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老宅在村子里算是最老的房子,也是村子里最破旧的房子,不规则的石墙让它显得丑陋而又寒酸,屋顶的苫草也因修补不及时多有腐烂,许多地方已经化为泥土。然而,因为有房前屋后众多果树的掩映,老宅看上去并不怎么荒凉,反倒有几分沧桑、古老和乡村田园的色彩。
老宅有两株梨树,后园一株,院子里一株。后园那株经过嫁接,一半结酸梨,另一半结甜梨。这株梨树算是家族的骄傲,甚至成了我家的代名词,外人进村只要说后园有大梨树那个王家,就不会找错门,可见那株梨树已经深入人心。
与后园那株梨树相比,院子里的梨树无论在品质上还是形体上都望尘莫及;倘若幻化成人,后园的梨树当属魁梧健壮的汉子,院子里的梨树不过是瘦小赢弱的侏儒。可是它毕竟生长在我家的院子里,不论你喜欢不喜欢,每天都要与之相见。
院子里的梨树在铁皮搭起的仓房门旁,因此可以推断当初是先有铁皮仓房而后才有这株梨树。假如先有这株梨树后有铁皮仓房,它就显得不当不正,与整个宅院愈加不相协调。我一直在想,这株梨树长得如此不受人待见,是不是与铁皮仓房有关。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破败的铁皮仓房旁边怎么能长出像样的果树呢?事实也是如此,这株梨树长势一直不旺,树形也不匀称,枝桠横生,像没有教养的流浪者,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伸胳膊撂腿,没有规矩。尤其不可容忍的是,这株梨树好生虫子,而且年年如此,像麻风病人,通体没有一片像样的叶子。
老宅院外路南有一株好像永远也长不大的槐树,也年年生虫子,那种叫吊死鬼的虫子吃光了树上的叶子,吐着长丝在光秃秃的树间飘荡。
这两株树,一个院里一个院外,商量好了似的生虫子,着实让人心烦。
山村的人对果树大都怀有崇敬心理,轻易不会伤害它们,哪怕无端折一段树枝也被视为不道德,而我的家人,除我二爷而外都视院子里的梨树如草芥,它横生的枝干往往被当做晾衣竿,乌七八糟的衣物常常在上面飘扬。我却把它当做单杠,肆意攀爬,常常弄得它浑身颤抖。二奶和母亲不止一次说过应该把它砍掉,二奶说这话的时候往往还要扯上二爷,说这都是你二爷干的好事儿,栽了这么棵破树。二爷则不以为然,他的理论是既然栽下了,好歹也得迁就,树怎么啦?也是条命!二爷是泛生命论者,一切树木在他眼里都是活物,都应该得到尊重。也正因为如此,在我的潜意识里一直把院子里的梨树跟二爷等同起来,二爷就像这株梨树,这株梨树也像我二爷。也许是没儿没女,二爷才把老宅和房前屋后的果树看得很重,甚至把果树统统当成自己的儿女。我父亲是他的亲侄子,虽然没有办理过继手续,却义不容辞地担负起赡养二爷二奶的义务,二爷或许认为这些果树迟早是我们的,所以才倍加爱护,绝不容许他一生仅有的这点财产受伤害,他要把老宅和房前屋后的果树完整地留给我们,当然也包括院子里这株梨树。
虽然二爷疼我如亲生孙子,却从不允许我随意摘树上的果子,即使院子里那株梨树又酸又涩又柴的果子也不许我随意摘。但掉到地上的果子二爷从来不管,所以我便时常故意在梨树上荡秋千,使劲摇晃,直至弄掉几个梨子下来。这树上的梨子真的不好吃,而且差不多个个有虫子。即使这样,二爷也像宝贝一样看待,梨子成熟的时候会小心翼翼地今天摘几个明天摘几个,用破围裙兜着回到屋里,一个一个摆到炕上,然后一遍一遍地端详,好像梨子的口味会因此好转过来。
