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个星期了,伊廷德一直在破晓前起床。
摆渡人达尼有一个新计划,去引诱那些非跟团游的背包客或者前一晚没有被人力车夫围堵的人。计划非常简单。
伊廷德打扮成一个女销售,到处游荡,在早晨五点到七点之间绕着主要的旅馆转悠。当睡眼惺忪的瑞典人、英国人和以色列人出来的时候,她便会上前询问他们想不想来一次黎明中的乘船旅行,去看看被举世称赞为最美的光线中雄伟的河坛和寺庙。
他们一定是这样打算的,要不然也没有别的原因能让他们在这个奇怪的时间起床。接着伊廷德就用一套销售说辞轰炸他们。
相比于同龄人更高挑的身材,长长的黑发加上聪敏机智,这让她尤其擅长说服年轻人。她知道他们中很多人觉得她漂亮,而且也厚着脸皮利用了这一点。有时候一早上她就能挣几百卢比,相比于之前在乡下给一家贫穷的婆罗门当女仆,这算得上是一大笔钱了。
这天早上一切顺利。伊廷德差不多凑够了一船的人,说服了三个瑞典男孩和一个奥地利女孩在咖啡馆等达尼。达尼没出现,她猜他肯定又睡过了。
她对自己非常满意,因为背包客们很容易就会选择别的船,旁边还有很多呢。但是她说服他们相信达尼不仅是最便宜的而且是最好的,因为他已经40多岁了,对河坛历史的了解比其他年轻船夫要多得多。她故意没告诉他们,也是由于他的年纪,他只能划到一半远的距离。
她走进了达萨斯瓦梅朵河坛后面拥挤的居民区,想着如果自己再快点还可能找到另外两个游客把船填满。
太阳还没爬出地平线,狭窄的后街仍被阴影笼罩。伊廷德向一座叫“巴黎”的酒店走去,这家酒店她不常来,它藏在一座古老的小喷泉广场附近。她路过坐在小咖啡馆的两个老人,他们正享用这天的第一杯印度茶,然后拐进了一条空荡荡的深深的胡同,胡同上方挂满了洗完晾晒的衣服。
差不多走了一半的时候,她听见身后有动静,于是回头看。胡同尽头出现了一个人,一直在跟踪她。从身影的形状和大小判断,那应该是个女人,但是她看起来有点不对劲。
开始,伊廷德以为她穿了一身黑——有可能是穿着长纱的穆斯林。但当她再次扫视过去的时候,她意识到如果穿着长纱,她的身形不可能被勾勒得如此清晰。事实上,在她更仔细地观察之后,她发现这个女人完全没有穿衣服——她看起来全身赤裸。她的皮肤颜色漆黑。
那一瞬间,伊廷德感到温度骤降,周围的空气起了变化。所有的东西都闪着黑色和银色的光——好像眼睛掠过太阳后留下的残像——然后又恢复到正常色调。但某种无形的,暗流汹涌的感觉,留在了胡同里。
不穿衣服在伽尸的街道上是要干什么?伊廷德紧张地想。她想到最近满城的蜚语,关于恐怖的孩子杀手——伽尸的毕舍遮,头皮开始发麻。像大多数孩子一样,直到现在,她都故作镇定没把这当一回事。
当她再回头的时候,她注意到不仅那个黑皮肤的奇怪女人快要追上她,而且不知道从哪里又冒出了另外两个。她们飞速逼近她,其中一个还发出低沉的喉音,就像一只母狮在追赶猎物。
伊廷德开始逃跑。
她跳过垃圾堆和排水沟,窜入小巷,冲向喷泉广场,她希望能在那里找到其他人。她听见她们在她身后追赶,轻易地跟上她的速度,还听到了她们轻轻的脚步声。她开始担心自己的性命并且大叫救命。但没人来帮她,甚至没人从窗户探头出来。
终于,她拐进一条通向喷泉广场的街道,看到一个老妇人蜷坐在门边,她如释重负。
“救命,请帮帮我!”她大叫,朝着那身影跑过去。那个老太婆披着深色的斗篷和围巾,正看向相反的方向。伊廷德停在她身边,向后看了一眼,三个女人已经消失了。她长舒一口气。
“怎么了?”佝偻的女人用沉重粗哑的声音问她,她的脸仍转向另一边。
“我——有三个奇怪的女人刚才在那里追我——但她们现在已经走了。”伊廷德说,她的眼睛充满泪水。“她们没穿衣服,而且皮肤非常黑。”
“皮肤黑?像黑曜石一样?”女人问。她的某些语气让伊廷德认为她可能在嘲笑她。她很奇怪为什么这个老女人还不抬头。
