意,但仍想知道这次采访要进行多久?只是每天下午三点钟,我习惯出去拜访一位年长的邻居。我总是喜欢确认他们一切安好。”
“时间很充裕。”
他一边在公文包里翻来找去,备好纸笔,一边提起了一位摄影师。“只需要几分钟的工夫,”他说道,“她很靠谱,就住在本地。我会让她给您打个电话。”
“过去我一天要拍很多次照片。这次会是近些年来的第一次。”我不确定自己内心的感受。一部分的我,当然是欣喜若狂的,然而让全国人民看到我,作为现如今的模样,一个落寞的自己,这个想法使我心神不宁。
“您本人和照片上看起来不太一样。”
“我们都会老的,鲍恩先生。”
“不,不是那个意思——我觉得您的鼻子不太一样。抱歉,这话有些鲁莽了。”
“说来话长。”
“您介意我吸烟吗?”
“我会介意的。”
这个小插曲丝毫没有妨碍他继续。“我在报纸上读到过关于您的报道。我知道在您成为出色的指挥家之前,您曾是抵抗运动[2]中的一名英雄。”
“英雄?我当初多少有些夸大其词了。”我一边在膝盖上敲击着手指,一边尽力解释道,“‘抵抗运动’和‘英雄’这两个词经常被混为一谈,就好像只要你参与了抵抗运动,自然而然就成了英雄。没错,我当初是参加了抵抗运动,正如你所知,但是我根本没有任何英勇事迹可言。”鲍恩想要接话。我一挥手打断了他。“是啊,如果我当初被捕了,那就会很不幸,可我是个,现在你们怎么说来着,小人物。我不在任何名单上;我什么也不知道。偶尔我会接到一项跑腿的差事,或许有点儿危险系数,但仅此而已。我完成我的任务,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然后回家。”
“是的,您说的我都看过。话虽如此,也一定有比较艰难的时期。”
“哦,是啊。那时人们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活。一直以来我都想从事乐队指挥的工作。战前,我已经被一所音乐院校录取了,然而还没等我入校,德国人就入侵了。那之后……唉。”我双手在空中一挥,他便懂了。“取而代之地,我被迫只能对着空气指挥想象出来的管弦乐团,用我父亲的留声机播放着维瓦尔第[3]、埃尔加[4],或是随便什么‘一周最爱’之类的。开战前,我们全家一起收听广播里的音乐会,可后来德国人接管了我们的地盘,广播就被明令禁止了。”
“防止你们收听BBC,或是其他类似的电台。”
“一点没错。我们被迫交出收音机。那天对我来说糟透了。不过,说真的,鲍恩先生,打仗那几年,我还真说不出什么你感兴趣的。除了,或许……”
他身体前倾,手中的笔在纸上时刻准备着。“接着说。”
“我曾经遇到过一位女士。”他扬起一边的眉毛,那种男人间的心照不宣。“不,不,不是那样的。”我暗自窃笑,心想,要是那么简单就好了。然而并非如此,这个女人随后给我生活带来的影响远非一位妻子或情妇所能及。
“啊,对了,是火车上的那位女士吧。当然,这就是我们的读者想要了解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您现在的感受如何?”
“多不可思议啊,不是吗,一次无关痛痒的邂逅,在时隔多年后的今天,在这种情况下,居然带来了如此的结局。有一点,她比我大很多。那是1942年的夏天,我当时只有20岁。虽然在年龄上还只是个大男孩,可那时我已经以男子汉自居了。”我停顿了一下。
“您还好吗,先生?”
“没事。给我点儿时间就好。”
他向后靠在了沙发上,注视着我装裱在墙上的那些风景画,佯装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都是些过了气的画家不值钱的廉价货。我将手指肚按在太阳穴上,努力思考着。我真心想要分享这个故事吗,这可是一份全国发行的报纸,拥有海量读者,当真?我已经失去了一切,仅存的就剩这点儿骄傲了,而如今似乎也要守不住了。我知道对于许多我这一辈的人来说,我就是那种“无论遇到什么事……”的性格。维持原样不好吗?让我之前的种种成就依然算数?我会后悔的,我知道我会的,可那爱慕虚荣的本性难以抗拒。我早已经历过聚光灯下的生活,而后又有更多默默无闻的日子。我以为自己够老了,够成熟了,内心不会再因“名”的诱惑而泛起涟漪了。我能抵挡住这最后一次转瞬即逝的机会吗?让我站在风口浪尖上,让自己的名字时刻挂在人们的嘴边?不,遗憾的是我不能;这是我最后一次饮鸩止渴了。
“鲍恩先生?”
“大师?”他坐直身子,没能掩饰住兴奋。
“你说的没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的一生就那样被她改变了,就是你口中的她,那个火车上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