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40年后的夏天,曾经一锅搅马勺的9个兄弟相约回合卜吐看看。
合卜吐是蒙古名字,什么意思我们至今不明白。当初问过社员,他们摇头。年轻的摇头,年老的也摇头,好像合卜吐不久前才从外星遗落人间。不过,这不影响我们对合卜吐的思念,尽管40年前我们在那里经受了太多的磨难,合卜吐依然让我们难以忘怀。春日的浅草,夏日的花香,秋日的果实,冬日的白雪,轮番在脑海里浮现。
走进合卜吐,我们似乎忘记年龄,感觉40年光阴不过一瞬,一切如同昨天。然而,村长一番话让我们又回到了现实。他说,他问村里的孩子,看到小青年没有。孩子们回答,小青年没看见,倒是见面包车里下来十来个小老头。村长说,一听这话就知道你们已经进屯子了。
这才猛然醒悟,40个年头已经过去,我们已经变成公认的小老头。
1998年一场大水淹没了合卜吐,原先的屯子已不复存在,现在屯子所在的位置是当年东岗子的杨树林。如今杨树林布满农家房舍,仅存的几株杨树也都伤痕累累。40年前,几乎每天傍晚我们都要去杨树林里玩。在那里,我们的心像打开一扇门,酸甜苦辣,所有情感都在这里释放和宣泄。我们唱,我们嚎,我们呐喊,没人管我们,杨树林是我们的世界。杨树林里能够听到屯子里猪狗牛羊的叫声,我们弄出的声音屯子里一定也能够听到,然而却从来没人跟我们提及此事。合卜吐人对我们采取了宽容的态度。我想,这应该也是我们至今对合卜吐念念不忘的一个重要因素。
只要是在杨树林里,无论多么欢快的歌曲都会让我们注入淡淡的忧伤,唱着唱着就有泪水流下。或许我们已经把前途看得渺茫,不曾想过有一天还能重返城市,以为今生今世就了结在这个说不清名字含义的合卜吐。我们因此选好了各自的墓地,就在那片杨树林。我们认为那儿草木旺盛,风水极佳,日后长眠于此应该是一个安慰。路过此地的人或许会指着杨树林说,瞧这地方多好,埋在坟里的人可真会选地方。当然,我们不只想死后的事情,也想现实的幸福,有人已经开始物色对象,做好扎根合卜吐的准备。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合卜吐会被大水淹没,杨树林会成为合卜吐屯新址。
我喜欢在杨树林里吹口琴。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吹《山楂树》,吹《在那遥远的地方》。虽然琴声也含着忧伤,更多的时候却透着祈盼。我希望琴声能够传到村子里,最好能让姑娘们听到。有时也在这里拉二胡,那段时间我疯狂地拉二胡,即使大田的农活累得我有气无力,一旦回到集体户,我还是要操起二胡,因为我的心灵可以由此得到慰藉。如今,杨树林已经消逝,如果我把口琴和二胡带来,就在这里演奏,将是怎样一种感觉?
合卜吐屯原址已经严重碱化,东一块西一块泛着白白的碱花,看上去像长了秃疮。离离拉拉的碱草点缀其上,不免让人心生悲凉。凭记忆我们找到集体户原址。房屋早已夷为平地,只勉强可见残留的轮廓。这是东屋,这是西屋,这是小井的位置。我们分辨着,猜测着,心情和表情均异常复杂。在大家一致认定的集体户门前,我们开始拍照。虽然没有房屋的踪影,也不见残垣断壁,我们却严肃认真,个个摆出虔诚的表情。40年前的冬天,第一次走进这里天已经完全黑下来。
在集体户宽大的屋子里,我们突然感觉冬天特别寒冷,夜晚黑得像墨。
我们茫然不知所措,身影被昏暗的煤油灯光放大扭曲,鬼影一样在墙壁上晃来晃去。集体户的土炕却烧得滚烫,躺在上面像被煎的鱼。但是,那一夜我们却戴着皮帽子睡觉。清晨起来,每个人的眉毛和嘴巴都挂满白霜。我们笑了,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流出来。
1998年那场大水淹没了合卜吐,淹没了我们的集体户,却无法移动合卜吐的碾盘。碾房已经毫无踪影,但碾盘还在,上面的碾子还在,它们静静地呆着,对我们的到来无动于衷。面对无语的碾盘,我们唯有沉默,无言地围着碾盘转圈。整个村庄都毁了,碾盘却岿然不动,这让我们自惭形秽,洪水还没有来,我们却纷纷离合卜吐而去。如果我们留在这里,面对1998年那场大水会有怎样的表现?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们会跟社员一样,伐掉东岗子上的杨树,营造各自的小家庭,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坐在碾盘上,后背倚着碾子——我在亲近40年前的合卜吐。这可是合卜吐原址留下的唯一记忆。在相机对准我的瞬间我的思绪又回到了40年前。每年春节前是碾房最忙碌的时候,家家要磨大黄米做粘豆包。我们不会使碾子,队里派妇女帮忙,我们则在一旁无聊地看拉碾子的牲口戴着蒙眼毫无目的地围着碾盘转圈。做粘豆包的时候年轻姑娘结伴来集体户帮忙,这是队长的要求,当然也有姑娘们自愿的成分。突然近距离跟那么多姑娘在一起,我们个个受宠若惊,举手投足格外小心。姑娘们也少了平日的泼辣,个个温柔贤淑,手里包着豆包,眼睛却偷偷地瞟着我们,让我们心里不禁阵阵发热。那些日子,一锅一锅的豆包把我们的土炕烧得滚烫,躺在上面浑身舒坦,梦里便常常重现白天的热闹场景。
离开老碾盘,我们好像失去了方向,一行人漫无边际地在合卜吐原址转悠。那天阳光充足,适宜照相,却没有任何可以作为衬托的景物。尽管如此,我们的相机也没闲着。这儿是队房子,这儿是菱角家,这儿是包马倌家,这儿是羊倌家……我们寻找从前的记忆,寻找当年的影子,“咔嚓咔嚓”,在泛着碱花的土地上留下十来个小老头的身影。
胶卷冲出来的时候却出了问题,我们最想留下影像的地方却没有一丝痕迹。从走进合卜吐到离开,两部相机拍了许多照片,其他都好好的,唯独集体户门前和老碾盘两处的底片一片漆黑。相机没有毛病,拍照也没问题,怎么偏偏这两处没有曝光?我们百思不得其解。
我想,也罢,我们心里记着合卜吐呢。记着集体户的老房子呢。记着大水也冲不走的老碾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