“谁……你是谁?”伊廷德问。
突然,一只爪子一样的手猛地伸出来抓住她的手腕,使劲将她向下拉。
伊廷德甚至来不及尖叫。
想到要再一次见到哈努,莉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所以这次她顺着平台沿着另一个方向走。那些巨大的阶梯——河坛,书上是这么叫的——一直伸到另一边的灰色泥土里。一个蓄着络腮胡的男人和两个十几岁的男孩挽着裤腿在泥沙里涉水前行,他们一边摇摇晃晃地走一边互相开着玩笑。离他们不远,有一个胖胖的女人坐在最低一级石阶上,她穿戴着亮闪闪乳白色的裙子和头巾,一本打开的杂志放在她的大腿上,但她并没有去读,而是看着男孩们大笑。
莉齐没被他们看到。她从平台跳到石阶上,然后向上爬。河坛在这里非常陡峭。爬到一半的地方,她碰上了三只黑白相间的山羊在石阶上休憩,它们自然得就像在悬崖上似的。在莉齐爬过它们时,其中一只正咀嚼着一口白菜,面露悲伤的神色,另外两只冷漠地注视着平静的棕色河水对面。
莉齐再次进入了熙熙攘攘纵横交错的街道,沿着街道离开河坛。这回她更有自信,也可以多看周围的人两眼,即使回应她的目光很不友好。她看到的每一张脸都让她着迷,都雕刻着他们自己深不可测的故事。
许多人看起来贫穷凄惨得可怜,看到缺胳膊断腿或者没有眼睛的乞丐她会忍不住退缩——包括几个孩子。但是除此以外的人似乎生活条件还不错,男人们都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穿戴熨烫笔挺的白袍子和帽子;自信的年轻女人穿着刺绣莎丽,头发泛着光泽。
她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寺庙和神殿,有些是带着雄伟拱门的壮丽建筑,内饰豪华;而其余的仅仅铺着水泥,里面放着红漆斑驳的塑像。
有些寺庙供奉的神明她已经在花园中的塑像里见过,其中一些神明那天晚上她也从书里读到:野猪头的毗湿奴、猴子头的哈曼努和蓝皮肤的湿婆——毁灭之神。
大多数塑像都被祭祀活动包围,半裸的络腮胡祭司焚香、赤脚的侍从细心地擦洗龟裂的地板、小商贩兜售色彩艳丽的蓝色神明的画像。但有些塑像周围已荒芜,她朦胧地猜想这或许就是那些被遗忘的神明。
在她四处乱逛的时候,她注意到的另一件事是强烈的、无处不在的气味。既有来自茉莉花和香料的馨香,也有从下水道飘来的可怕臭气,水果在高温中任其腐败。塞满了小汽车和机动三轮车的马路上充斥着汽油和柴油的味道。
漫步在街道上的时候,她不住地想如果爸爸现在看见她会有多么骄傲。他“小小的大姑娘”如今真的长大了。某一刻,她注意到有个老女人奇怪地看着她,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笑得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闲逛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之后,莉齐闻到了一股新的味道——什么东西烧着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追寻着气味的方向然后发现自己又快要回到河边。很快她就发现了白烟,从低处的石阶翻涌上来。她想要再靠近点时,路却被一道栏杆挡住了。几个人正在栏杆边上张望,其中有两个身穿卡其布透气外衣、头戴棒球帽的中年游客,他们脖子上还挂着相机。
她走过去来到他们旁边,留意到其中一个印度人——一个头发分得很整齐的小个子男人——正在谈论下面那片地方。
“……著名的玛尼卡尼卡河坛和昆德湖,是传说中他在火化之后又从轮回——也就是转生再世的循环——中解脱的地方,感谢湿婆的保佑,他弥漫在这座城的空气中,无处不在……”