这些梨子大家当然不稀罕吃,二爷就天天端详,直到慢慢烂掉。印象中二爷永远扎着一个大围裙,即使外出办事也不肯解下来。围裙已经破烂不堪,补丁摞补丁早已失去原来的模样,用我二奶的话说,好围裙让我二爷穿得已经没魂儿了。我倒觉得二爷的破围裙是专门用来兜院子里那株梨树上的烂梨子的。
二爷对果树情有独钟,只要有新树苗总得千方百计弄来栽到房前屋后,所以我家的果树比一般人家要多,梨树、杏树、枣树、山楂树、柿子树、樱桃树等等应有尽有,光杏树就有几个品种。有一株杏树极其特殊,我们叫它珍仁,杏仁砸开就可以吃,不苦不涩。这种杏树只我一家有,别人家好像从来也栽不活。二爷栽树乐意活,凡经他手栽的树很少死掉。门前那株珍仁杏树就是典型的例子,不知二爷从哪里弄来的杏核,只有一颗,二爷用石头把杏核轻轻砸开一条缝,随便往南墙根一埋,没几天就窜出一株小苗。奇怪的是小苗从小到大从来不曾被猫狗猪鸡等动物践踏过,也没有哪个孩子手欠去伤害它,它就那么自然而然长成果实累累的大树。所以有的人家要栽什么果树往往要请二爷帮忙,他们不敢轻易栽,怕瞎了树苗。这一点,我二奶跟我二爷有相通之处,但二奶不栽树,她喜爱栽花,而且栽什么都活。随便折下一段枝条,一端放在嘴里嘬一嘬,往花盆里一插,不出几日,就会发出新芽。
我们照着二奶的方法去做,却很少成功,这让我们不得不佩服二爷和二奶的功力,认为他们或许有什么神秘的力量。
二爷之所以对院子里的梨树不离不弃,大概因为那株梨树是他亲手栽下的缘故,他好像把所有他栽下的果树都当成自己的儿子。不止果树,对待其他他所栽下的树也是如此。村子西南吃水河边有一座叫西楼的小山,背阴的山坡是我家的自留地,二爷在山坡上栽下近百棵刺槐,几年的光景刺槐便已成林,二爷隔三错五必定要去那里看一看。
一天二爷领我去西楼溜达,发现一棵刺槐被连根拔起,心疼得二爷直跺脚并连声大骂,然后便吃力地拖着那棵刺槐往家走。一路上二爷的破围裙像一扇门帘在他身前“呼呼哒哒”的随风摆动,像是为那棵刺槐招魂。对于院子里那株梨树,二爷更是倾注全部心血,每天都围着它上上下下反复打量,剪枯枝,摘败叶,除虫子,精心得仿佛伺候一个孩子。
二爷很早就留了胡子,这是村子里的习俗,男人有了孙子就开始留胡子。可是二爷的胡子总也长不长,下巴上一小撮,看上去极像一只公山羊。后来我想,大概就是这山羊一样的胡须才让我把二爷与院子里那株梨树等同起来的吧,尽管二者风马牛不相及,但我还是认为这应该就是其中一个主要原因。人的思想就这么怪,尽管某些事物彼此并不相干,特定环境下还是会莫明其妙地把它们扯在一起。二爷有一只小梳子,动物骨头的,比火柴盒还小,专门用来梳胡须,拴在一根粗粗的银链上,上面还有银质挖耳勺和一个银质牙签。只要闲下来,二爷必定要用那把小梳子梳理他那稀疏的山羊胡子,一下一下,节奏缓慢,神情专注。二爷这个动作给我的感觉如同他正在给院子里那株梨树清理枯枝。我想我的思维大概就定位在这里了,感觉二者极其相像。
尽管二爷对院子里的梨树寄予希望,那株梨树却无动于衷,依然带死不活。麻雀对那株梨树倒特别偏爱,仿佛找到了美好的天堂,太阳刚刚冒头就飞过来,一整天就在这株梨树上跳来跳去。二爷把这当做一件好事,说麻雀跟这株梨树有缘,从来不去打扰它们。
院子里的梨树在二爷的呵护与宽容下,按照它的方式年复一年地生长着。渐渐的家人已经习惯它的存在,再也没人提起要砍掉它了,即便二爷已经过世不会有人拦挡,家人也不再提起砍掉那株梨树的事儿。到后来,家人突然发现院子里那株梨树开花的时候还是挺美的;春风一吹,满树梨花恣意绽放,白得像雪,旺得像雾,老宅也因此添了一道迷人的风景。