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城永远是城市最幽静最神秘的地方,每一间店铺都郑重其事地挂着匾,文质彬彬,古色古香。顾客也多斯文,踱步进店,目光不紧不慢地先把店铺扫视一遍,然后才说话。店主也斯文,话少,有客人进来,最多问一句,看点什么?然后就用狡黠的眼神静静地盯着来人。
在店铺间徜徉,我也做斯文状,却忽然听到“呱呱”的声音传来。
心头不禁一颤,莫非蝈蝈在叫?这可是数九隆冬的季节啊。仔细再听,真就是蝈蝈的叫声,而且不止一个声调,分明是几只蝈蝈在争鸣。
于是就想,或许哪位店主弄来的新玩意,以此招徕生意。如今仿生极好,没准就是模仿蝈蝈的音响。循声音而去,在一店铺看到了,真的是蝈蝈,五六只,还在缓缓地动。这些蝈蝈应该是人工繁殖的,老北京就有这一行当,专为有闲人提供玩意儿。如果保持一定温度,蝈蝈能活很长时间,给寒冷漫长的冬季添一丝夏的回忆。
蝈蝈也有不同品种,我最喜欢故乡那种浑身铁色的蝈蝈,不仅个头大,叫声也特别,“呱呱呱呱”,犹如蛤蟆;节奏也不一般,不紧不慢,不慌不忙,沉稳中透着大气。尤其夜晚,叫声更加迷人,像一艘大船在海面上坚定地行驶,夜色被调和得恬淡静谧,小山村也被烘托得放慢了呼吸,醉了酒一样朦朦胧胧。
夜晚捉蝈蝈也最有趣,星星眨一眨眼都令我们心惊肉跳,怕它们一不小心掉下来。那样可就惨了,哪怕只有一颗星星砸在蝈蝈栖身的金枝槐上,我们的努力也会付之东流。我们的一举一动星星肯定看得清清楚楚,即使不会掉下来,万一我们近乎愚蠢的举动让它们忍不住笑出声来,蝈蝈会一下子在我们的视线里消失。好在星星只是不停地眨眼,从未弄出什么响动。
仿佛夏天只属于它自己,蝈蝈叫起来动情而又忘我。书上说蝈蝈不停地叫是在召唤雌性,所以才那么投入,那么旁若无人,那么无休止。我则认为蝈蝈的叫声固然与吸引雌性有关,但也并非绝对,蝈蝈的叫多半因为高兴。高兴了就要唱歌,正如我们遇上小河,总要捡起片石去打水漂。蝈蝈在光明面前就像我们遇见小河,容易冲动。我们要么跳进水里嬉戏,要么专心致志地打水漂;蝈蝈也绝对不会错过任何美好的光芒,一定要用后背上的镜子打磨太阳和月亮透明的光,而夏夜的满天星斗没准就是蝈蝈打磨月光的副产品。
打磨光芒需要细致和耐心,这两点蝈蝈都具备。所以蝈帼叫起来的时候表情就十分严肃,面孔板起,心无旁鹜,一动不动地伏在叶片上,只有两根天线一样的触须时不时摆动几下,那是在找方向,以最佳角度向天空发射它的快乐。月亮和星星应该能够收到蝈蝈发出的讯息,但它们不动声色,一概不予回复。即使我们悄悄接近,蝈蝈已经面临危险,它们也不向蝈蝈通报,任由我们把蝈蝈收入掌中。而我们,或者因为过于专注,或者因为不忍打断蝈蝈的歌唱,总是不肯轻易出手,就那么长时间静静地看月光在蝈蝈后背的镜子上颤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差不多就要变成蝈蝈,差不多就要哼着歌儿加入它们的合唱。
蝈蝈的心情永远都是愉快的。被身边的绿色烘托着,被夏日的暖风吹拂着,被正午的阳光照耀着,被明朗的月光感染着,它们的心情当然无比舒畅。舒畅了就要唱歌,我们正好坐享其成,整个夏天都可以享受来自田野那翠绿而又清凉的歌谣。而这歌谣尽管与昆虫大合唱相和谐,却又独树一帜,它是合唱团里的男低音,是交响乐里的大提琴,深沉而又飘逸。不像蝉鸣那么高调,那么轻浮,那么声嘶力竭,那么令人烦躁。也许因为这个,人们才把蝈蝈笼吊在屋檐下,白天听,夜晚听,梦中也在听。我差不多每年都要买几只蝈蝈,挂在阳台,为的就是在炎热的夏天寻得一丝绿意和凉爽,为的就是让夏夜更幽静,让心情平静如水。有时一边听蝈蝈低吟浅唱,一边就想,如果我们的生活也像蝈蝈的叫声那样,不紧不慢,平平和和,是不是会更有滋味?
城市街头常有挑担卖蝈蝈的,上百只蝈蝈笼一肩挑,上百只蝈蝈一齐叫,只管把那充满田园的,泛着绿色的声音撒满城市的大街小巷。
这时,我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故乡的蝈蝈,以至于梦境也常常被故乡蝈蝈的叫声打断。许是太过思念,一次竟把单位大理石外墙上的一抹绿色误认为故乡的蝈蝈,甚至还隐隐听到它沉稳、浑厚的叫声。当时正有几个进城务工的农民兄弟由此走过,真想拦住他们,让他们看看,墙上那一抹绿像不像家乡的蝈蝈。没准他们会跟我有同样的感觉,并由此生出浓浓的思乡之情。
我国古时就有关于蝈蝈的记载,《诗经》有这样的描述:“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集传》中有“蝗属,长而青,长角长股,能以股相切作声,一生九十九子。”《尔雅.草螽》也有“小大长短如蝗也,奇音青色,好在茅草虫”的记述。写到这里,突然又想起古玩城那家店铺里的蝈蝈,我得常去那儿走走,在蝈蝈的叫声中回忆故乡的山、故乡的水和故乡明晃晃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