莉齐踮起脚尖,隐约越过栏杆望去。扫视过下面的河坛,她看见两堆巨大的篝火猛烈地燃烧,烧火的是一个裹着腰布、汗流浃背的黑皮肤男人。沿着水边在木担架上排成列的是一些穿着白色或橙色寿衣的尸体。
她看着两个骨瘦如柴满面愁容男人走过去,抬起一个担架,刚刚好运到离得最近的那团火堆上方。然后他们直接将它悬在火焰上。莉齐看着尸体和担架一起在炽热的黄色火焰中猛烈地燃烧。
“难以置信。”一个白种女人说,带着浓重的南欧口音。她矮小结实,灰色的螺丝卷发从棒球帽边缘冒出来,脸上汗珠密布。
“对我们来说,恒河是最神圣的。”导游说。“遗骸会扔进水中,由此确保这是尘世痛苦的终结。”
莉齐看着河水。那里有一头死掉的水牛,它发胀的身躯侧面看像一只鲸鱼的头,慢悠悠向下游漂去。
“不,请别这样!”她听见导游惊呼。
她扭头看见那位男游客举起相机正准备拍照。其他的印度人愤怒地盯着他。快门按下的一秒,一个男人从他手中夺过相机用力摔到地上。
“嗨!你以为你在干什么?”游客大喊。他身宽体胖,下巴下面吊着好几层肥肉,皮肤粉嘟嘟的。他一把抓住印度人的胳膊,举起拳头像是要打他。
导游冲到两人中间开始对印度人大叫,莉齐猜他说的是印地语。看到如此激烈的争吵,两个游客退让了几步。几分钟后,抢相机的男人最终喊了句什么,怒视那些游客,然后扬长而去。
导游捡起相机还回去。相机看上去是专业的尼康,镜头已经裂了。
“我很抱歉,”他说,“但我告诉过你这座河坛很神圣,这儿禁止照相。”
那游客沉着脸。“来吧,”他对他妻子说,“我们走。”他们走上石阶,进了城市。
“我的报酬呢?”导游大喊。
“我要花100欧才能把这东西修好。”男人头也不回地说。
导游用印地语咒骂着,然后转身看见了莉齐。他紧张地盯着莉齐,眼中闪着愤怒的光,然后快步上了石阶。
莉齐感到不安,于是决定该回家了。她抄了一条安静些的道,路过一些独居的女人,她们在自家门口售卖数量不多的蔬菜水果。
经过她们的时候,女人们愁眉不展地看着她,莉齐发觉她们的贫困有多深重,在她们眼里穿着时髦运动鞋和牛仔裤的她又是多富有。她知道在家乡富有的孩子和贫困的孩子之间冷酷无情的差距——受到恶毒的侮辱只是因为穿错了牌子——但是她从未体验过像这里一样尖锐的贫富差距。
突然间,刺耳的警报高低声交错,在上空响起。她看到一群人在街尾的小广场聚集。广场中心有座喷泉,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到,因为人太多了。当她终于挤进去的时候,她听见有几个穿棕色制服的狂躁的警察在冲着人群大声叫嚷。
接着,随着旁观者移到一边,莉齐瞥见一个少女的上半身,摊开双臂趴在喷泉基座上。有些深色的东西——确定那不是血?——渗进地面里,几乎和孩子的黑色长发分不清。
莉齐僵住了,越来越多的人向前挤,挡住了她的视线。广场上始终挤满了从大街小巷里涌进的人。楼上的窗户都打开了,女人和孩子们从窗口探出来想看得清楚些。
正当莉齐努力压制强烈的恶心感觉,人群前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瘦骨嶙峋、胡子长至腰间的老头拨开人群,低声吼叫着在摇晃什么东西。他只裹着缠腰布,皮肤上好像糊了一层粉尘或者灰土。红色的线画过他的鼻子和脸颊,使他的外表更让人难以忘怀。
那个老头冲过了警戒线,一个警官马上跑过来,张开手做出拦截的动作恳请他后退。这老人——在莉齐看来是某种神职人员——推开警察,迈开步子走向趴在地上的孩子。他弯腰将她翻过来,但这时莉齐的视线又被前面的人挡住了。她最后一眼看到祭司的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那是他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又被愤怒取代。
“打扰一下,小姐!你的父母呢?”
莉齐抬头看见一位魁梧的年轻警察站在她旁边。他穿着考究,波浪短发,有光滑如婴儿般的皮肤。袖子上的星星让莉齐认为他一定是个警官。
“嗯——他们在下面的河坛上。”她撒谎道。
“你也看到了,一个孩子在这里被杀了。”他说,声音听起来像从莉齐奶奶之前在下午经常看的黑白电影中传出来的。
“她怎么死的?”莉齐问。
“是谋杀。”警察说。“恐怕是非常残忍的谋杀。我现在带你回到你父母身边。这周围不安全。你叫什么?”
“莉齐——莉齐·琼斯。”她一边说,一边考虑着怎样逃跑。
“我是督察法鲁瓦拉。你可以叫我拉杰。现在,来吧,带我去找你的父母。”
“没关系,我能找到他们。别担心。”
“不,我坚持要求送你。”
她领着他回到巷子里,然后走上一条未铺砌的陡峭的下坡路。
“你必须要时刻跟你父母在一起。”督察边走边说。“几个月里已经有好几个孩子被谋杀了。凶手还逍遥法外。有人说,那是伽尸的毕舍遮或者叫披着斗篷的恶魔。呵!毕舍遮!那是传说,当然了。但你也看到,凶手是真实的,你一定要小心。你不可以再一个人外出了。”
但莉齐几乎没听他讲话。就在要走出建筑群,看到闪着银光的蓝色河水和天空之前,她留意到左手边有一条上坡路。在他们靠近那条路旁边时,她向侧面冲了进去,拼尽全力跑。
“喂!回来!”警察大喊。
他追了她一会儿,但很快她进入了一条拥挤的街道,并成功地消失在人群、自行车和人力车中。随后,她掉头回到悬在河上的废弃寺庙。
花园里,小水缸一直耐心地在雕塑旁边等她。她再次出现的时候他蹦了起来。
“水缸——你看起来冻坏了。”她说着,跪下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她感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知道这不仅是因为冷的。
“来吧,”她说,“我们进屋里。”
不一会儿,他们就回到书房,莉齐早些时候烧的火让书房依然温暖。她把小狗带到火苗前,坐在地毯上,手伸进他的小棉袄磨蹭着他身体两侧。他的腰还在时不时地发抖。
“对不起,乖狗狗。”她说。“对不起……”
她禁不住去想被杀的女孩。血染尸体的画面不断在她脑海中闪现。传送门连接着的世界和真相让她一时半会难以接受。
她坐着,心中的疑惑使她晕眩,水缸突然竖起耳朵,跑到玻璃门前。听到小路上沉闷的脚步声,她飞快蜷在地上,这时一个身披月光的身影从窗外掠过,冲着厨房和马路的方向去了。
这回入侵者没有戴上帽子,莉齐看到那根本不是男人,而是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卷曲的头发绑在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